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欲望!欲望!欲望像一头野兽一样来到了我的身上。自从我来到了这座城市, 那种企图攫取的欲望就从来没有停歇过,它在我的体内像一阵阵狂风一样刮过。在 那次盖迪醉得像条死狗的时候,我和本·莫莉,一个黑人小母牛一起干了那事。我 得说我弃欢她的沼泽地,就是这样。可一旦白天来临,这个午夜时的黑暗公主突然 说她很喜欢我,希望永远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叫我感到了恐惧。我其实一点儿也 负不起责。这个假冒某个酋长制国家的粗鲁的小公主一点几也不含蓄,当盖迪嘴角 还留着胆汁和胃部的血醒来的一刹那,这个小妞就告诉盖迪她喜欢我。一个黑公主 喜欢我!这可一下子叫盖迪生气了,他怒火万丈要跟我打架,但是我一下子逃开了。 我说:“盖迪,我不会喜欢上她的。我只是操了她一回,你干嘛不可以接着于?” 盖迪简直要发疯了,他摆出一副要杀我的架式,好像他真的爱上了她,吓得我逃走 了。 我发觉盖迪是真的生气了。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为一个女人把命丢了。我最 讨厌的就是情杀这类事情。 我决定去找周瑟瑟,我在颐和园他那间小平房里找到了他,他正在一边拿着大 顶一边同几个印度来的佛教徒谈论诗歌。那些印度人一共三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全部穿着袍子一类的衣服,长得像在电影上你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印度人,大大的眼 睛,瘦长的身材、黎黑的面孔和一撇讨厌的小胡子。 我听见周瑟瑟在和他们谈论《梨俱吠陀》,一部伟大的佛教经典。 盖迪恨不得杀了我。他有个女朋友叫本·莫莉,是某国一个酋长的女儿,她一 下子就爱上了我,非要跟我呆在一起,于是盖迪便要杀我,我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周瑟瑟哈哈大笑:“总有一天你得死于欲望。来,我们和几个印度朋友一起谈谈佛 经吧,在东方智慧的大海中去采撷一点露珠,会医洽你的浮躁与病态,你需要东方 的露珠。”和周瑟瑟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们谈诗、谈宗教、谈女 人、也谈生活和流浪,我们两个人忽而用尖刻的言辞攻击对方,忽而又夸起对方来, 而且充满了溢美之辞。和一个诗人在一起我会学到不少东西,我琢磨,周瑟瑟现在 竟然开始了养花,他把一盆很难养活的,盖迪从西藏带回来的某种绿色植物给养活 了,在他小小的贫寒的屋子里放射出生机。我还不敢回去,我害怕盖迪真的会杀了 我,我又想其实他不会杀我,但我琢磨也应该躲一躲为好。我真的不想为一个女人 和好哥儿们闹得不可开交。其实我并没有干过份的事儿。 可是又过了两天,我的生殖器忽然疼了起来,我掏出来一青,发现尿道口已经 肿了,用手一挤还流出来一些黄白色的发臭的脓汁。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万丈冰窖里 去了,我得了性病!这可直的是不折不扣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得了淋病。我从 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会得上淋病,急性淋病,三天就发作了。我吓坏了,我于是就 不停地挤我的生殖器,把那根红色的东西挤得像一根发了芽的萝卜。此刻,它显得 和我一样,那么可怜而又无助,垂头丧气恼怒已极,可仍旧有不少发臭的脓汁从中 溢出来,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叫我感到悲哀。我几乎都要晕过去了,那里的刺痛叫 我浑身笼罩在一阵灰黑的云雾之中。