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回到北京,我就给喻红打了个电话。在外浪游了那么久,我迫切希望见到一 个我所熟悉的女人。我知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渴望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来拥抱我,接纳 我,在外浪游的每一天我都迫切地感受到这一点,我就如同一朵浮云,总是不停地 在动,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也爱动,他们总是从一个地方运动到另一个地方,一点 儿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整个世界、整座城市、整个人群都在动,世界如同一架 永动器,自从上帝拨了它一下之后,它就动个没完。我一回到北京就发现了不少新 面孔,有些艺术家或自称艺术家的人离开了这座城市,有一些死了,其中也有处于 自杀的,然后又有一部分人投奔到这架巨大的绞肉机甲来了,这几乎是一幅永恒的 图画。一些人活着,另一些人死去,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我按照喻红的约定急急忙忙赶到了她那豪华的公寓住所。 一开门我就发现那只宠物狗不见了,代之出现的竟是一只花里胡哨的东西。喻 红笑嘻嘻他说:“你猜我养了个什么宠物?我养了一只野鸡,而且还是一只公的!” 我定睛瞧去,发现那果然是一只野鸡,是一只长着非常漂亮的彩色羽毛尾巴的公野 鸡。这个女人!她竟然选了一只野鸡来养,这实在大有趣了。“那它听话吗?它随 地大小便吗?”我饶有兴味地问她。 “它比人乖多啦!刚一开始的时候它根本就不理我,可没过多久,只要我天天 给它喂食,它就和我越来越友好;然后有一天它就非常老实地蹲在那里让我用手去 摸它那美丽的羽毛。冉后来。每天早晨,当我一觉醒来,外面的灿烂阳光透过窗玻 璃照射进来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它那雄纠纠气昂昂的影子像皮影戏一样在窗台上 走来走去,使我觉得即将开始的一天都是美好的,而那只宠物狗则令人讨厌,它总 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来舔我的脸。我喜欢这只野鸡,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雄纠 纠’,你看它主动的样子,多么有气魄,比一个男人还英武。”果然,那只美丽的 公野鸡在解除了对我的恐惧之后,高昂着胸脯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迈着正步,而喻 红,竟然养了这么一只东西叫我不能不感到意外。我注意到她穿一条宽腿的牛仔裤, 显得美丽、朴素和大方。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恶作剧般的轻笑,一个女人有这种 笑使你多少会有些警觉,这往往是坏女人的标志。可她却还好,只不过是一个有钱 又有闲的阔太太罢了。 喻红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分配至北京国际广播电台当编辑,不久前刚刚辞去 了她那份白领工作,一心一意当起了太太。在这样的时代里做一个有闲的太太并不 多见,更多的中国女人还生活在与臭男人共同分担生活重担的水深火热之中。我对 喻红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开始我把她当做一个有钱人的老婆,一个闲极无聊的女 人。我不过只想从她那儿骗一点饭钱罢了。可接触下来我却发现她是有灵性的。她 对艺术的领悟力是如此之强,以至于你还没有开口她就会说:“我明白了!”仿佛 我是一只不停地下着热鸡蛋的母鸡。“我明白了!”她总是不停地这么说。 “你的作品怎么样?在我出上逛了这一圈的期间,你都把什么甩到宣纸和画布 上去了?真的是面汤吗?”