第八章 到目前为止,我突然发现北京的生活是由各种各样的聚会构成的。各种人际的 网络,大圈子套小圈子,像水中涟漪一样一圈圈扩大,互相碰撞与重叠、抵消与再 生。北京是一个闹哄哄的家!一个大家庭,真正的大家庭。同时北京还是某种流体 的源头,随便什么样流体的源头,这种东西一旦流动起来就止不住,如同血小板凝 度低的血流。而对我来说,这里是一种抵达,一种投奔。每当我走在北京的大街小 巷中,看到斑驳的阳光凝聚在那些陈旧的胡同中的老墙上时,一种快感立即会笼罩 我的全身。到处都有新鲜的刺激在向我涌来,每天你都可以见到不同的人,但第二 天就互相忘记了对方!这座城市如同缓慢转动的磨盘一样,耐心地磨碎了每个人的 心灵,可一旦你获得了一个理由、一个角色留在这里,那么你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这简直像是新一日,像上帝用手在光上面张开,说,要他娘的有光,于是刷的一下 子,光就来了。 就是这个样子,这座城市有其巨大的包容性,它什么都能吸纳,以便有一天再 将你标价出卖,如果你努力了,你头上的草标的价码就会高一些,如果你完蛋了, 那你只配睡在过街通道里。北京有沙龙吗?有!沙龙可太多了,但完全是中国式的, 与欧洲与美洲的那些贵妇人当主角的沙龙不同,北京天天都有各种沙龙在召开,这 种沙龙活动就在人的家里进行,政治、经济、文化、新闻,各种沙龙像漩涡一样每 到夜晚就漂浮在黑暗的城市河流之上。一会儿一个脑袋就钻进来,过一会儿再来一 个,不用多长时间那些脑袋就构成了一个圈子,于是“沙龙”便形成了。大家或者 围坐在一张桌子边策划某个活动,哪怕是阴谋也是这样形成的,第二天开始就会有 人在陷阶中哀号。这样的小圈子到处都是,而不同的圈子与圈子之间还有交叉,有 相叠与相割,如同无数个不同圆心的圆在无穷地扩展开去。而每一个圈子都分核心 层与外围组织,如同肿瘤一样有最活跃的细胞,也有最边缘的细胞。城市人际关系 的复杂与封闭造成了某种神秘,因此每一个圈子边上又有一群边缘人,这些边缘人 又在构成新的圈子,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而一个纯粹的外乡人来到北京,如 果你真的打算干点什么的话,那么不久你就会凭着聪明与智慧进入这类圈子,然后 就借助这种圈子在活动,并去抓住那些由圈子提供的机会。这就是这座城市充满活 力的景观!谁也别想笼罩一切,一手遮天,机会是大家的,饭每一个人都要吃,女 人每个人都想要。到处都是大人,要人,名人,老同志,巨星与红星,准名人与新 锐。一个新秀一旦获有了机遇,那么等着你的就是这些东西,你的名字会慢慢膨胀 起来,像流行病一样挂在很多人的嘴上,后来红得发紫,然后腐烂。很多人都让人 大吃一惊,有的人如同从十米高台上往下跳一样,扑通一声吓人一大跳,可有的人 却永远也浮不上来了,他被淹死个球了。城市就意味着机会,意味着每一个人来的 话都可以捞上一把,只要你真的努力伸出手去,至少连苍绳都会落上几个,这敞开 的城市!如同怀抱,一些人扑进来,又有一些人走出去,到处是旋转的新鲜气息, 这巨大的城市海洋容纳着每一条鱼,所有的动物都在其中游戈。 而北京这样一座三千年古城的道路还在扩展,更多陈旧的东西在衰亡,而新的 道路也在建立,到处都耸立着胆大妄为的建筑。在这样新旧交相混杂的文化气氛中, 有更新的因子在这里创造新的文化。这是一座古筝与摇滚交相混杂的城市,这种节 奏让老年人在立交桥下扭起了秧歌,让年轻人像带电的肉体一样在午夜跳狂欢迪斯 科。这就是北京,一条带着一千万个人的睡梦航行的大船,它总想把你带到太阳出 发的地方。 一旦你要认准这是一个好地方,那么你就赶紧扎下根来,固守住一个角落,然 后四处出击,即使你想做一只蜘蛛也行,找个地方慢慢张开你的网,就会有猎物撞 上门来,即使你想守株待兔,也会碰到兔子死在你脚下一动不动。