我立即仇恨与讨厌起自己来。 我把这告诉给了周瑟瑟,周瑟瑟立刻尖叫了一声逃了开去,他像躲开一只瘟鸡 那样躲开了我:“别离我太近!以免拈污了诗。而且,你再也不能和我共用一条毛 巾了。”这真是众叛亲离的时刻,我想。这当然是我咎由自取。我立刻想起了本· 莫莉。就是她叫我染上了性病?染上了将会浑身四处流脓的淋病!我恨得咬牙切齿。 坏女人总是这样一件脏东西,如同一件马桶盖,你每当有欲望的时候总想着要用肌 肤去亲近,可你很快就染上病菌。坏女人!我咬牙切齿,但同时我更恨自己,在此 之前,在我的内心之中一直响着两种声音,一种是催逼我去拥抱现实像一粒小精子 那样游到现实的子宫里去。可另一种声音则是叫我上升,找到一种新的时代的精神 价值尺度。召唤!我就是在这两种情绪扯动下去进行活动的。可一旦我得了性病, 那么这一切就全垮了,我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仿佛全世界都在遗弃着我,我被放 逐了。 周瑟瑟躲开我两天之后,又像个善良的兄长那样靠近了我。我的那里仍旧流着 脓,可我却已变得颓丧至极。这是我生平的最低点,我的一切关于美好和童贞的价 值全部都崩溃了。一瞬间我还想到了死,当然我又决定不去死。 我凭什么要死?但这一次对我打击非常之大。周瑟瑟说:“我在不远处找到了 一个性病诊所,据说打上一两针进口西药就会好,我陪你去吧。”他悲天悯人地看 着我,好像我的放浪终于有了一个叫他满意的结果。我同意去打上一针。 这天夜晚,我去了那家性病诊所,这是一家位于一条小巷道中的诊所,系租用 的一间民房,我推开了房门,有一个人正鬼头鬼脑地在给人打针,他示意我们在门 口等上一会儿。那个穿夹克的中年人打完了针、从里面仓皇地逃了出来,看也不看 我们一眼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得了性病真是一件叫人羞愧的事吗?我问自己,是 的,是这样,我说。我走进去,坐下来,在那个“大夫”检查我的时候我了解到 “大夫”是湖北天门人,他说:“你得的是急性淋病,只要打上我这一针就会好的, 来一针吧!”他竟然向我开口要二百五十元一针,这可把我的肺都快气炸了,我便 和他谈上了价钱,最后终于降到了一百元一针,于是我就打了一针。 这一针还真管用,据说是进口西药。可我总觉得那个小瓶是青霉素,我约摸见 到过上面写的“盘尼西林”字样。这一针打完了之后,第二天,我那里的红肿便有 所好转,三天之后撒尿就已经不疼了。一周以后就好了。可这件事对我是一个打击, 一个刺激,使我对性和欲望进行了重新的思索。在我内心涌动的痛苦已经减轻,那 种罪恶与羞耻的感觉已消散了。可我决定摒弃那种超越情感的欲望法则,我不想再 在欲望的海中挣扎了,我要浮出海面,我要找到新的情感原则. 那是使我得救的唯 一道路。 我找到了盖迪并且向他道了歉·可你猜他怎么样?他与本·莫莉在一起也得了 淋病!不同的是他是去一家著名医院打的针。还遭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大夫的羞 辱。“那个黑妞,那个臭婊子,我把她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就赶走了她。我想总 有一天她们还会把艾滋病也带给我们,从而叫我们死元葬身之地。即使全世界的臭 婊子决定以献身精神来听我的音乐,我也不会再理她们了。”我突然感到一种极度 的疲倦,那是这座磨盘一样的城市带给我的感觉,那是一种恐慌与焦虑,一种要倒 下去的感觉。我决定要出去散散心,正在这时,我遇到了摄影家严河。 “你要不停地吃消炎药!”严河对我说;“我也得过一次急性淋病,可我只吃 口服式的青霉素,只要不停地吃,那么这病就会治好的。”“可我已经好了,只是 我的心灵现在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我必须要出去走走。你最近有去全国随便哪个 鬼地方拍照片的计划吗?”