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尝了尝大麻,那还是盖迪弄到的。在他们的摇滚圈子里,很多人都吸过这玩 艺儿。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我亲眼看见一个靠撕心裂肺地唱一首怀念亲人的歌走 红的歌星的蜡黄的面孔,对于大麻,我一直想尝一尝,因为这种玩艺儿天生使人好 奇。于是我就试着吸了一次。那还是在盖迪新租的一间屋子里,在这间屋子里,他 用一种海绵将四面墙壁都封得严严实实,为的是叫他那“破裂”式的摇滚的音乐声 音不至于吓着了隔壁的新婚小青年,以免那个小丈夫从此染上了早泄的毛病。当时 我、盖迪,还有作家老K 都一同尝了尝大麻,自从盖迪的女朋友卢梁死了以后他就 一直比较颓丧,他希望用他那种狂躁的音乐来掩盖与发泄他心中郁积的愤怒与痛苦, 可他反而越来越感到愤怒与痛苦。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已经刻满了饱经岁月风霜的 痕迹,他一直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够再开始爱情,于是他就开口歌唱。他想唱破嗓子, 让嗓子变成一个破烂货,可他至今还没有把嗓子唱破,他的所有的歌都像要砸碎什 么东西似的一股脑地向你涌过来,叫你直想抱头鼠窜,躲到什么人的裤裆里去。这 当然是指那些神经脆弱的人。可盖迪!有一天他却告诉我他吸了大麻,“那是一种 飞翔,一种比喝醉酒更好受的飘飘然,一种忘乎所以与随心所欲,一种肉体的极度 松弛与快乐。简直太好了,让我能忘记我流浪的苦难与不幸,我还可以在幻觉中见 到卢梁,她还没有死,她仍旧清纯得如同早晨攀附在绿草叶子上的一滴露珠,她在 喜玛拉雅雪山下冲我微笑……这是永恒的画面,她没有死!她在向我过来……可是 一旦大麻的劲儿过去了,我就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一种痛不欲生的空虚和 茫然,一种旷世孤独又一次地抓住了我……”他这样形容道,这一切我当然能理解, 不过出于好奇我也想尝尝那玩艺儿,于是我就和老K 、周瑟瑟一起去看盖迪,在听 完了他唱的为骂“脏人”乐队的主唱马非而写的重金属摇滚歌曲《王八蛋》之后, 他从他的床底下神秘兮兮地拽出来一个纸盒子,从里面又取出来一小袋东西,“这 就是大麻,你瞧这纯真的颜色,这是最好的致幻剂。”我和老K 都想尝尝,可周瑟 瑟死活曳不要。“任何使神经麻醉的东西我都要加以拒绝!”他义正辞严他说。不 吸就算了吧,我想,于是我就尝了尝。 我的感觉不太明显。但的确有些快感,不一会儿我就哈哈大笑起来,一直在笑, 笑个不停,有一种忘乎所以的快活。但我受大麻麻醉的时间不长,一会儿就过去了。 可随后我就感到恶心和难受,我还感到了空虚。我跑到外面呕吐了一会儿,什么也 没吐出来。可盖迪却两眼发亮,他一直在哭,哭得像个泪人儿,仿佛又一次看到了 卢梁,那个纯真的小姑娘向他过来,过来…… 老K 毫无反应。他说这与抽一支烟差不多。吸这玩艺儿有的人很快就上痛,可 有的一直都没事儿。我属于中间水平的人,我想我再吸上几次就会上瘾的,可我不 想那样干。每当我看到盖迪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我就感到害怕,那简直是一时儿深渊, 两口井,我会沿着它无穷地跌落卜去,直到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老K 一直属于 那种人格复杂的人,因此他不会上瘾。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一点激起了周瑟瑟的好 奇,他开始分析起老K 的人格构成来。突然,我们都听见盖迪在哺哺自语:“…… 这是一个上了瘾的世界,他娘的!卢梁,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这时候黄昏都已经 死去了,鼠疫来临,一把刀子洞穿了时间的耳膜,疯狂交欢吧!蝙蝠与蛆虫!我看 见血从钟乳石上渗出来,蚂蚁仍在吞吃我的幻想。而我已经被一个巨大的蛛网所俘 获,卢梁!我看不见你了。