我坐下来,接过她为我倒的一杯蒸馏水说,我笑了起来。 “哈,你在走之前叫我把面汤当材料甩到宣纸上,我想来想上还是换了一种材 料。”她有点儿局促不安,这可真叫我好笑,因为她过于认真了点儿。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拿面汤做材料对于你,一个漂亮的女士,一个艺术家来 说也大不合适,说说看,你换了一种什么材料?”喻红冲我笑了一下,“我用洒了 芥未、五香粉的生鸡蛋来甩到宣纸上,那种效果还不错,”她取出来一大卷这类东 西叫我看,那种洒了芥未五香粉的鸣蛋甩成的画简直惨不忍睹,我明白她走火人魔 了。因为我不是一个好老师。我摇了摇头:“我想我得换一种方法来教你,一种正 规而又正确的方法。 艺术当然有游戏的成分,但是咱们玩得过了,变成了真正的大粪。让我们从头 开始吧。”这次我真的从绘画的基本功给她教起了。我想我们得认真进行,我得对 得起每次教课时挣得的五十元。我把我在学校里学的那些狗屎基本功一丝不苟地教 给了她,她学得很认真,她原本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的额头那么亮,那么高, 足够像一盏灯一样照亮一间阴暗的地下室,她当然会学得很快、很好。我就这样一 点一点地给她教授美术的基本功,使她时光、色、明暗有了个基本的把握。我把这 当做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在做着,我心想我再也不能浮躁了,面对这样一座大城,我 得气定神闲才是。我想逐渐使自己变得更有责任感一些,这一切,就从教一个人去 画画开始吧。 “用审美的眼光去打量一切,这是一个艺术家的基本品格。在艺术家的眼光之 中,一切已经不是原来的它们,一切都已经被蒙上了审美的面纱,变得更像美的东 西,比如随便将一根铁丝折弯·在艺术家看来,那根铁丝弯曲的形状都有美感,而 音乐家则可以从中感受到音乐的韵律。一切都有美的因素,只要你善于去发现。美 包围着我们!它无处不在,如同呼吸一样,只要我们善于去发现。”在我真正开始 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艺术的教师之后,我就不停地对喻红讲这些。现在,我们正行驶 在东三环高速公路上,天已经擦黑了,而北京的夜景仍是一座不死不灭的灯光之城。 喻红开着她那辆“大字”赛手型轿车,听着坐在一边的我在那里进行艺术的布道,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她的眼睛不停地看着窗外,她很快就把车速放到了 一百四十公里,我们在高速公路上来了几个漂亮的高速蛇行,绕开了那些阻在我们 前面的汽车。喻红开车太野了!她把一种压抑不住的活力与激情表现在厂开车上, 她只是想不停地超车,超车!超车!在我们两旁,被我们超越的那些车辆像在黑暗 河流上飘浮的木头一样远了,我瞪大眼睛,我系着安全带,可我仍旧被吓得大气都 不敢出,他娘的!眼看快要撞到前面一辆卡车的屁股上了,我立刻尖叫起来,可她 却迅速地将车减速了。“坐你的车真他娘的永远都在与死亡并驾齐驱!”我心有余 悸他说。 喻红笑了起来,她的笑中含有一种凄迷的忧伤,这是我突然感觉到的,过了些 时候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冲我发笑,她的笑为什么会有这些内容,那天她把车开 到了长安街边的国际饭店,我们一起上到了那高高的顶层旋转餐厅去喝地道的意大 利咖啡,当然是她请客。对于一个资产阶级女人,像我这样的穷困艺术家是值得请 上一顿咖啡的。一坐在那干净得个人恐慌的咖啡厅里,为周围那种静谧与华贵的灯 光所照耀,我就多少显得有些恐慌,我害怕这类华贵的场所,我还没来过这样的地 方多少次。我有些紧张,我四下张望着。 “你怎么啦?”喻红抬起脸问我,她看出我他娘的有些局促不安。 “没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朝地毯上吐上一口。”我装作镇定他说、在我的周 围游走的全是外同佬和打扮人时的人,男人们大部扎着领带,像一群肃穆的热带鱼 一样在走动。 “来一杯什么?