“我正好要去全国最有名的一些名山大川完成我的一个 好作品,叫做《镜头中的中国风光》,而且还需要一个搭档,咱们一同友吧!”严 河说。我答应和他一起去了,这毫无疑问会叫我沮丧的心情变得好起来。 严河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流浪汉。这家伙足有一米九○ 的个头,一头乌黑 的长发,而且无论什么时候他那一副墨镜都不会摘下来,他的嘴角总挂着一丝嘲讽 什么的微笑,仿佛全世界都是他嘲讽的对象,他最讨厌这个技术的时代,“我的全 部作品,都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这个物质化的时代的反抗与抨击。”严河的足迹己 遍布了欧洲、美洲和澳大利亚,而且他都是以各种渠道去的那里,并且像个真正的 流浪汉那样在那里生活过。今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可还仍像个孩子似的,有一种 大生的纯真表情,并混合着一种对世事的嘲讽。他与这几年在几大洲——欧洲、北 美、澳洲发展的中国艺术家关系都很好,他的那些朋友可以不停地从世界各地向他 发出邀请,于是他便去了那些神奇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一个美国艺术家间我, 北京的雍和宫是个什么样的庙宇时,一下子把我给问愣了。我从小生活在这座城市, 我的父母死在了这座城市,我也将死在这座城市,可我却不知道这座城市的雍和宫 里是个什么样子!而我却在向他们大谈北京的麦当劳快餐店、肯塔基家乡鸡、意大 利的比萨饼、土耳其烧烤、日本料理之类的后殖民主义饮食文化!对此我感到了羞 愧。”于是他这一次从欧洲回来,就是专门为了拍一些关于中国大好河山的照片, 以便在全世界进行一次巡回展览。 严河这次从美同带回来的观念——装置艺术作品是《唱片饺子》,他把很多唱 片全都弄成了饺子的形状,你要问他这种饺子里包的是什么馅,他会告诉你,“饺 子馅是音乐!”那些唱片饺子包着的全是音乐,是巴哈、巴尔托克、贝多芬、贝尔 格、柏辽兹、们恩斯但、比才、布里斯、布洛赫、勃拉姆斯、布里顿、布鲁克纳、 肖邦、科普兰、德彪西、戴留斯、德沃夏克、埃尔加、弗朗克·亨德尔、海顿、李 斯特、马勒、门德尔松、莫扎特、普罗柯菲耶夫、普契尼、拉赫玛尼诺夫、拉威尔· 罗西尼、圣桑、勋伯格、舒伯特、舒曼、肖斯塔科维奇、西贝柳斯、理查·斯特劳 斯、斯特拉文斯基、柴科夫斯基、沃恩·威廉斯、威尔弟、瓦格纳、沃尔顿和泽伦 矢的音乐。可食用的音乐!当评论家李双元和我们面对这些唱片饺子时百感交集, 人人都想下嘴尝上一口。 “那如果你的这些饺子里的馅是摇滚乐该怎么办?”我问他。“你的馅全是古 典音乐,我不见得爱吃,我要吃摇滚乐馅的饺子。你知道现在到处都在卖急冻袋装 水饺,有猪肉茴香、牛肉青椒、扁豆、羊肉大葱、胡萝卜、韭桨、西葫芦、冬瓜等 几十种馅的饺子,可我想吃摇滚乐馅的饺子!”严河沉吟了片刻,他告诉我要把馅 做成摇滚乐的饺子,得想一种更为新鲜的形式来表达这种观念了。比如把唱片饺子 包好后再全部砸烂,那么你可以不可以说是摇滚馅在饺于的内部进行了暴动呢?他 的回答令我们哈哈大笑,同时也明白了艺术就是一种可能性,是一种无边际的观念 与操作的自由,在观念的带动下,什么都可能会是一种艺术品。 我们收拾好行装,从北京出发了,在出发的当口,我格外想念我的女友阎彤, 我想如果有时间我就会去华中她执教的地方去看看她。没有我她就会变疯。我收到 了她的一封信,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自从她从北京回去之后就怀孕了,“我想生 下这个孩子,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我想我还没弄明白这个问题,就由她去吧。 我给喻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无法再给她上课了,至少要等到两个月后我才会回 来。