而其他的人仍将接受水母的恩惠,人类永远都会是这样, 一部分人放牧一大群人,一大群人也永远地拒绝接受光。那些人在用白纸购买爱情、 谋杀所有的星光,一个人掌握着另一个人,形成了食物的链条,在人人饱食的过程 中和流沙一起抵消和灭亡。我认为那里有个女巫,她在用一只陶罐蒸煮启示,而所 有的春天都已经骨折了。那简直是被强暴的水,走廊里的囚车,精装的骷髅,死亡 的临盆!那是童贞的皮鞋,政客的梦游症,逃遁的石头和患瘩病的乳房。那是倒栽 的楼群从火葬场上空走过,那是大沼泽地的回忆,那是井中的蝗虫群,那是冻结的 夏天,噢,我看见一根粗大的针管,狠狠地扎进了彩旗的臀部,那是辉煌的木乃伊, 那是被抽筋的白昼,结扎的白昼,那是雨滴上的女孩和梦游中的银币,而我在阵痛, 我被黑夜给染黑了,狗娘养的……”他睡着了,他发了会儿疯,他不再哭了。 我们都愣了一会儿,我们谁也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也许他已经处于某种 幻觉中?但现在他像一个婴儿,像一个天真的婴儿熟睡在那里。我们走过去,把他 抬起来放在了床上,盖好了一条毛毯,然后走了。我带走了那些剩下的大麻,把它 扔进了厕所里。 第二天盖迪找到我要跟我打架,要我交出已被我扔掉的大麻。于是我就和他打 了一架。我把他揍了一顿,我不希望看到他颓丧,我希望看到一个经过更新的盖迪, 女友的死只应该叫他再生,我们都应该前进。前进!尽管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不相信 这个,可我仍旧希望他能相信,后来我们像两条气喘吁吁的狗一样坐下来时他呜呜 地哭了起来,“我怎么样才能振作起来?我怎么样才能拥抱我所看到的一切?这太 难了。我就想沉浸在梦想中,我就想死在梦里面……我再也不吸那玩艺儿了……” 后来他就不再吸那玩艺儿了。他说话算数,这一点他还真不错,其他有不少流浪歌 手都吸毒。我认识一个叫“北极”乐队的四个小伙子,他们一共四个人,刚来北京 还生龙活虎,沿着北京的几条环形公路一个酒吧一个酒吧地唱歌,打算有一天在这 座城市中唱红。可有一天他们开始吸毒了,他们从其他人那儿弄来大麻和可卡因, 他们全都上了涌。后来那个鼓手一到发毒痛手就抖个不停·他就胡乱在那儿敲鼓, 到后来连敲鼓的家伙都拿不住了,像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另一个贝司手同样连电 贝司都举不起来,就想满地打滚。他们毒瘾发作时使我想到人类是多么的脆弱,一 点儿叫人麻醉的东西都能叫人不能抵御。后来他们被送进了戒毒所,可是没用,他 们又都跑了。从此这个叫“北极”的乐队便作鸟兽散了。我想他们永远也不会到达 北极了。 在这座城市中你就是不能上瘾,一旦你于什么上了瘾,保管叫你完蛋。诱惑与 梦幻!这是永远引诱人的东西,人被各种欲望驱使,去满足各种愿望,去沉浸在那 些梦幻之中,可这一切都是假的!人们就是不相信这些,一开始他们就开始“追求” 了,到死了都不知道他们其实是扑了一个空。 有时候我的确感到我是魔鬼撒旦附体,我想诅咒整个人类,我想辱骂人类的所 有弱点,直到骂得这地球上庞大而又软弱的种群狗血喷头,变得好一点。可一旦我 开口骂起来,刚刚骂上几句,我就又变得胆小和宽容起来,这就是我,一个十足的 矛盾体。从一开始我就想当英雄,可英雄全都从那些雕像的底座上走失了,只剩下 了水泥的台座,谁也不会重新走上去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又很谦卑,我想用一种 平和的心态来处世与生活,可有时候我又孤独和痛苦得要命,仿佛有一万条虫子在 咬噬着我的心。我就随着这座大城一起在沉浮,矛盾地生活着,既理想又现实,既 正统又邪恶,既胆小又叛逆,既高贵又下流,既傲慢又委屈·既孤独又合群,既快 乐又阴郁,既大度又吝啬,既疯狂又冷静,既坚定又软弱,既混蛋又伟大,既是个 逃遁者又是一个最后守住阵地的人。可归根结底我什么也不是,一觉醒来,我走上 这座城市之船的甲板,阳光普照,大地欣欣向荣,可我仍旧是一个没有几分钱,也 没有什么名气的艺术家流浪汉。 在诗人周瑟瑟那里,总是汇聚着从全国各地跑来找他的诗人。这些人中良著不 齐。