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性病已经席卷了城市,只要你走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 方,任何一处角落,你都会在电线杆上、厕所里、胡同中的高墙上、居民小区的单 元门口见到这类广告,全是十六开大小,全是由红色的或由白色的薄纸印成,全部 都以触目惊心的大字列出了各种性病的名称,以及“老军医、老华侨九代单传进口 西药一针注射三天痊愈”的神奇广告语。当我走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 会感到正有某种病菌在墙缝中向我窥视,伺机扑到我身上来,从而叫我精管流脓。 而性病,则由梅毒、淋病、尖锐湿疣、生殖器疱疹、前列腺炎、阳萎、早泄、遗精、 滑精、龟头炎、阴道炎和滴虫病构成。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人类还远没有能够理智 地使用自己的欲望,这肯定是一个叫人变疯的世界,难道真的有那么多性病病人吗? 我一边觉得好笑,另一方面又觉得可疑,当性越来越像某种商品或某种价值杠杆被 推行并泛滥起来之后,超越情感的欲望法则已开始支配着城市人了。性的快乐原则 与利益原则同样在起作用,城市本身就像个巨大的子宫,孕育着各种胎儿、病菌, 携带着各种炎症在地球上狂奔。这使我再一次对人性产生了怀疑。我又一次发现, 每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也许他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自己的器官服务的,为了叫 自己的器官都感到舒服,这就是人们劳作的目的。 一旦某个器官坏死或者停止运作,一种叫做痛苦的东西便抓住了这个人,叫他 为此嚎陶大哭,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讲,我可以有理由厌恶人类。这是多么渺小和速 朽的人群,你一转眼,一大群人已经死去了,而另一批人带着血红的脐带又刚刚生 出来。每一个男人在射精的同时都离死亡更近了一步,就像某种淡水鱼,它们在射 完精之后即宣告死亡,周而复始,令人厌烦透顶。 我弄不清从什么时候这种悲观情绪像潮水一样涌到了我身上,早先我来到北京, 还是一腔的热血,我希望在这里干上点儿什么,我甚至可以听见我的血液喧哗的声 响,我离开了我那患精神分裂症的女友,来到了这座北方大城,可时间还不算长, 我什么还没有得到,一种疲惫与焦虑就紧紧地抓住了我,叫我去呕吐。一个人一旦 见多识广就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一个人一旦不想被上帝救赎那他就是一个魔鬼, 这是最原始的二元对立,那么我就去做撒旦吧。或者做犹大也一定非常有趣,这样 至少我可以出卖点儿什么人了,尤其是在别的人争着想当耶稣的时候。 盖迪找到了我,他显得气急败坏的。我还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愤怒过,那样子 就像一只猫大便完了之后刚刚用土盖了起来,可另外一个家伙则又刨掉了那些土并 指出是他拉的。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同样作为地下摇滚乐队的“脏人”乐队的主唱马非骗走了 他五万块钱——这些钱全是他从一个十分喜欢他的台湾女人那儿借的,本打算合出 一盘磁带,可那盘叫做《苍蝇之歌》的磁带出来之后盖迪发现它变成了马非一个人 的专辑。“这个杂种!这个狗娘养的,他竟然敢骗我! 这个杂种!这个混蛋!这个公猫一样的脏人!”盖迪已经气得只会喊口号了。 我也是刚刚听说马非和他的“脏人”乐队,这个乐队的主要宗旨与他们给自己 乐队起的名字一样,他们打算独创一种摇滚文化,一种他们称之为“苍蝇音乐”的 东西。他们想既有别于崔健和何勇的反抗与呐喊型的摇滚,也不同于“黑豹”与 “唐朝”的一厢情愿的高亢唱赞,同时也不同于“呼吸”的愤怒与平面抒情,当然 也不同于盖迪的“天蓝色神经末梢”这类叫人听了灵魂和裤裆都在发颤的音乐,在 他们的音乐中,透露出一种魔鬼和撒旦的气息,以及犹人的面孔。这是一种事物本 质的裸露,一种露阴癖在音乐中的表现形式。