“那我怎么办呢?我该做些什么作品?”在电话中她愁眉苦脸地问我。“你可 以把面汤甩到亘纸上去,试一试那种效果!”我说。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我们一路南下,净往名山大川跑。为了这次旅行,严河准备了足够的钱,我们 在凡是可能坐飞机的时候就坐飞机,我们去了泰山、崂山、钟山、云台山、雁荡山、 普陀山、天台山、黄山、九华山、天柱山、武夷山、井冈山、庐山、鸡公山、衡山、 武当山、峨嵋山、华山、麦积山、天山、昆仑山,我们见山就钻,这一趟一共花去 了三个月的时间,在那种沉浸在自然中的祥和环境中,我的焦虑也有所好转了,我 开朗多了,内心的阴影变得少些了,这使我重新涌起了对生活的信念。而值得一提 的是,严河在这一趟旅行中,由我帮助他一起完成了他的系列作品《镜头中的中国 风光》,那就是,无论我们站在任何背景下的中国风光中拍照片,我们两个人都举 着相机,来拍对方,把举着相机的对方连同对方身后的中国风光一起拍了下来。几 乎每一张照片都是这样的,一个人永远都在用相机拍摄,他背后是有着无穷美丽的 中国风景。我为严河的这种奇思妙想感到了震惊。我们拍了大约上千个胶卷,总算 完成了这一作品。严河在一路上就给我讲他在全世界游历的经历,那可真的是一种 浪游,一种浪迹天涯的感觉。“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在日本,我当时连续半个月都在 吃方便面,吃得我天天拉稀,可是有一天,我走在东京离我住所很近的一条路上, 突然看到人工河中游动着不少金色的鲤鱼,那种红色鲤鱼摆动着肥硕的身体着实勾 人的食欲,有的甚至还超过了两尺长!我知道像这么大的鱼在超级市场买的话,起 码要一万日元一条,比我一天的工资还多,于是我就琢磨可不可以从中捞上来一条 而不被人看见,要知道这可是在公共场所,叫人抓住可太丢中国人的脸了。但连续 那么久地吃方便面,吃得我的脸都绿了,面对着那些肥硕的鱼,我的确有些垂涎欲 滴。 “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去观察那些鱼,我在想如何能钓上来一条而不被人抓住 并把我赶离这个国家。我扔下去了一个烟头,马上就冲过来一群鱼,其中一条很大 的红色鲤鱼一口就吃掉了。这使我很高兴,连烟头都吃的鱼! 还有不上钩的道理吗?我立即找了一家卖渔具的店,买了一袋鱼钩,和一小卷 钓鱼的尼龙线,我琢磨我一定会钓上一条大个儿的。我的口袋中还有一块面包,我 就拿它做诱饵。我又来到了那条人工河旁,用面包包在鱼钩上,趁着几个人走了过 去,四周没有人注意的机会把钩下到了河里。我看见有一条红色的半米长的大鲤鱼 几乎像跳高运动员一样从水中跃起来,一口咬住了钩。其它的鱼也游了过来,可我 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那条鱼太大了,而我手中的尼龙线则又细又短,鱼猛地一 挣扎那尼龙线就陷入到了我的皮肉里,勒得我很疼,我只好沿着人工河跟着鱼一起 跑,假装成一个锻炼的人,因此还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可当我发现前面有一个桥洞 时就傻了眼,情急之下我用绳子在一棵树上绕了几圈,又假装做了几个太极拳的动 作,才没被人发现。我这时发现我的手都被勒破了,只好放开了线,让鱼跑了。 “第二天我吸取了教训,先把鱼线缠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放下鱼钩。 这次钓到一条黑色的大鲤鱼,我一直等到半个小时的天黑之后才用一双棉手套 抓住尼龙绳把鱼拽了上来,用一件破衣服一裹就往家走。 “这条鱼可太大了!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把留日艺术家牛波也一起叫来,因为他 也很穷·而且他最爱吃鱼了。