这年头诗人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多了,可仍旧有人在靠诗骗饭吃。 周瑟瑟不久以前告诉我有一个人冒充他跑到四川四处骗吃骗喝,而且居然还骗 到了爱情!一个四川女孩儿喜欢上了假周瑟瑟,把家里的存折都偷出来给了他。不 过后来这”家伙被后来不写诗而当了精明的书商的四川诗人识破·把假周瑟瑟搓了 个半死。最近,有一个叫做王木头的诗人却叫周瑟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沮丧,事情 是这样的: 生活在北京这样一座大城,几乎什么样的人你都会碰见,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我是说碰上像王木头这样的人。三个月前的一天一个叫王木头的诗人拿着上海诗人 的介绍信,那个人是周瑟瑟的好朋友,他自然要好好招待这个叫王木头的家伙了。 天下诗人是一家嘛!可周瑟瑟却来向我借钱,我一分钱也不想给他,而是从盖迪那 里偷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出来给了他,这个叫王木头的诗人是个山西人,人也长得 像一块垃圾,一脸的老实相,可他一下子拿出来了三卷本的《王木头诗全集》,一 下子把周瑟瑟给吓傻了。周瑟瑟写诗多年,诗在民间流传很广,可没有一家出版社 给他出过诗集,而关键在于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王木头其人其诗,这样的人竟然还 出全集的确叫人匪夷所思,等到我们翻了翻那三本诗全集,简直叫我都快笑死了, 而周瑟瑟也快气死了。 这三卷诗全是王木头写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可这书的封面竟然恬不知耻地印 着“本世纪最伟大的汉语诗人的全部绝唱”这样的话,而且你一翻开,这本诗集里 至少有一百幅照片全是王木头和各种领导人、大人物、名人和名企业家、名星的合 影照。好像这诗集已变成了一个照片说明集似的。里面的诗句幼稚得可笑,每一句 诗都像是婴儿在自言自语,可这样的诗句竟被他自己冠上了一个“伟大的汉语诗人 之绝唱”这样的说法,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其中很多“诗”都是唐诗的改写与翻版,变得更加拙劣而已。可笑的是这本诗 集竟是由一家盲文出版社出版的,这更具讽刺意味儿了。也就是说真正是瞎子的人 才会来读这些诗。周瑟瑟肺都气炸了,“这简直是对诗的强奸,”他说,“你滚吧, 别再靠近我!”可王木头摆出一副诚实做人的架式,他说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 他想和流浪诗人周瑟瑟合上一张影。这应该算是一个一点儿也不过分的要求,他想 了想,还是与王木头合了一张影。可几天以后,这张照片就发表在一张报纸上了, 在题为“托起明天的太阳”的文章中,周瑟瑟和王木头互相吹捧对方为大师,并商 量要在今后多少年内笼罩文坛。这可把周瑟瑟给弄糊涂了,不少朋友都骂他,说他 怎么和王木头搞在一起?这家伙是一个真正的骗子,在北京骗了一大批在京文化界 的山西老乡,现在那些人正在四处出击,用笔讨伐王木头,把他称为“文坛大骗子”, 周瑟瑟于是一蹶不振,我明白他怕自己一下子臭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可我劝他 说不会,我们一同咬牙切齿到一家四流地下旅馆找王木头时,他已经不见了。而一 个女服务员也在找他——他拿走了她一块手表,看来还“欺骗了她的感情”,这场 小小的骗局叫我感到生活中还真的有不少乐趣。周瑟瑟却己气得差点儿死过去。 可是最近,王木头突然又在北京亮相了,这一次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诗歌发展 公司的经理,还带着两个女秘书,气字轩昂地来找周瑟瑟。这简直是世纪性的会面! 一个腰缠千贯,西服革履,而另一个身无分文;一个出了三卷诗全集又当上了公司 总经理,另一个连一本诗集都没出过,这就是两个诗人的对比!王木头仍旧是一脸 老实相,他说这次来北京是专门为周瑟瑟搞一个电视、电台专题节目的——他的字 人诗歌发展公司专门是为了把诗人推向人民大众的,这又一次令周瑟瑟感到震动, 在这个专题中。