当盖迪在我面前气得成了一个疯子的 时候,我在内心之中居然多少还有些幸灾乐祸,我实在弄不明白我何以会产生这种 情绪,我听了那一盘《苍蝇之歌》,发觉马非他们的歌还真不错,比如有这类句子 :“我们有性,我们才去爱!”、“在发臭的子宫中成长,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吞噬 物”、“你的言语像饥渴的子弹,射在我的情欲上”之类的句子,这是一种前所未 有的感觉,我认为与盖迪的那种狂暴的音乐的冲击力不分伯仲。我听出了其中那种 爱的裸露与死亡笼罩下的诗意。“你得帮帮我的忙,和我一起去揍他一顿! 我这里有一把刀,我非要在他的喉咙上扎上一刀不可。”盖迪虎视耽耽地看着 我,仿佛我就是马非本人一样。我答应了他,其中主要的原因在于我想认识认识马 非。我想认识这座城市所有的魔鬼,和各种有趣的人。我收起了那把刀,和盖迪一 起出了门。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我可从来没有听到你说起过他。”我问他。“在西藏, 我在拉萨的一个小酒馆里见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有一个四人小乐队了,刚刚从西 安跑到西藏去。他唱得不错,可他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个藏胞,那个人说什么也要把 他杀了”,是我出面救了他一条命。这小子经历也够奇特的。好几年前他被关了一 段时间,从学校出来之后,就开始四处流浪。”盖迪说,他起先竟是学哲学的,还 翻译过一本《海德格尔语录》之类的东西,可九十年代的商业化浪潮迅速地席卷了 中国人民,他发现他原来所抱有的文化启蒙思想已经不顶一回事儿了,而且就连人 们对形而上学的追思也不感兴趣了,人们正处于疯狂的欲望满足中,更喜欢身处于 平面化的物欲世界,并沉湎于声像文化。 他发现要想叫人重新听到他的声音,只有当个歌手才最恰当,于是他就摇身一 变成了一个歌手。但他身上那种想称王称霸的气质却一点儿也没见减退,反而越来 越强烈了,他把已故诗人海子的一些诗弄成了他的歌,再加上一些露阴癖式的歌词, 于是就构成了他现在的风格。“既然成不了一个英雄,那就让我做一只苍蝇吧!” 他在一首歌中如此哀嚎着。这又是一个和我同龄的人,或者也许还比我大上几岁, 我一边听盖迪说他一边琢磨也许我可以和他交上朋友,我们就这样去找马非。 我们在和平里一个老式的居民小区那儿堵住了马非的窝,他在那儿租了一间屋 子,把所有的墙壁都用一种隔音板又贴了一遍。我看到了马非,发现他长了一双奇 大的眼睛,而且下巴很尖,有一种刚毅和冷峻像皮肤一样贴在他脸上,他看见我们 吓了一跳,因为盖迪已经拔出了刀子,把他给逼到墙角去了,我怕盖迪一时冲动会 把马非给杀了,就一步抢上前去,一把抱住了盖迪的双臂:“先把话说清楚!先把 话说清楚再动手!”马非抱着双手,一副冷冷的样子打量着盖迪,“你肯定是来找 我说那盒磁带的事。我也受骗了,我拿到磁带和你一样吃惊:怎么这完全变成了我 一个人的专辑?我立即去找到了那个香港人,他说你的歌词大陆的音像出版社通不 过,就只好都去掉了。这就是他的解释,那五万块钱,我会还你的。我今天先给你 一万,这是他们昨天给我的全部报酬。”马非扔过来一捆钱。盖迪松了一口气,可 他仍旧气呼呼的,“可你他妈的就是耍我了,你还花言巧语……”这当口我已经把 那一笔钱数了一遍,果然是一万元整,“没错,是一万块钱!”我爱不释手地递给 了盖迪。我这会儿在琢磨盖迪会如何花这笔钱?他花这笔钱时会不会把我也一起喊 上?盖迪是个有口无心的人,我得把他盯住了。“可剩下的那些钱呢?”盖迪仍旧 喋喋不休,仿佛这些钱就是他的棺材钱,“你得把所有的钱都还给我才行,否则我 就干掉你。”“放心吧,我都会还给你的。问题是现在我就这么多了,就这一万块。 我马上就要出门去,我得去××学院去看我的一个南韩的女友,可以放我出去 了吧?”马非那一双非人的大眼睛看着我和盖迪。我突然想起了不久以前我在由极 迪斯科舞厅里认识的一个叫范·海伦的留学生,一个佛教研究者,一个素食主义小 妞,一个加里福尼亚黄头发的稻草人女孩。“我也认识一个留学生,一个美国女孩, 盖迪,我想和他一起去……”我说,这时盖迪已经藏好了他那一万块钱,他的眼睛 也亮了:“我想起来,上星期我在一家酒吧里演唱时认识的叫本·莫莉的非洲小妞, 据说她是一个非洲小国的公主,但我想这是她在瞎吹,她更像一个南美人。