我到家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一听我要请他吃鱼就说立 即过来。放下电话后我就开始做鱼。我发现这条鱼起码够我吃三天的,于是我选了 中间一段肉最肥美的来做红烧鲤鱼,我来日本几个月了还没吃过一次鲤鱼。有一次 一个日本朋友请我吃了一顿生鱼片,花去了他三万日元、那简直是我打工一个星期 的工钱!这回该我请家乡的朋友吃红烧鲤鱼了,你说这多么有趣? “可牛波一进门就说有一种烧塑料的味儿,我一闻还真有,我查遍了屋子也没 发现哪儿着火了,揭开锅给锅添水的时候才发现气味是从锅里溢出来的,就伸出筷 子夹了一块鱼,一尝立刻哇地吐了出来。牛波尝了一口也吐了出来。那绝对是一种 化学品的味道。我非常沮丧,告诉了他鱼的来历,可鱼怎么变成了化学鱼呢? “牛波看了看还剩下的鱼肉,‘没错,这是一条真鱼呀!’我决定请他去附近 的一家面馆吃排骨面,可牛波已经抓起了电话,拨通了他一个日本朋友的电话,他 非要问一问这鱼到底为什么有化学成分,电话叫通后牛波就笑了起来,原来,这些 鱼是日本专门用来养在有清洁剂的水中清除水中垃圾的,它们已经异化成带有化学 成分的鱼,不能吃的。我一听真为人类社会进入高科技时代而称奇,我想《水浒传 》里的人肉包子到了今天也一定会有塑料味儿了。既然鱼在现代社会都会异化成这 个样子,那你悦人住在有空调的屋子里,呼吸着电造冷空气,吃着电冻食品,人类 的肉体不也在慢慢异化吗?如果各种快餐食品中都含有化学成分,那我们人类的肉 体不也和鱼一样,被慢慢异化了吗,科学技术对人类的异化太强大了!”这就是他 给我讲的在日本的流浪故事,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法国流浪汉的故事。在巴黎的一条 大街上,有一天他走过那里。看见有一个流浪汉从垃圾桶中翻出了一部电话,就开 始用这部电话打了起来:“喂喂是玛丽吗?你好吗、你在天堂中好吗?你欢迎我去 吗?你想我吗?什么?天堂他娘的太冷? 你需要一件真空棉的大衣?好好,我这就给你寄去,你很快就收到了。你对我 有什么要说的,叫我别睡在大街上?那我睡在哪儿?没有我睡的地方,我只好去天 堂找你了。什么?你们那里有个很凶恶的守门人、他要他娘的买路钱?呸!我一个 子儿都不会给他!给他一截狗屎你认为怎么样?哈哈,一截狗屎!你要叫我再找个 女朋友?她们都是坏女人,我一个也不要……请给我一毛钱!”那个流浪汉发现严 河站在附近听他在大声地打电话,就朝他伸过来了一只手。严河给了他一毛钱,他 就在那里继续打电话了。这次他换了个号码:“朱利安,你这个骗子,你欠我的四 百法郎怎么还不还我?你只是说你妈快死了,你连买棺材的钱都不够,我才把钱借 给了你,可你一拿到钱就没了影子。你就是躲到女人的腿缝里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你这个杂种,你会倒霉的。”过了一会儿,那个流浪汉又拨通了一个“电话”,但 这次他只是在听,一句话也不说,好久,严河发现有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严河一直想弄明白是什么使他流了眼泪,可这时那个流浪汉突然发起怒来,一边诅 咒着什么人,一边把那架没有电线的电话摔到了墙上,又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就 走了。严河告诉我那一刻他感到非常孤独,这只有在欧洲才能见到,一个孤独的流 浪汉用“电话”在向他生活中已经不存在的人通话,恐怕没有比这更悲凉的了。那 一刻他真的有一种想有个家的愿望,哪怕家是一个狗窝,他也要连滚带爬地滚回来。 “但是真正的流浪是没有根的,元根的漂流就是我的命运。 我最奇特的经历是在美国,有一次我认识了一个盲人。 “那一天是七月四日,是美国的独立日,也就是说那一天是美国的生日,就像 我们的国庆节,那一天我掐指一算,美国都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美国佬为此欣喜 若狂,可我却觉得这一点儿也不稀奇,我们有五千年历史呢。