我这么说可能有 点儿神了,可就在那天作家老K 的家庭沙龙上,诗人周瑟瑟靠一句“一份功绩、油 然而得”的广告词——这是为一家石油公司所做的广告,就挣到了八千块钱!诗人 有时候照样也能发点儿横财,这几天周瑟瑟走起路来都精神抖擞。北京真是一个巨 大的海洋,有多少怀揣梦想的人在这里游个不停。一不留神,你就发现你已经在大 海里了,于是你就畅快地游了起来。你成了一条真正的鱼、城市中的鱼,一条大狗 鱼。 我认为北京在长高!在变得更为开阔。北京由什么构成?北京有1 个动物园、 2 个游乐场、4 个风景区、108 个公园、23 座垃圾台、86 辆扫尘车、92 辆洒 水车、417 辆粪车、1360 辆垃圾车、6954 座公共厕所、6747 个果皮箱、30122 个垃圾桶;北京有7053 盏白炽灯、34480 盏纳路灯、58071 盏汞路灯、253 个灯 岗、417 座自动信号灯、425 座手动信号灯、544 个巡逻岗、801 个交通警岗、6117 公里安全示意线、25205 套隔离墩、35859 面交通标志、129127 米护栏;同时北 京还有2 家游泳馆、5 个高尔夫球场、7 家电影制片厂、8 个电视台、9 座棒垒球 场、14 家体育馆、23 家体育场、30 家剧场、42个艺术剧团、50 个射击场J9 家电影院、83 个网球场、185 家舞场、187 座游泳池、233 家报社、295 个字画 销售点、471 家台球厅、530 家电子游艺厅、641 家歌厅、1854 家杂志。这是中 国最伟大的城市,也是亚洲的一个中心城市,其文化地位不亚于东京与孟买。只要 你占领了北京,你就占领了文化制高点,你进可走向世界,退可俯瞰全国。你可以 鼻孔朝天走路,因为你是天子脚下的人,一在这里出生你就是王八,可以横着走路。 你天生与众不同,高人一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馒头顺水漂过来,你只需要伸出 手去抓住,就有你的吃的。北京!北京如同一个梦想的培养基,适合各种梦想像植 物和细菌那样的东西在这样的培养基上茂盛地生长。 自由电影人王森和黄虎约我去看第六代导演张元最新执导的一部片子《广场》。 这一部片子《广场》,是张元的新作品,是用35 毫米的黑白胶片与纪实风格拍的。 这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纪实性纪录片拍摄了广场——天安门广场的方方面面,人们 在走动,鸽子在天空中飞翔,还有那在天空深处越飘越远的风筝。毫无疑问,天安 门广场在四十六年间都是中国人生活中的一个核心,拍摄广场就等于拍到了中国人 基本的生存状态。整部片子的基调是纪实的,中国人民在广场上信马由缰,十分安 定团结幸福祥和,就连天安门城楼上那幅巨大的毛主席像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我们 坐在一个鬼地方的小小的看片室中,隐于黑暗之中在看这部片子。王森像一条兴奋 的狗一样给我指这个人就是张元,那个人是第五代导演,那边那个是剧作家,而那 边那一群人是一帮子记者等等,可他却忘了他们来都是为了看张元的片子,而不是 来看他拍的片子的,他为此激动万分,简直毫无道理。如同一个人不停地赞美别人 的妻子总会令人生疑。黄虎阴沉着脸,看来他对张元的表现技巧大为折服,甚至都 产生出一种嫉妒情绪了。我了解这个王八蛋,他天生就爱嫉妒,在他看来,凡是上 帝给了别人而没有给他的好东西他都应该朝那些人骂娘。 可每个人的天份不同,上帝便也会抛给不同的人以不同的骨头。小放映室中坐 了两百号人,什么人都有,烟雾缭绕像一次黑帮聚会。我刚刚说完北京是由一个又 一个沙龙以及一个又一个小圈子聚会构成的,这下这里又开始了一次聚会,四面八 方的艺术狗们闻到了腥气便都一起来了。凭心而论,我不喜欢搞电影的人,他们讨 巧大多,简直是二十世纪的宠儿,而且又极具大众性,可以以其平面化的叙述与成 千上万的人发生联系。