要酒还是要饮料?”“来一杯葡萄酒吧,红葡萄酒。”我说。 “那来一怀南澳大利亚产的干红,给我来一杯维也纳冻咖啡。”喻红合上饮料 单对侍者说,一边用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隔着桌子盯着我: “我想听你谈谈流浪,你是那种有浪游精神的人,我想听听你对流浪的真实感 受与想法。我还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些,好不好?”侍者很快把我们要的东西端了 上来,我呷了一口那通红的葡萄酒,那味道的确不错,可以帮助我消化喻红请我吃 的土耳其烧烤晚餐那带血丝的牛肉。 “怎么,难道你想当一个把穷困艺术家供养起来的贵妇人?”我讥笑起她来, 我突然感到不快活,“可我一汗始认识你我就觉得你其实特别虚伪、做作,附庸风 雅装腔作势,虽然有点儿小聪明却摆脱不了有钱而又有闲女人的臭架子。我最讨厌 你那种恶作剧一样的笑容,好像你随时打算害上儿个人似的。能不能再真实一些?” 我挖苦她。对于不能付上耳其烧烤餐费买不起“大字”赛手和不能付在国际饭店顶 层的咖啡厅喝咖啡的钱,我的确有些气恼。我得发泄一下,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我 得不停地做一只豪猪,以对付这个感觉良好的世界,我早就说过我浑身长满了刺。 她慢慢地啄饮着咖啡,然后她抬起了头,我看见她的眼角还挂着一些晶亮东西, 莫非她流泪了?这叫我有些吃惊。“你怎么哭了?我说话伤着你了?”她不理我, “那对不起,喻红,你不必太认真,我只不过是胡说八道,我一向喜欢胡说八道, 我靠胡说八道来抵抗这个世界给我的一种威压感。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要想 不被憋死就得小停地胡说八道,对不起了小姐,你于嘛不和我说话?谈谈你的老公 怎么样?他是那种活跃在当今的中国改革浪潮中的企业家那类的人物吧?”我盯着 喻红调侃着说:“改革家什么的?”她施了一点淡妆,涂的是一种淡粉色的口红, 这种口红似乎还带着一点莹光,在咖啡厅那种金黄的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脸庞多少 显得有些忧伤,这是一张自然而又生动的脸,一张生动地搭配着的脸,可上在被物 质的岁月慢慢地侵蚀着。她说:“其实,我有很深的忧郁症,我无法真正快活起来, 我不卸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快活,我看到别人笑的时候,都羡慕人家会笑得那么好, 我总是不够快乐。我已忘记快乐的滋味了,你能给我讲讲什么是快乐吗?”她又喝 了一勺那种被称为冻咖啡的玩艺儿说。 一个不知道什么是快乐的女人?我凝视着她,在我看来,她其实大无都处于快 乐之中,她天天都在享用着手纸一样的快乐,可她却说她不快活?这太荒谬了。没 有比这更叫我扫兴和大便干燥的事了,她什么都有了,漂亮的价值十万美元的公寓, 私人汽车,充裕的休闲时间以及想干什么都可以立刻忖之于行动的金钱后盾。她有 好几个信用卡,有牡丹卡、长城卡、金穗卡,有最新的数字式GSM 手持电话,连她 家那台英国最新的液晶超薄宽屏幕电视机我在北京的任何一家商场还没有见到过, 她家的盥洗室里的抽水马桶,擦屁股都是水按摩式的,连手纸都可以省掉·可她却 说她不快活?在中国,现在有多少个家庭月收入在二百元以下,他们还不照样过生 活?一个新的有闲阶层的臭女人。你不快活是你自找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 叫我感到快乐。我对什么都感到厌烦,一旦你什么都拥有了。你就会对什么都感到 厌烦。”她顿了一下,喘了口气,仿佛她被她自己说的都吓住了,“你觉得我如何 才会快活起来?帮我想个办法吧。”喻红说。 我盯住她,我在猜想她是否说的是心里话,她看上去倒很真诚,“我可以试一 试,不过我不想在别人的生活中走得太远,我只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没有名气的艺 术家。我倒可以陪你玩玩儿,要不我们去跳完北京的所有的迪斯科舞厅怎么样?