那天美国人放了很多 鞭炮,比中国人还疯狂。外面的鞭炮时起时落地鸣响着,我叹了一口气,在这儿没 心情去放鞭炮了,因为没有很大的动力,也许因为这不是我的家乡。我打开电视看 新闻,今天还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一个叫科拉奇的人赢了吃热狗的冠军,比赛是 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康尼岛海滩上进行的,是每年都有的传统比赛,科拉奇在十二 分钟的时间里吃下了十九根半的“纳森”牌热狗。他一米九十的个头,体重三百五 十磅,他是以半个热狗的些微差距,险胜去年的冠军,他得到了第八十届吃热狗大 赛的奖金和三百六十五根热狗。他在得奖时说去年我也参加了比赛,可惜得了第二 名,今年总算使我出了这口气。另一个使我注意的新闻是一对男女以高空跳伞作为 他们别具一格的婚礼,观看的人极为助兴地喊叫着。接着是预报九点的国庆礼花的 (烟火)在什么地方是最好的观看点。 “说起礼花,纽约市每年一度的国庆礼花好多年来是由梅西百货连锁店赞助施 放的,这一次完全是用电脑控制的,工作人员的工作量虽然减少了许多,但仍然有 一百多人,动用了两英里以上的电线,其中一个电脑工程师在电脑操作车里接受采 访说,他干这行之后都是在屏幕上观察礼花的,没有机会到外面去亲眼看看七月四 号夜晚的真实礼花,他说今晚将放四十分钟的礼花,分两组放,一组在下城的布鲁 克林大桥旁边,一组是在中城往下一点的三十几街,沿着东河的这一带基本上全能 看见,他称这是一个魔术的夜晚。 电脑确实是美国人的最爱,好莱坞的电影界更是充分利用这一技术把电脑制作 的电影推上了最高的票房,比如《侏罗纪公园》和最近的《永远的超人》。 所以也就不用奇怪创立美国微软公司(MICROSOFTCORP.)的比尔·盖茨(BILI-CTATES) 在今年富布斯杂志年度个球个人茵富排行榜上以一百二十九亿美元名列第一。这位 老兄的公司成立十年左右,而且现在才四十岁。可见电脑软件是多么地流行。 “我走到可以观看礼花的地点时,已经人山人海,有一家现场采访的电视台在 人群里询问大家的感觉,有一对夫妇是特意从意大利赶来看这一天的礼花的,还有 几个年轻人说我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凡个小时了。感谢上帝、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开始 了。电视台的人间一个男子以前有没有看过国庆夜晚的礼花,他回答说就是因为每 年看所以像吸毒一样上瘾了。另一个长得很像墨西哥人样子的人回答‘你觉得美国 怎么样?’的时候大喊:‘我爱美国。’突然另一家电视台的人跑来采访这家电视 台的人,问他们出动了多少架次的摄像机,回答是十二台,这另一家电视台的人就 不无骄做他说我们出动了十八台。 “我知道自己已经挤不到更前面去了。就在比较后面的地方找个自认为还不错 的地方站住了,我听见身边的一对夫妇对他们的两个孩子说今天是美国同家的生日 时,我就知道他们是从别的国家来的游客。我一眼毕去,什么民族的人都有,而且 年龄从婴儿到老人,我就有一种更加孤独的感觉,因为谁和谁都没有什么关系,人 类在美国分割得多么彻底啊,自由的另一个含义就是幸福而孤独的生活习惯,而这 个生活习惯就是没有什么朋友的生活习惯,大家都在努力奋斗,为的是超过别人, 与别人不一样。我也许有点过于伤感,但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还是很高兴的,看到 这么多的人都仰脖朝向天空使我想起了自己为中秋节写的一首诗,是在美国过中秋 节时写的,里面我写道:这是所有节日中最需要反晚的天空,是所有节日打开的最 高的一盏灯……是最需要抬头的节日。