王木头问了周瑟瑟几个他的爱情生涯的问题,不久以后,王木头的 这台节目用高价卖给了电台,电台以“诗人周瑟瑟拍卖个人隐私”为题在云南爆炒, 并走红。从而使流浪诗人周瑟瑟蒙受了极大的名誉损失,他只好和我一起呆坐在大 街上,看着那些过往的车辆发呆,因为他根本就找不到王木头,土木头就像是一个 戴着老实人面具的幽灵一样定期出现在北京,只要他一出现北京就有人遭殃。 在经受了多次打击之后,周瑟瑟决定去南方走一走,“我想到南方的那些大学 去,借此排遣我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消解我内心的愤怒!”他临行的时候,在人群 像大粪池中的蛆虫一样蠕动的火车站中,我发自内心地对周瑟瑟说: “在这个到处可以制造社会新闻的时代里,一些人只想活在报纸的流言蜚语栏 里、电台的闲话专题里和电视屏幕节目上,这已经成了一些人生存的目的。”他上 了火车,他点了点头,每一次离开这座城市都令他心情复杂。世界已经为那些怀有 肮脏和邪恶目的的人所充斥,如同蠕动的蛆虫,在嚎叫中去抢食那些乌黑或金黄色 的大便。这就是部分人类社会的景观,唯利是图的人们在蠕动中获得所有他们想要 的东西,即使是争抢大粪他们也在所不惜。 周瑟瑟刚走,王木头又一次像个幽灵一样出现了,这会儿他除了担任那个诗歌 发展公司的总经理之外,还兼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宣传人员,当他听说我和记者 作家老K 认识时,死活央求我要我帮忙在老K 供职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吹捧“千宝城 市花园”的别墅,我打了个电话给老K ,老K 在电话中思索了片刻。“你告诉他。 在我这儿发稿,一个字十块钱!”我立即转告了王木头,这把他真的吓住了,没了 下文,可能他帮那家房地产公司推销别墅不力,后来他不久又成了一个著名画家的 跟班,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他住在昆仑饭店。这个狗杂种,我终于找到了一个 机会收拾了他一顿,因为他竟然非要说那个国画大师是在世的唯一天才,这事真惹 怒了我。如果那个人是天才,而且是唯一的天才,那么我们所有的人都不是了,这 叫我怒不可遏。 我用酒瓶子砸破了他的脑袋,他嚎叫着挟着他那三卷本、只供盲人阅读的天才 诗全集逃走了。我说如果我再在这座城市中见到他,见他一次我就打他一次,从那 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他。也许他真的叫我给吓住了,也许他又重新找了一个可以安 全地骗吃骗喝的行当,总之他从我们的眼前和耳朵中消失了。没有人再谈论他,即 使是那几个被他欺骗过的正统的北京文化界人士,在发表了一通声讨骗子的讨伐文 章之后,也就算了。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路,人有人道,狗有狗洞,大家 活法各不相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我可以感到季节像树根一样在我体内生长,我见到了 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就像是随便给塞到我面前一样,像一出悲喜剧中某个角色,在 你面前表演上几段,随后就消失,从此这个人再也没有了下落。 很多人都是这样,大家都是泛泛之交,在某个场合突然相遇,然后各奔东西, 而我,我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市,尽管我仍在它的夹缝间生长与呼吸,可我已经进入 了这座城市的梦境,成为漂游在黑暗的夜之河流上的一块小木板。每一天城市都在 转动,人们在生活,在交流,当生活的原则变成了交换原则之后,每个人都在用自 己所有的去交换自己所没有的。这几乎是人的法则之一。 想要什么在这个世界都可以交换过来。我走在已经变得凉嗖嗖的秋风中,竖起 了衣领来拼命思索世界。 当秋天来临的时候,更多的人都打算去香山看红叶。