他们在于一种媚俗的勾当!当然这不过是一种十分嫉妒的说 法,可关键干这一行还可以与那么多美女来往就不能不令人感到不公平了。凭什么 他们凭那种雕虫小技就可以叫漂亮姑娘直扑过去?这太不公平了,这令人作呕,我 想。王森和黄虎都属于那种才气不大但自视甚高的家伙,我就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总要把镜头放在人膝盖高的地方去拍片子?后来我才听说有一个意大利导演在 几十年以前就这样干过,他们不过是又一次模仿与抄袭罢了。中国艺术家能不能少 进行一点儿模仿,多来点儿独一无二的创造?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想明 白了的话我就会不折不扣地成为一个大师,但也许我同样在抄袭与模仿。 这个世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哪怕你毫无察觉,你都已经模仿了他人,侵犯了 他人的首创权。已经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了。连垃圾都在互相模仿,哪一堆垃圾与 另一堆垃圾不一模一样? 我这样想着,感到很得意,你们都没有我想得这么多,这么复杂。这部叫做《 广场》的片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印象的镜头,则是这部片子的结尾,镜头对准的 是一个站在人群中的警察,他正威严地观察着四周,当他发现摄影机镜头在对准他 时,他戴着墨镜从远处走来,表情严肃,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挡住镜头,于是镜头变 黑了,整部片子也完了。 这部片子使王森和黄虎都激动了起来。我听说不久前有七个人,五男两女在西 山搞了一个行为艺术,那七个人裸体相叠一个码一个,变成了一座裸体人形塔,而 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给山增加高度。就连这也被称为行为艺术了。可王森却说, “你要觉得这个行为艺术不好,你可以由此想出更好的来。 这个行为的出现,至少可以刺激你自己去做得比他们更好,你认为如何?”一 会儿灯就亮了,有人在叫大家到一个小会议室去发发言,我突然看见了美术评论家 李双元,他那桦树一样高大的身躯向我们这边移过来,我叫道:“老李!”他立即 走过来,与我们握手。看到他我就感到高兴,因为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帮我卖 掉过一幅画,虽然只卖了几千块钱,可是足叫我撑了好几个月,等到我那得了精神 病的女友从南方来才花完。“你觉得这部片子怎么样?”他问我,我还没来得及回 答他,一会儿我发现我们都已经坐在一个大圆桌边了。每个人都要说点儿什么,我 可不想说,我只想朝艺术的裤裆上踢上一脚叫它滚蛋,我和老李在一边偷偷聊了起 来,我问他最近出国的一批华人艺术家在国外混得怎么样?他琢磨了一小会儿,说 :“谷文达最近情况还不错,你猜他搞了个什么新点子?他把美国人的头发压到了 一种透明的胶片上,这样头发看上去非常的凌乱、不规则然而又非常的漂亮,谷文 达的这种装置还比较吃香,想法也不错。他申请到了好几万美元来做这个项目,他 做成了,而且他的艺术装置活动已安排到一九九九年了。他还要到法国、埃及、意 大利、比利时,到欧洲的不少国家去把各种国家各种人种不同的头发压到他的胶片 中去,从而形成人类头发的词典性图谱。他这个装置不错,他算混得好的了。” “可是国外架上画和行为、装置艺术是个什么关系?哪一种更有生命力?”“架上 油画和行为、装置艺术基本上处于一种并置前进的关系,谁也没有完全占领市场。 