让 你变得快活一些——让我想想,你最喜欢干什么?你最想要什么?”我反问起她来。 “快乐·我就想让自己的心情快活起来,让我能无遮挡地笑、发白内心地笑出 声来,像你有时候那样。”“这还不容易,你听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我 立刻大笑了起来,我的确想哈哈大笑,因为有些人是朱门酒肉臭,而另一些人则是 路有冻死骨,这是一个荒谬的世界,本来就元公正可言。我狂放地笑着,笑得前仰 后合,大厅里很多人都抬起头看我,还有皱起眉头的洋人。这群洋毛狗!他们也许 以为我是一个疯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可我已经止不住了,我笑得眼泪都快出 来了, 然后我止住了笑。喻红感动地看着我,她幽幽他说:“我就想像你这样开 怀大笑,无所顾忌,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把能像你这样笑看作是快乐。可我笑不出 来。”她那种为难的样子叫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 我用餐巾擦了擦眼角·谁在放德彪西?这是德彪西的《儿童乐园》钢琴曲。我 听到的这一段是那首曲子的第三节《洋娃娃小夜曲》,我非常喜欢这支曲子,因为 它使我联想到我那忧伤而快活的童年,那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现在,我 必须强忍着坚忍的泪水,努力在生活的灰烬中前行。“要止你像这样快活起来·这 好办. 和我呆在一起,你一定会这样笑出声来,只要你不在乎被人看成是疯子。” 我说。 看来喻红是真的相信我会让她变得快乐起来了。可是我内心深处才有一种挥之 不去的忧郁,那是一种生命深处的忧伤,像刀锋一样叫我定期感到寒冷,但我不想 说什么。喻红很快就列出了一个计划·在她的这个计划中,包括了每周去五星级的 长富宫饭店打两次网球;每周去英东游泳馆游三小时深水泳;每周去听一次音乐会、 看一次活剧、两次电影;每周去顺义县的赛马场赌一次赛马;每周去一次迪斯科舞 厅,在地道的美国摇滚酒吧“硬石”喝上一次咖啡。她把她所有的时间全部排满了, 这一切也只是为了她有事做,为了她能找到一种可以称之为快乐的东西。 她告诉我,她老公要去香港一个月,在这一个月期间她上述所有旨在使她由忧 郁变得快活的活动她都需要由我陪着,那么好吧!既然她是个有闲而又有些品味, 再加上没有叫我感到过分讨厌的女人,那么我就陪着你。每周,我都陪着她去打网 球、听音乐、蹦迪、游泳、喝咖啡、看电影,再加上赌上一两次赛马,或者去国际 射击场玩玩冲锋枪,向目标以每一颗子弹五块钱的速度疯狂扫射,我一直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叫我陪着她进行这类活动。她的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难道不爱他 吗?他的房子、汽车和钱都是从哪儿来的?这引发了我的一部分好奇。而且,由于 衣食不愁,经常跟着她出入北京的各种有钱人去的地方,我获得了一种命新观察北 京人生活的角度,我发现北京的生活分了好多个层次·什么样的人就生活在什么样 的层次中,在喻红生活的空间之中,我更多的只是一个陪客,一个旁观者·我从不 介人太多。 也没有更多的愿望沉浸其中。在她生活的空间之中,一切都是以物质为基础和 代价的。当有一天我和她在一家叫做“阿波罗”的舞厅里跳舞时,我比平时更觉得 我们像是两个空心人在跳舞,两个被这座城市越来越抽空的空心人在跳舞,每当到 了这一时刻,我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所袭染,我和她都沉浸在一种互不干扰 的孤独中,并翩翩起舞,这是多么有趣的图景! 但我们却仍在起舞,隔着永久的距离,犹如火星与冥王星,互相之间隔着寒冷 的冬夜,彼此漠然地致敬,然后按照各自的轨道前行。宇宙的图景也是人类的图景, 在空寂的空间之中我们默默地生活着,世界原本就是孤独的!孤独的灰尘覆盖大地, 孤独浸染了植物和人的心灵。 