她简直 黑得像一块炭一样,可牙齿白得又叫你心疼,恨不得给她一颗颗地敲下来,我要去 找她,咱们一起去吧!”盖迪显得非常振奋,他已经收起了那把刀子,马非的脸上 露出了一种领袖的表情,他夸张地挥动着大手:“那我们出发吧!”我们打车来到 了××学院,我和盖迪跟着马非先来到了留学生公寓,马非找到了他的女朋友李贞 姬,我们一看,嗬,这是一个胖女人!非常像一个又粗又壮的圆木桶,而且他们一 见面仿佛很亲热的样子,叫我和盖迪都肉麻不己。李贞姬的汉语不错,不一会,她 就帮我找到了范·海伦和盖迪的女朋友本·莫莉,我们六个人一起走在××学院的 院子里我觉得特别提气,就好像我的胸口撞碎了一大堆星星,”哗”的一下子那些 星星都碎了,像银子一样铺了一地你可以任意去捡。比较起来,那个叫本·莫莉的 非洲小妞最漂亮,而范·海伦次之,李贞姬长得最丑,这多少叫我感到开心。本· 莫莉的腰特别细,她的屁股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特别有味道,她属于身材奇好的 那类姑娘,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如火如茶。而范·海伦走起路来也是非常有弹性。 她几乎和我一般高,可一时间我和盖迪都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因为一旦你要决 定带几个女孩出去玩玩的话,北京反而没有什么地方真正可以去的,我和盖迪面面 相觑,倒是李贞姬——那马非的韩国女友提出来要去唱歌,于是马非就决定去“白 山”歌舞厅,那里全是朝鲜语的歌。我们一人领着一个姑娘,便向“白山”歌厅进 发了。 一进“白山”歌舞厅,我看见大厅中的一圈沙发上坐着的全是姑娘,嗬,一个 比一个漂亮,那么多的漂亮姑娘!我两眼发直,但这时盖迪看上去已是十分振奋, 他摸了摸腰部的那一万块钱,好像精神十分抖擞,“要一个包间!”他说,一个丰 满的女经理把我们引入了一个KTV 包间。就这样,我们六个人就在包间里坐下了。 我一开始就不喜欢卡拉OK,我对东方人特别是日本人发明的这种手淫式的自娱 方式特别讨厌,这实际上是那种平时比较压抑的人才爱玩的东西,反映了一个种族 缺乏活力的心态。比如范·海伦就对这类活动不感兴趣,她看上去还有点儿拘谨, 长满了金黄色小绒毛的脸有点儿微红,可我还根本没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呢。小 姐端来了一大堆各色饮料,可马非非要一种龙舌兰烈酒。而盖迪,则要喝那种蓝带 马爹利,我和海伦要了啤酒,李贞姬则要喝茅台酒,可我听马非说她有心脏病,却 仍敢要白酒喝,朝鲜族女人厉害! 而本·莫莉,只想喝木薯汁。就这样,电视屏幕上一出字幕,李贞姬就跳到麦 克风前面去了。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应该干点儿什么。我好久没有和女人在一起了,我琢磨也许 可以和范·海伦干点什么,这得看今天的进展了。我得先揽住她的腰才行。我试探 着伸出手去揽住范·海伦的腰,可她却伸出手格开了我的臂膀: “噢,No,No,不行的,这样。”“为什么?就因为我还不是你的男朋友?可 我马上就是了呀。”我有点儿委屈,“而且我说过要送你我的画的,真的,我要送 你一幅这么大的拼贴画。”我给她比划了一下,我比划得足够人,可我发现她的情 绪有点儿低落,“你到底怎么啦?”我问她。 “我的男朋友他和我分手了。他回国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不想和他分 手,可是他不要我了,就走了。”范·海伦说。 “为什么不要你了?”还有人不要我们美丽的范·海伦,这可是我从来没有想 到过的事,“你男朋友,就是上次跟我打架的那个家伙吗?他太粗鲁了,配不上你。” 我又问她,我握住了她的手,我发觉她的手冰凉。看来她的确很伤心。问题是不知 我能帮她一些什么? “他不喜欢我了,就这样。他喜欢上下一个印度姑娘,她也是在这里读书,然 后他就把她带到美国去了。我为什么这么不讨人喜欢?”范·海伦说。 看得出她非常爱她的那个男朋友。可我却非常讨厌他,不仅仅因为我与他打了 一架,还因为他是一头红脸猪,叫海伦伤心。去他娘的,我想。李贞姬在唱一首朝 鲜语的歌,节奏非常舒缓,我拉起了海伦,与她跳起了两步。