可美洲好像对行为与装置也感到腻烦了,美国人一直在寻找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他 们好像找到了,他们现在用电脑在做艺术,一种全新的全息的电脑艺术。这可能是 最新的。你自己的装置弄得怎么样了?”李双元问我。我立刻想起了我那绝妙的牛 粪装置艺术。我嘿嘿笑了起来,我说: “差不多了。再过上一个多月那就看咱们的了。”这会儿我恨不得给这个世界 一拳头,这一拳头狠狠地捣在它的肚子上,叫它嗷嗷叫。王森在我对面尖叫着说《 广场》拍得一点儿也不好,“毫无疑问这属于后意识形态的产物。 可中国现在已经是商业社会了,我认为它没有准确地把握这个时代的最新特征, 而我王森拍的一部片子才最有意思……”王森得意洋洋,我却浮想联翩,我的思绪 飞到了好远。我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爱走神了。这种该死的聚会我他娘的再也不来 了,全部都由肉麻的吹捧、装腔作势的鉴定语、拐弯抹角的批评、借力打力的自我 抬庄、嗯嗯哈哈的折衷论调、沉默似金的如丧考妣的表情、大师帽子满天飞的封神 榜、拉帮结派的宣言所构成,这一切没有什么新鲜的。这一刻我忽然变得超然物外, 忘记了我身处何处,只是在冷眼旁观人的一个又一个小把戏。这一切都让我腻歪, 与每六百五十万年就毁灭一次的地球相比,我们算得了什么!而几千年的人类文明 又算得了什么!人类,这句含着多么甜蜜的称呼,而人是地球上最危险的东西,人 创造的一切到头来正在一点点地吞噬着人自身。人类文明!这同样包含着值得嘲笑 的内容的字眼,这个字眼含有眼泪、战争、用于诽谤和造谣的印刷术、指示方向以 便去更好地毁灭对手的指南针、抽水马桶、囚禁人的钢筋水泥鸟笼、被谎言和暴力 污染的电视机、非法丈量别国土地的大炮、国家、军队、警察、海上自卫队、电脑 监控系统、艾滋病、热气球、高压电和低压电、火葬场、排放废气的甲虫汽车和各 种使美丽变得可疑的化妆品,这就是人类文明,人类正在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所消耗。 我想我可能想多了,等到我回过神来发现他们都已经走光了。这帮混蛋! 连晚饭都不管,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等了一千年。我走到了大街上,秋风起兮 云飞扬,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我屈指一算,早已是行程二万。我在人生的大路上 已奔走了不少路程了。我得感谢这个澄澈的秋天,为了这样好的日子我也要好好活 着,我一边吞着从路边买的庄园汉堡包,一边虎视耽耽地扫视着灰烬般的人群。 作家老K 不仅给了诗人周瑟瑟一个机会,叫他挣了八千块使他扬眉吐气的钱, 同样他也给了我一个机会。他有一天告诉我从法同巴黎第十一大学留学回来的一个 家伙开了一家画廊,就在亮马河大厦附近,可以代理我的作品什么的,而且那家伙 过去曾在杂志上见到过我发表的写实主义风格的作品,很愿意跟我谈谈。老K 给了 我一个他的电话,叫我直接与他联系。老K 有时候也算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我听他 说他写的长篇小说《太阳的精子》进展顺利,他说在这部小说中,到处都充满了精 子那种十分活跃的感觉。“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子在运 动,在迸射,在前进!这会是一部成功之作,大家一定会感到满意的。我写完了一 出版就直接寄到瑞典文学院的汉学家马悦然那里去。我这里有他的地址,你瞧!而 且我还打算与一九九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联系上,叫他当我的推荐人, 你认为如何?”