我们在长富宫饭店的网球场打网球。这是一间室内网球场。这可能是一家由日 本人与中国人合资开的饭店,古板、庄重,在电梯内、大堂中,到处可以看到互相 鞠躬的日本人。在这家饭店里我吃到了最为正宗的日本料理,全是喻红掏钱!和这 个女人在一起,我至少可以填饱我那日益增长壮大着的吞噬肉类的欲望的胃,我的 越来越好的胃也完全是这座城市培养的,这是我和喻红在一起感到快活的最佳理由。 至于她能不能快乐,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从此以后我吃饱了,有力气来画画儿了,我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凌晨三点,为的 是再做一些新的拼贴。我简直变成了一个拼贴狂人!我从街上撕回来很多治疗性病 的街头广告,然后将它们与各种中文报纸、英文报纸和影视杂志的图片拼贴在一起, 然后用颜料把它们涂抹成一些新鲜的东西,这使我的创作力大为活跃,这一切全都 得益于喻红请我吃的各种肉类,这些肉类包括带血丝的土耳其烤牛肉、美式炸鸡、 意大利煎肉饼和俄罗斯音粉、日本生鱼片与朝鲜冻肉、法国乳鸽、泰国蛇肉与澳大 利亚小羊腰肉,这一切构成了我胃部的庞大的肉类乐队,使我整个身体焕发出一种 全新的活力和生命力。每当我吃饱后,我就把各种食物的热量转化到各种运动中去, 在我和喻红打网球的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球网的对面,喻红穿了一条白色网球 短裤,在这条短裤下面是一双非常有活力的腿,性感而又有弹性,像两根上好的弹 簧在那里蹦来蹦去,让我赏心悦目,让我意识到,第一次意识到性的力量在涌动。 这一刻·喻红变成了一个性感女人,而不是一个食物供应员,充满了人性的活 力。我感到那网球飞来飞去,像是天使一样在我和她之间飘动,带来了全部飞鸟飞 动的消息,整座网球场这时就我们两个人在打网球,我感到我四周是静止的壁画, 我在飞,我像一块飘浮着的软垫子,喻红也像一只鸟。这是另外的一种生活,在这 样的生活中我们是悬浮的,我们都一起在飞动。然后我看见喻红笑了,她的笑容中 有了一些纯真的东西。 在英东游泳馆当中,那水深二米的游泳池并不叫我感到自由。而喻红是一个晕 水的人,她天生就害怕呆在水里。可人就是从海洋中上岸的,人天生就与水有一种 亲近的关系,于是我把喻红变成了一条鱼·她渐渐游得不错了,而我,把这样的游 泳当作我难得的洗澡机会·我就在水中向前拼命游。水! 和水那么近,我明白为什么水像一种古怪的东西,可以接纳任何硬物的原因了。 水永远都是柔软的,水也是一种生命,由更小的因子构成,在水里我想了很多,我 发现喻红也喜欢水了,她比我还要更喜欢在水里游啊,游啊。有钱真好!能够花几 十块钱买一张票在那蓝绿色的水中浮游,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但喻红仍旧有几分 忧郁,她常常喜欢发呆,然后不停地坐在一边抽烟,那只会让她的肺变坏,可她不 在乎,就是不停地抽·然后皱起眉头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却又不将目光集中到一个 点上,有些茫然,有些颓丧,像一个丧失了配偶的女人。 我对女人缺乏了解的耐心。生活到今天我觉得我从来也没有在心灵上和任何一 个女人贴近过。女人犹如另外一种植物,生活在另外的一种土壤之中,被另外的阳 光和雨露所滋润,成长,自生自灭。我也从来没有过多地关心和了解过女人的世界。 对于我,她们实在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完全是另外的一个种群,甚至和我完全对立, 永远不能相融的一类生物。我和她们的想法是如此遥远,以至于我们永远都没法走 到一起,只是有时候,我有着强烈的肉体需要,我才想着要与女人合为一体。可是 精神!精神永远在走着它自己的路,永远都不会和一个女人合二为一。我不知道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情况的,我也弄不明白我的心灵中的情感颤抖是如何消失的。 