我们像两个朋友那样 跳着二步舞,一点也没有贴面。我猜想范·海伦可能并不喜欢我,她对我们来唱卡 拉OK 都没有什么兴趣。她完全被失恋的情绪给抓住了,马非和盖迪两个人也不跳 舞,把那个非洲的假公主丢在了一边,两个人坐到一块儿头对着头在密谈着什么, 看来他们又达成了某种协议,某种叫他们今后再次反目成仇的合作计划。本·莫莉 使劲地嚼着口香糖,一副百元聊赖的样子。“海伦,你打算怎么办?在中国人中间 找个男朋友怎么样?”我在她耳边说。“不不,我不想找男朋友了,我必须要去一 趟西藏,我还要到西藏西边的阿里地区去。我去看看藏族人的生活观与生命观,这 样对我会好一些。”她说。“那我跟你一起去,真的,”我说。我这会儿一时冲动, 真的非常想去西藏。哪怕死在那里我都想去,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突然屏幕上出现 了一首摇滚歌曲,盖迪跳了起来,他扑了过去抱住了话筒,开始演唱了。 那是一首《唐朝》乐队的歌,非常高亢,有力,雄浑,盖迪唱得不错,看上去 他兴致很高,因为现在他的口袋里至少装了一万块钱。他唱完了,我们大家又都接 着喝酒,盖迪和马非像比赛似的在喝那种龙舌兰酒,不一会儿他们俩就摇摇晃晃起 来了,我明白他们已经喝多了。盖迪开始大声嚷嚷为什么没有他们“天蓝色神经末 梢”乐队的曲子?为什么没有?小姐请你说!为什么没有?天蓝色神经末梢?我们 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乐队,这个乐队有些什么歌?那个小姐问道。那我们 “脏人”乐队的《苍蝇之歌》你们有吗? 我就是主唱马非,我要唱我写的《苍蝇之歌》!马非一把推开了摇摇晃晃的盖 迪,对小姐说。小姐有点儿张惶,对不起,也没有,我们只有《草原之歌》…… “狗屎!”盖迪恼怒了起来,“你们这么大的歌厅竟然没有我们的歌?北京谁 不知道我们唱得最好?这难道不是成心和我们过不去吗?我生气了!”盖迪一脚就 把那个麦克风踩扁了,马非也在傻呵呵笑着,这两个狗杂种都已经喝醉了。我一看 表,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小时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想,我得阻止他们。 “够了!你们,两个醉鬼!走吧,走吧,小姐请结帐,再不结帐这两个家伙会把整 个歌舞厅都砸掉的!”那个上酒水的小姐听了以后,尖叫一声逃走了。李贞姬一步 跨前,一下子就扭住了歪歪斜斜的马非,“把他交给我了,你去扶他。”她指着盖 迪,而这时盖迪正口吐着白沫,仍在大骂为什么歌厅里不放他的歌。可这怎么可能 呢,我想,盖迪你可是个地下摇滚乐队呀,你连一盘专辑还没有出过呢,这要求也 太他娘的高了。但我明白这里没有他的歌叫他感到了伤心,叫他觉得自己离成功还 很远,他不只是在路上;他远远没有成功一—这是叫他最恼火的事了。一个自认为 是世界上最好的乐队的歌手,在卡拉OK 歌舞厅里竟然找不到自己的歌,这可太正 常啦!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鲍勃·犹伦?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埃尔维斯·普莱斯 利?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迈克尔·杰克逊?你是麦当娜?你是莱昂内尔·里奇?你 是惠特尼·休斯顿?你是一堆狗屎!谁都不知道你!我冲他大声嚷道,盖迪好像被 我淋了一头冷水,他愣了一下,嚎陶大哭了起来,“我是一堆狗屎,我是一堆狗屎 ……谁也不知道我……”这时门卫带了几个保安冲了进来。这一场他娘的小闹剧该 结束了,我想,今天我压根儿就没有感到高兴过。“没事儿,只是有两个人喝醉了, 我们结了帐就走。”小姐把帐单递了上来,我一看一共有三千多块,就扶住烂醉如 泥的盖迪,从他的腰包中掏出了那一摞钱,从中点出了应付的钱,加上了那个坏麦 克风和几个破玻璃杯的赔偿费,然后李贞姬扶着马非,我抱着盖迪,而本·莫莉仍 旧嚼着口香糖,她只是抬起盖迪一只软绵绵的胳臂,那样子像抬着一根猪蹄子。她 可是盖迪带来的!我想,在门口,我们互相分手了,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夜晚的聚 会,我想。