老K 向我扬起他那张肥大的脸,他是一个操作技艺超群的家伙,他 的计划一经实施也许就会有戏。但他给我抛出了一根骨头,我得紧紧咬住它。 我给那个叫宋景涛的画廊主打了个电话,在电话中他和我约好,要先看看我的 画。“我去你的画室看看怎么样?”他说。可他娘的我有画室吗?我赶紧将我的屋 子收拾干净,扔出了一堆空酒瓶和方便面袋子,把我各个时期的绘画排出了一大批, 有古典风格也有现代的抽象画,在屋子里靠墙摆了一溜儿,等着他来看。北京做画 廊的人不多,但我听说也有很赚钱的。我想至少有个地方把我的画摆到那里,这样 总比在我的屋子里慢慢烂掉要好。有些画上都沾了老鼠屎,我擦去了它们。我发现 与过去相比,我本人的心灵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由那种完整型变成了分裂的,由 审美的变成了审丑的,由架上画变成了装置艺术,由外部走向了内心的河流,有一 天也许我就会变疯了,从而再在疯子密布的世界中增加一个疯子。 在约定的时间里宋景涛来找到了我。他穿一套深蓝色浅白纹西装,戴一副金边 眼镜,活像三十年代电影中的某个人物。他进了我的屋子,“你就在这里作画?”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我自豪他说,“飓尺天地,胸怀宇宙。”他沉吟不 语,仔细地把我各个时期的绘画作品都看完,又问了我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之后, 他满意他说:“不错,我决定请你为我们画了。”一阵狂喜涌上了我的心头,这会 儿我简直比所有的人都要高兴,“这么说我的这些东西可以摆到你的画廊里去了?” “不,”宋景涛目光闪烁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册子,这是一本印刷精美的油画手册 之类的玩艺儿,“我要的是,”他有点儿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我要你临摹这些作 品,然后把它卖给我,”他盯着我,“我同样出不错的价。 比如这一幅,”他指着一幅当代油画家靳尚谊的人体,“我觉得你技术不错, 这一幅如果你一周内给我,我就忖你四千块。今天先付一半。”他从口袋中掏出了 一叠钞票在朝我晃。 “那我的作品呢?”这个结果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役想到他要叫我成为一个造 伪者,“我是说我自己的作品?”“你的作品同样也可以在我的画廊里展览,只是 这类作品我担心没有什么销路,”他干哑地笑了几声,像乌鸦在四下里飞开,“怎 么样,这钱你拿着?”他的画廊竞是表面上展卖作品而实际上在背地里卖假画,我 明白了。 “让我想想吧,他娘的这事儿我从来还没干过呢,你得让我想明白了。”我沮 丧他说。“好吧,那钱我先预付了,你技术不错,一定会胜任的,我等你给我打电 话。”然后他打了个狗屁响指,走了。 我坐在那里愣了半天,我突然觉得好像四周的墙壁都正在向我压来,我感到了 恐惧,我只能成为一个伪作制造者吗?这令我心烦意乱,坐在屋子里我感到了恐惧, 于是我再一次奔逃到了大街上。我决定去找王森和黄虎,我在位于中关村的友谊宾 馆找到了他们。这当口他们已从法国人那里弄了一笔钱,在拍他们的《街道》。 “又没地方吃饭了?”黄虎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去你的,我只是不想一个 人呆在屋子里,我感到那四面墙都在向我压来,这叫我感到了恐惧。”“你会感到 恐惧?”王森那鸡蛋汤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恐惧?”我把有人请我画伪作的 事告诉了他们。