因此那几天开始平均每天 有八到十万人去香山看红叶,如果你坐在去香山的公共汽车中你会以为自己身处于 地狱之中,到处都是人,在香山的道路边到处都停着汽车,因此去看红叶本身已无 意义,重要的是在这个季节去看红叶,去看了一次!人类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好笑的 举动?每一个去香山的人回来都累得腰酸背痛,可他们却仍旧乐此不疲,一群又一 群人前往那里,他们到底看见了些什么? 每天十万人去那里难道不是人的集体精神病发作吗?我感到好笑。 在这座城市里还发生了些什么?我听说有一些罪犯来到这座城市中做案,乘机 兴风作浪。他们作案手段大胆,一下子可以用电钻把人家的门锯上一个大洞,然后 钻进去抢劫一空。他们一偷就是好几家,而且是白天作案。 警察为此警告市民一定要小心,一有紧急情况或者看见一些陌生人出没在居住 小区一定要加以注意。这座城市还发生了什么?我听到有一则消息说在去年这座城 市还有二十万条宠物狗,可是到了今年,自从市政府决定限养宠物之后,由于每年 要交好几千块钱的费用,已经致使那些养狗的人大为减少,他们忍痛割爱,大部分 人让自己的宠物“上山下乡”,远离城市限养区。上山下乡!多么可笑的名词,这 会儿不是那些狂热的红卫兵,而是由宠物狗来上山下乡了。这就是这个时代剧变的 标志,于是各报大吹大擂,说限养犬措施已初见成效,如今养狗的人已降了十万人。 也就是说这座城市仍有十万人之众,每年花几千元养一条狗,他们宁愿养一条狗也 不愿去救助一个失学少年,让我生气。这座城市还发生了什么?有一个在某大厦里 工作的电钻工与一个街头暗娼谈好了价钱,要五百元干一次,可干完了那个电钻工 只愿意付三百元,结果那个妓女不答应了。于是情急之下那个电钻工用电钻杀死了 那个暗娼,把她的尸体藏在了大厦的一个放工具的工作间里。几天后臭味就弥漫了 出来,结果法医一下子就鉴定出凶器是电钻,那个蠢货就给抓住了,到他被抓走那 天为止,他才结婚刚八天。这让人想起来就有点儿扼腕叹息。那么这座城市还发生 了些什么,有一个聪明漂亮的五年级的女学生,骑自行车不慎将一个老太太给撞倒 了。结果那个老太太住到医院里非要敲诈那个小女孩十万元人民币。可这个女孩的 父母都是工人,根本没有钱去忖那笔“医药费”,那个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只好在报 纸上公开向社会求助,因为她马上就要升入重点中学,她一定是个好胚子,如果谁 愿意赞助她她决定以考上好大学来回报。结果还真有几个老板表示愿意帮忙,出这 一笔钱,帮那个女孩子渡过难关。看到这样的消息你会做何感想?这座城市最近又 发生了什么?火车票再一次涨价,以至于涨价后几天里火车站的广播中竟传出了叫 大家去卧铺票窗口购买卧铺票的声音,以至于车站的工作人员和在车站卖报纸的老 太太都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有十年没有听到这样的车站广播了,这座城市还发生了 什么?位于长安街边的一个巨幅广告牌由于某一天风力太大的原因被刮倒了,结果 砸死一个砸伤三人,后据查证那个被砸死的人竟然是南方来北京贩卖伪币的。南方 的警察正在四处通缉他,这真是死得恰到好处。 那么,这座城市还发生了些什么?当我漫步在那些后殖民主义文化气息颇浓的 外国各大公司抢滩北京时所竖立起来的广告牌下时,我时刻注意着各种信息的流布, 一批贪官污吏将在这一年年底遭到惩罚,而数字式大哥大将取代模拟式大哥大而广 泛销售,且再一次降价。同时各种BP 机都在降价,报纸上也有人写文章说BP 机 在美国农场中是戴在奶牛身上的,到挤奶的时间只要你一呼那奶牛就会自动回来挤 奶。有一个外地盲流出于对城市的愤怒与精神的极度紧张,在地铁站中将一个年轻 的女少校推向了迎面飞驰而来的地铁,从而使一个幸福的家庭转瞬间灰飞烟灭。一 家大型的商场最近被查出来卖了假冒伪劣产品而公开向消费者道歉,并扬言说如果 谁再在他们那儿发现假冒伪劣货将给予重奖,奖金基金为一百万元。可谁又会理这 个呢?麦当劳在这座城市中已经开了第十五家分店,而比萨饼也已经有七家分店了。 地铁将一直延伸到通县。在年内另一条贯穿南北的地铁线也将开始修建。在同仁医 院的倒卖眼科专家号的票号贩子依然存在。