我的一个也是从国内出来的朋友认为最重要 的是要在美国抬起头来,他为我最后一句的双重含义而感动,并且用他的感动反过 来感动了我,我说月亮在美国缺少口福,因为吃不到月饼。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看手表,还差两分钟就是九点了,集体抬头的人像一个个 探照灯,我相信目光是有轨迹的,只是人的视力看不到而已,如果发明一种科学的 仪器就能看到视线望出来的轨迹,我这么一想的时候还真觉得看见了向上射去的满 天人类的视线。第一组升空的礼花是红色的,第二组是绿色的,它让我想起菊花。 看了大约有十分钟的时候,我觉得在我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不对的情况,再一看, 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的一左一右是两个比他年轻的女人,她们在每一次礼花升 空的时候都用语言描绘礼花的色彩和形状,而他则抬着头,嘴半张着,一副极为认 真的样子,那两个女子还用手紧紧搂着他的肩背和手臂。我明白这是一个盲人,他 听着声音,听着她们的描绘,感觉着她们的手在他身上随着不同的礼花升空时所产 生的强度的变化,我再也无心全神贯注地观看礼花了,我不时地望他们一眼,当礼 花升空的频率舒缓一些的时候我乘机往他们的方向靠拢了几步,于是我只与他们相 隔两个人,后来只隔了一个人,后来我就挨着他们了。我听见一个女子说,这和炸 弹太不一样了,它会使你的心里明亮。他说对,另一个女子说刚才有一群礼花就像 你小时候用钢笔画的线条,布满了整个天空。我看见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条很长的 疤,从右耳下方一直延续到右眼角,我想他以前是看得见的,后来因为什么事情发 生了,受伤成疾的。这时候又一组密集的礼花开始升空了,我一边看一边努力听她 们是怎么对他解释的,我听见许多花的名字和色彩与图案的描绘,我心里有一股同 情他的热流,但我突然又想到他也许是于什么坏事所造成的,比如抢人和情人之间 的打斗,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另有原因,因为这三个人看上去都不是没有教 养的人,两位女子打扮得很得体,我想起以前我曾在大西洋赌城看到过的一个盲人 赌博的情景,他按发牌员告诉他的牌点决定要不要牌和加不加筹码。今天我又遇到 了盲人观礼花的事情,这多少有点让我觉得自己与盲人有些缘分,我努力回想我在 中国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盲人的朋友,我果然想起了一个,那是我家的邻居,但他是 先天的,他所有色彩的知识全是通过语言了解的,但颜色对他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对实体的东西他可以通过手摸来了解,可是颜色就没办法 了,我们能看见的人永远无法了解如果没有颜色,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而黑白照片 以及黑白的电影也是有黑白灰之色差的,而且我们从来就没有在真实的生活中看到 过全部黑白的风景与街道。所以一个天生就看不见的人的心理我们是太难于了解的, 那是一部分的死亡,他们伴随着身体中的一部分死亡来度过一生,但是他们既没有 看得见的经验也就在某种情况下随遇而安了,问题是我们这些正常的人会告诉他们, 你们是残废的,是需要照顾的,可是我们能不告诉他们吗……? 礼花结束了,我一 直注视这个盲人的举动当然被两位女子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毫无疑问地表现了同情, 所以其中一个女子对我说他是在越南战争中被弹片击中脸部后双目失明了,我说太 不幸了,战争是最残忍的事情,我祝他生活会幸福,他很幽默地对我说,你看我现 在有两个小姐陪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有吗?