“哈,这也值得认真?你猜我们接了一个什么活儿吗?”王森那个 杂种看了黄牟一眼. 语调立刻变低了,“我们最近弄到了两桩好买卖,一桩是为上 海一个中外合资生产的化妆品拍一部广告片,而另一笔钱,是北京一家大公司打算 拍一部城市武打片,不是古装武打片,有一大笔投入,于是,于是我们全干了。你 瞧我他娘的在看什么书呢?”王森把他手上的那本书递过来,我看到那是一本叫做 《旧好莱坞/ 新好莱坞,仪式·艺术与工业》,“我们也要用好莱坞的模式玩一把 了。你猜他们可以投入多少钱?一千万块钱!这绝对可以叫我拍得血流成河、鲜血 四溅、血肉横飞!我他娘的才不管那么多了,我拍前卫电影,可钱我同样也要挣, 我怎么可能不挣这笔饯,黄虎你说,我们为什么不挣这笔钱?”“照我看,你完全 可以去画那些伪作,只要先挣上一笔钱,就什么都好办,这总比饿死强,你这条流 浪的狗,也该吃几顿饱饭了。给我们干美工吧,放点儿烟火什么的都可以,干不干? 干不干?”黄虎对我说。 我干,我全干。 这一段时间我的确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危机之中。我找不到意义在哪里,生命的 意义、生存的意义、生活的意义,这毫无疑问是他娘的一个充满了欲望的世界,一 个物质世界我既想一头扎进去游个痛快,可又想浮出海面呼吸到精神的空气。在我 的心中有两头野兽在厮杀与搏斗,我现在有些糊涂了,我在干些什么?我不知道, 我陷于一种精神的危机之中。我对这个世界负不起责任,我对我的疯女友负不起责, 同样我对我自己都负不起责,我给宋景涛打了个电话,说我愿意干那种事情,既然 你们是婊子养的,那我就当一回婊子,让世界操我一下。我画了那些伪作,挣了些 面包钱。 我还跟着王森和黄虎他们拍了那部城中武打片《血战到底》,这是一部警匪十 黑社会十言情十武打的模式电影,一部俗不可耐的片子,一部令人作呕的片子,可 我同样也干了。我当了一个美工,我也帮一个烟火师放点儿烟火什么的,或者当个 配角在暗处朝“警察”开上一枪叫他完蛋。干着干着,我又开心了起来,如果你采 取游戏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你就会变得开心起来,不会那么累,什么事都可以玩 一玩。 可每当我见到周瑟瑟,我就觉得流浪生活是值得的。这个城市正以一种磨盘的 节奏向我压过来,有些人却挺住了。自从腿伤后,周瑟瑟就搬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这样我便经常看到他。他说他最需要的是爱情而不是面包,我就佩服他这一点,他 的胃和其它器官一直没有心灵那么重要。十四岁那一年他在老家湖南失学后就走上 了社会,开始了真正的浪游。他干过挑砂工、抬石头工,拉过板年,做过养路工和 建筑工、书商,在他的记忆中飘飞着沾满了血迹的工具,像飞鸟一样在空中飞舞, 可他在想着自己必须要活下去,而面对沉痛的现实,只有靠幻想来加强自己,他比 其他任何人都更需要一个明丽嘹亮的世界,于是,他的诗歌生涯开始了。 他比其他的人都更加渴望爱,尤其是母亲般的爱,他盼望她有一天会突然从云 层中降落下来,而这样一位女性是可以镇压人世间一切邪恶的女性,他告诉我好多 次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屋外流泻进来的那些阳光,就流出了激动的眼泪,他说。 有一天他拿给我一部他写的中篇小说,题目叫做《北京已经不在北京》,写了 他对这个时代的批判之后,说:“诗人必须有新的姿态与新的歌唱,诗歌也应当保 持古己有之的召唤、引导和提高功用,并不放弃对形而上的追问。 诗人要有信心、勇敢、力量和公正心,不要在奸商污吏、婊子贼盗和投机倒把 分子一时得逞的事实面前丧魂失魄迷误自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