李贞姬带走了马非,马非早已像一条不省人事的醉狗了,李贞姬真是一 个好女人!我对她的身材旋即全盘接受了,再胖也无所谓。“我一定陪你去西藏, 改大我就去找你。”我叫海伦自己打车回去,因为我得送盖迪,而本·莫莉这时也 执意要跟盖迪在一起,盖迪口中喃喃自语,但我却已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把他 塞进了出租车,我叫本·莫莉坐在前头,我在想也许她会对他身上还剩下的六千多 块感兴趣的,我可得保护好这些钱。汽车立即向东三环方向开去。 我和本·莫莉把盖迪扶迸了我的屋子,因为我担心他要吐,或者他酒精中毒、 昏迷不醒,这时候他应该需要我,而本·莫莉这个黑小妞则一声又一声地叫“Baby, baby”,可盖迪只是在大口地喘气。过了一个小时,他趴在我床上吐了起来,当真 吐得是翻江倒海,吐得绿色的胆汁都出来了。这是我所见到的盖迪喝得最多、醉得 最狠的一次。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喝酒,他内心里郁积的东西太多,在他的心中奔 涌着一条巨大的臭水沟,这条臭水沟由发臭的童年、成长的苦难、性的阴影、流浪 与饥饿的蚊群所构成,带着发绿的苍蝇卵在缓缓流动,一条宽大的臭水沟!所以他 必须要呕吐,这是他向这座城市表示敬意的方式之一。 他吐完了,我给他擦了嘴,本·莫莉也不叫他主贝儿了,因为这会儿他像受伤 的天使一样睡着了,我倒掉了他吐的那些东西,他就睡在我屋子里的一张小床上, 像潜水员那样沉沉地睡去了。本·莫莉仍旧吃着她的口香糖,她“噗噗”地吐着口 香糖的泡泡,那声音在我听来非常性感,简直性感极了,我没喝多少酒,头脑非常 清醒,但我认为今天是我过得最为无聊的一天,我原本可以更快活一些的,盖迪早 已睡着,而本·莫莉在吃着口香糖,事情变得简单了。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 我和本·莫莉的目光相遇了,那种目光中含有的东西充满了激情,我从她的目光中 读到了一种性的气息,那是一种红色的腥味儿,扑面而来,难道她想跟我干上一场 不成?我也盯着她看,这时候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两个在孤岛上的 男女,两头野兽,而她是一头母兽,我是一头公兽,那么除了向对方靠拢我们还能 干点什么? 我就走过去,把她拉了起来。这个黑小妞脸上浮现出一股坏笑,我把她抵在了 我屋子里的墙上,捧住她的脸,吻起她来。 她的舌头像条蛇和我厮杀,她哼哼卿卿的声音叫我浑身失火。这可能是来自非 洲某个酋长制国家的小公主,她浑身黑得像一块儿木炭,而她的舌头则是鲜红的, 当我们感到快要被一个浪头打倒在地的时候,我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放在了我那张 宽木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变得赤条条了,只是还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蜡染的 衬衣。我像个孩子那样在寻找与吮吸她,她在喃喃自语,那种语言我可从来也没有 听见过,我发誓我在动物园里也没有听见过,那是一种鸟叫,或者是一种奇怪的鹿 鸣,当我把身体压上去时,我感到我是在向一块大陆飘移而去。 我分开了她的腿,一瞬间我产生了无数个幻觉。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样仔细地端 祥过,它今天如此具体地向我逼近,叫我心悸,那是大地上的一道缝隙,一条伤口, 那里有快活的岩浆正从中汩汩冒出,那是小精灵从中飞跃出来的地方!这一刻,所 有的河流在我的内心中死去,而大陆在海洋之上加速漂移。这是两块大陆的相遇, 一块是黑色的,而另一块,自古就是黄色的,两块大陆在向一起漂流! 当我凝视着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思潮汹涌,我可以感受到整个世界都在朝我靠拢。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种子都要发芽,而炼金术师们都升起了炼金的黄烟,整形外 科手术修复不了那些破碎的子宫,每一声尖叫都是战争强奸修女的哀嚎。