我使劲地与他握了握手,确 实想把我对他的同情通过于上的语言传给他,他说你的手很有劲,电压很足。我知 道他感受到了。”后来他把这些都写成了小说,可在中国杂志没发表过他的作品, 只好由我讲述给你们听了,杂种们。他至今仍靠摄影在全世界窜来窜去。 严河给我讲述的拉丁美洲的现实是无比神奇的,在那里,在亚马逊河区,有的 地方一跺脚不一会几天上就会下雨,而有的地方只要有雨神雕像出现就会狂风大作, 骤雨降临。在那里轿车和羊群一同在马路上奔走,而电脑技术与巫术并存。很多人 相信自己长有猪尾巴是祖传的,并不是一种病,而更多的人则相信自己死后仍会变 成玉米。“当你走遍全世界,你会发现你是那么渺小,而肚界却是那么的新奇和神 秘,你每到一处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感想新的收获,在地球这样一个大村庄中,每一 处大陆上的人的生活观念、形态都有差异,正是这种差异构成了一种美,一种人类 才确信的美,这种美是人类文化多声部大合唱的壮丽声部,而一个人只有在大地上 行走,在浪游的过程中才可以发现它。”在和真正的流浪汉严河相处的日子里,我 的视野和心脑都变得开阔了。 在流浪中发现与咀嚼美是我的新想法。把我放到大自然中去,我就与自然融为 了一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成为天人合一的一部分。国际流浪汉严河声称他还要 去非洲,“在整个非洲大陆,有更神奇的现实等着我去领咯。我不知我能够跑多远, 但我还得去非洲大陆,哪怕乞讨我也要到那里看看去!”严河的确是个能吃苦的人, 他和我在这近三个月的游历中,到什么地方都能立即倒下呼呼大睡,吃什么东西, 哪怕那东西里有一种恶臭他都照样能吃得下去。他至今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因为每 一个女人都受不了他的这种浪游。 他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呆上十分钟就立即感到厌烦,于是他便决定立即离开那 里,然后去个新的地方。他就是这样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停地走。 对于爱情他这个人特别豁达,他说一切都是过程,所谓从一而终是不可能的,他随 身带着一本小相册,里面有不少女孩的照片,她们全是他拍的,在全世界各个地方、 各个城市与山林与他相遇并相爱的女孩,各种肤色、长相都有,但大部很漂亮,因 为他是一个审美的人,他从没想过要娶其中任何一个做妻子,但在流浪的路上,我 经常看见他翻开那本相册发呆,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严河那么招人喜欢,在山林里, 只要严河笑一下,向一个漂亮的妹子要碗小喝的时候,人家就打定主意要留他过上 一夜。他身上体现了一种真正的寻找,一种永不停歇的追寻与发现,一种生活永远 都在别处的梦想。 他是一个把青春延伸到四十岁的男人,我想。 而中国大地上的事物与事情是那么繁杂,生活在这块大地上的人民是那么繁密 和艰辛,勤劳与伟大。在这块土地上行走。我渐渐喜欢上厂我不经意碰见和认识的 许许多多黄皮肤的人,他们使我坚信我脚下的土地是我生长的培养基,我明白我要 表达些什么了,但我作为一个艺术家,仍旧感到力不从心。当你发现你背后站着一 个种族的时候,你那拿着画笔的手毫无疑问会哆嗦起来。 回到了北京,我立刻又被北京那种嘈杂的、自高自大的、转瞬即逝的、无边无 际的、眼花镣乱的气息给抓住了。但我的心底里升起了一种亮色。那是这块大地中 的一盏灯之类的玩艺儿长到了我的脑门里。我想好好地活着,更好地活下去,我希 望能摆脱我的审丑哲学,我打算确信并去发现生活中的美与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