突然就有这么一天,我被称做长大了,成熟了,然后我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对于 我唯一的女朋友阎彤,我在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每当和她在一起超过一 大,我就感到了不自在,可是阎彤,这样一个精神病女人,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她 就会慢慢变疯,说疯话,写发疯的信,做发疯的事。但只要她一见到我,这些所有 的症状都会失去。因此,即使是为了使一个女人变成一个正常人,我也要生活在这 个世界上,我在阎彤的眼中是如此重要,我对于她有如此重大的意义,这是我未曾 考虑到的。 女人是些什么?她们是水吗?她们或者都是由空气构成的?或者,她们全都是 物质的化身、欲望的容器以及简单快乐的催发器?当我凝视着喻红那光滑的身体在 水里像鱼一样穿行的时候,我在这样思考着,是喻红引发了我关于女人的联想,在 此之前,我把她们全当成敌人。只有一个疯子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在这样 一个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的世界中,如此简单而又复杂的两性关系要叫一些人耗费了 一生。人的生命就是一个不断耗散的过程,每个人一生要吃掉一列火车的食品,才 能维持嫡的平衡,这就是人的本质。人是由肠子和胃构成的一种通道,那一列满载 食物的火车轰隆隆开过来,从人的嗓子钻进去,然后经过胃、肠子,再从排泻口一 泻而出,人的一生就结束了。男人,女人欲望,金钱,梦想,善与正义,这些东西 一时间像乱麻一样纠缠在我的大脑之中,让我头晕。 可说到底我不过是世界中的一个陪衬,我不过是世界这幅大油画的一缕颜色, 或者我什么也不是,从小我就想着要成为一个单纯而又正直的人,但到今天我已弄 不明白单纯和正直的确切含义了。当我回过头去看我走过的那条杂草丛生的路时, 不由得有些心有余悸。我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在各种重压下坚强地成长到了今天, 然后我又成为了一种新的肉类,自动投放到这座巨大的绞肉机一样的城市里。成长 永远都是值得谈论的话题,当我回过头去看从我母亲那阴暗潮湿的丛林与子宫中延 伸出来的道路时,反而有些茫然。 我变得无目的了,只是活着,为了每一天的肉食,在一个一切行为与怪念头都 可以称做是艺术的今天,作为一个艺术家已经没有大多的光荣,很大程度上与“脑 子”和“可怜虫”这两个称号相等。那么,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 “你在想什么?我发觉你比我更爱发呆,更喜欢沉思。在我一天天变得快乐起 来时,你却越来越忧郁了,是这样吗?”“我的大脑已经越来越混乱了。我对很多 事情都缺乏足够的信心,好像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部需要我去重新认知。没有比这 更恐怖的了。我太情绪化了·也许像个疯子?”“你的生活之中似乎缺少了爱,你 有过爱的体验吗?”“你不是说的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吧?在我看来,爱就等于是 那种叫做责任的玩艺儿,”我说。 “不·爱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叫人发抖、发烧和发晕的感觉,只是一种感觉。” “没有,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早被抽空了,抹平了,我不知道这些。”我说。 “你看过阿达莫夫的十二幕剧《弹子球游戏机》吗?”“没有。不过这好像是 一部荒诞派戏剧?”“是的,这一出戏描写了六个迷恋电动弹子球游戏机的人的遭 遇。”“这六个人都是一些什么人?”“有咖啡馆老板娘,有冒险家,有医科大学 生,还有一个美丽的女郎,剧中的人物不是围着美丽的女郎转就是围绕着角子机在 转。”