仿佛一下 子,一整个贪婪的世界就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电流,这种可以叫 人颤栗与毁灭的东西会将世界变成摇晃的物体,而再也没有一种元素可以拼贴好一 个破碎的灵魂。当我凝视着本·莫莉时,仿佛面对着世界原初的模样,以及几十个 世纪的狂欢,几十个世纪女人共同的秘密。那里是一道闪电,一个诺言。承诺重新 创造一个宇宙,让一切从浑饨开始,混合着血肉,然后再变成新生的胎儿再生。我 脑子里一片电闪雷鸣,在我眼前腾越的是火焰的形状,是一个杠杆。这是制造空气 的机器,以及一种更古老的炸药,或是某种只发出一种声音的管风琴,只有它在跳 动的时候你对“认为世界活着。整个人类的历史,文化史与艺术史全与生殖有关, 可这孕育种子成熟的地方,正想着把所有的雨水都带走。 地球从来就不是彻底健康的,她躺在那里,到处是病变的高原。山丘和流脓的 河流,以及溃疡一样的海。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也如同一个地球,地球母亲!孕育黑 夜的蛆虫,从硕大的乳房到阴部,这里面隐藏了多少陷阱,我在一瞬间对人类失去 了信心。人类的天性中,那些野蛮、冷酷、欺诈、伪善、失望、怨懑、仇恨、怒火、 虚荣、势利、贪婪、厌倦,连同疾病、战争、国家一起在崩溃,有一天它们会一起 回到蛮荒时代,然后从那里再重新开始! 我也没有料到我会想这么多,此刻,钟声沿着我的血管在奔涌,莫莉那长着黑 毛的两腿之间散发着古大陆活跃的气息,可奇怪的是这座城市没有一幢大楼倒塌, 当我们像无畏的战舰航行在这座城市夜晚的海洋中时,那种黑夜和我们一起浮流, 我俯身前行,飞行在这块大地之上,成为一种新的飞鸟,一种液体的轮船。 当我和本·莫莉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想我体内那人性的铡刀正在飞快地起落, 把我身上所有从孔子以来就有的一切枝枝蔓蔓铡了个干干净净,我不是一个人!我 是其它的东西,一种撕咬着世界的云,一种游动在悲枪的空气中的鱼。我希望把我 体内积存的一切毒素、一切液体,以及我的疯狂与焦虑,我的狂热的大脑洗劫一空, 或者一股脑儿全都喷泄出去。人在这时候,才能蔑视所有的东西。我希望在这个地 球毁灭的那一刻,我正与一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成为一种有八条肢体的新型动 物,一种在爱与死中变得绝望的动物。我的脑子里不时地出现这样一个幻觉。这是 男人和女人可以构成的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了…… 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将死于一场灾难。每一天,每一个人都将头顶着厄运前行, 这厄运从天而降那他就完蛋了。不错!当我和本·莫莉出于本能、欲望、好奇、爱 恋、自私、叛逆、越轨、吸引、奉献、哀怨、孤独而紧紧合在一起时,我想起了伟 大的诗人德莱顿的一首颂歌: 她没有技艺,却有珍品无数, 因为自然弥补了她的不足, 她的诗篇带看高贵的生机 似乎出自特产,天生即有 她的德行孕育于她的胸膛 又受到世间万事的抚养 圣父的一世一生 是她阅读的最好书本。 她阅读我的身体就够了,本。莫莉,对不对?你为什么要像豹子一样咬我?你 为什么两眼翻白放出一种死光?你的皮肤我真想噙着它,叫它变成黑翅膀带着我飞 行!飞行的女人!你,本·莫莉,你嗷嗷叫着包围了我的尖兵,你要剿灭我吗?你 用你浑身的乐器在为我伴奏,你躯体的扭动真像一条被击中的金枪鱼!你的喉咙里 滚出了哀怨、迷离和没有灵魂的嚎叫,那是因为你比我还孤独吗?你口中像热气一 样冒出来的呻吟是什么样的非洲下流话?每当我和一个人相遇,无论何时何地,我 却马上一刻比一到感到孤独,如同厮杀中的人只能向对敌人,我变得麻痹和疯狂, 可我的灵魂,则在嘲笑着我,以及我肉体的每一次移动。我必须要找到一种粘合剂, 来修复我体内大脑中所有破碎的东西。“莫莉!莫莉!”我前行的时候,我体内的 洪水怒吼了,莫莉尖叫着听到了另一张床上盖迪在梦中的呼喊。这一刻,我比什么 时候都深入她体内更深,都更叫黑夜疼痛。因为有人告诉我:当你成不了耶稣基督 的时候,你就应该是一个撒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