“我要把手放在你的腰上,这样我会感到安全,你不会反对吧?”我说。 “随你的便。只是我有点儿痒——你还是拿下来吧,我还没有爱上你吧。” “你把我弄糊涂了,我越来越想了解,作为一个女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 说。 “你先听我讲那出戏。在《弹子球游戏机》中。这几个人都生活、工作在一种 被压迫的机器时代之中,那些人的生活都好像被控制了。”“被什么控制了?你用 的香水是凯撒牌的吗?我曾经在一个大使馆的女官员身边闻到过这种气味。这不是 为了掩盖狐臭的吧。”我说。 “别打岔,那部戏告诉我们,现代社会中的卡通连环画、摄影小说、电影、电 视、赛马、足球、彩票、电动游戏机等一切娱乐都是麻醉人头脑的工具。”“麻醉 人的工具?可我觉得这一切都挺好的,一旦身陷其中就更有趣了。”“这出戏的结 局是两个老头在打乒乓球,他们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对输赢却仍旧斤斤计较,透露 出一种强烈的荒诞气味。”“你告诉我这些千嘛?”我说。“我不想听,我只想把 手放在你的腰上。”“我觉得人的所有的行为都没有意义,整个世界处于一种整体 的荒诞之中。”“我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你这大绝对了,可这不能阻止我们对生 活的渴求与向往,我们仍旧在生活中。”我说。 “这出戏的作者阿达莫夫一九七0 年死于巴黎,他的一生始终未能完全摆脱神 经官能症给他带来的深深的内心焦虑与幻觉。我也是一个神经官能症女人,你相信 吗?”“什么?你说什么?”我说。 “我说我也是一个神经官能症女人。我想成为一个剧作家。可是生活本身却比 戏剧更为戏剧化,也更为荒诞,于是我一开始就决定先占有生活,占有物质世界。” “你是怎么占有生活的?”我问。 “当我发现钱在这个时代日益显得重要的时候,我就想尽办法去占有金钱。我 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就这么简单,很多女人都是走这条路。女人可以利用的最大资 本就是自己的身体。我变成了一个有用的太太。”“后来呢?”“后来?后来意义 丧失了,一切光环也消失了,金钱的色泽也消失了,世界重新回到了一种荒诞之中, 我也越来越不快活了。占有物质解决不了一切问题。”“这么说,你打算抛弃掉你 现在的生活?”“不,这也不可能,我不可能过穷日子,你知道我现在最向往的是 什么吗?”“是什么?养一大群公野鸡?”我问。 “是用自己挣的钱买一间自己的屋子,一定要自己挣的钱。我现在所花的几乎 所有的钱都是我先生的,我没有独立人格。”“嘻,可能是要矫在过正吧。人总是 这样,你刚才说你想成为一个剧作家?”我问她。 “或者成为一个剧团的经纪人也行。我只对戏剧感兴趣,真正地感兴趣。 我最想在阿达莫夫的《弹子球游戏机》中扮演女人阿莱特,或者出演尤内斯库 的一些荒诞戏中的人物,我想自己挣一笔钱,来搞一个演出所有这些戏剧的剧团, 小型剧团。”“这得花多少钱?”我问。 “总之得需要这样一笔钱。我真的非常想把阿达莫夫的戏搬上舞台,你当我的 帮手吧。”“觉得快活一些了?”我问。 “对。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该干点儿什么。你激发了我对我喜欢的东西的热爱。” “可我却变得物质了,我不敢想象我吃不到牛排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一边脑子混乱, 另一方面却在一刻不停地想着钱。”我说。 “一旦你拥有了钱,你才有力量去蔑视它。”“我可以吻一下你吗?”我说。 “不行,你不能吻别人的老婆。”“那就算了吧,明天有一个翰海艺术品的拍 卖,咱们去看看吗?”“当然,不过,我去接你,别叫那些乡村野狗也钻到我的车 里来。另外,我发现你身上那种画家特有的颜料味儿消失了。”“这是我喜欢洗澡 的结果,让我亲你一下。”我说。 “……不,不,你吻了别人的老婆。停下来!”她冲我嘶叫了起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