某个单位的职工因为分房子分到了八宝 山边的一个小区,需要天天面对焚尸炉的大烟囱而开始在单位里静坐示威。有一个 市政府文件中说今后旧城区改造市民将不再迁出四环以外,以避免西单居民因拆迁 而搬到大兴县的事情发生。一个女中学教师一胎生了五个孩子,最近被告之她将得 到政府的资助。总之在城市中生活你每天都被各种信息包围着,那些信息,那些与 你有关或无关的信息像风一样刮到你的耳朵里来,你不想听都不行。经过过滤,第 二天你又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忘掉。你可以生活在脏水中而不被污染,只要你穿 上一双雨鞋就行。可在这样的信息爆炸当中你可以生活得心平气和吗? 于是我加紧在揣摩我的艺术作品。我又恢复了一段时间的架上画,我比较注意 写实主义画家阿利卡的人体作品,以及将音乐引人绘画的保罗·克利. 他十一岁时 便成了一个小提琴手,因此他的画中充满了音乐的节奏、线条、动感与梦幻色彩。 我学习他们的精髓,加深我时时界的恐惧与热爱。那么,最近在国际上又有些什么 有趣的艺术活动呢,有一个叫简·法布拉的荷兰艺术家在荷兰、比利时等地展出了 他的一系列以昆虫创作和绘画、表演的装置作品,他的这种作品被称之为“集合作 品”,他的这些作品用蜘蛛、甲壳虫、飞虫、蝴蝶、晴蜒、小爬虫、蝙蝠等各种小 动物作材料,把它们贴到纸上,或者装到各种大小不一的标本瓶子里。有的攸在玻 璃罩里,还有一些放在沙丁鱼罐头盒里。另外一些则与花瓣、泥土、沙子、朽木和 动物的尸体掺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丰富而又复杂的世界。而他的绘画作品则以蛛 网和条形虫为背景线条和他本人的签名构成,一幅幅画作都由一群群昆虫组合而成, 形成了一个丰富而生机盎然的世界。而他的装置作品“养蜂人”则用一群甲壳虫粘 贴在铁丝网上而制成,像一个人那么高。看上去像一个怪物。他的昆虫世界引发了 人对自己的新判断:我们的生活与忧虑,昆虫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它们生活在它们 的时间与空间中,而人类世界对于它们是一个神话世界,昆虫们没有个性,只有共 性,只有存在于世上的身体与痕迹,这是我在《世界美术》杂志上读到的消息,这 件作品打动了我,你想想看。一个昆虫构成的死亡世界!与人无关,却又密集而生 动,这使我感到了新的震动与活力。在世界上的其它国家,尽管到处都有着绘画已 经死亡的谣言,但各种形式都在继续更替与前进,世界各地的绘画仍然极富生命力 地存活着。我所受到的震动还是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法国艺术大师已尔蒂斯画展上 巴尔蒂斯致北京书中的一段话: 我曾经面对林木、岩石和山峦,面对雪和天空,我发现,那些中国人对自然的 现象和我一样。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曾中止过对远东艺术的兴趣。后来我明白了, 中国绘画和锡林纳绘画,是深深相连而不相违的,中国画家不是再现自然,而是将 自己化入自然,与自然中的生灵和事物合为一体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当代画家要从本世纪西方绘画中吸取灵感,他认为西方如 今只是一片极度可怕的混乱,他认为我们应该走自己的路,这是一个大师对我们的 忠告吗?我在思索着。各种矛盾的信息与说法都钻入到我的脑子里,需要我自己亲 自去做出决定。一切都已没有了规则,大师本人也糊涂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当 我在一天晚上仰望星空时,我看见了梵·高画笔下的旋转的星空,它们像一股股热 流一样在涌动,像热情的精灵在闪烁,在飞动,一点儿也没停止转动。多么丰富的 天空!只有夜空才让我感到了一股股热情与永恒,这夜空是那么的丰富与无穷,这 是上天为我们展开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在想象中可以无穷展开的世界,它就在我们 的头顶,我们一天天地在忽略它,直到有一天抬头一望,天空仍在那里向你微笑。 艺术!在夜空面前多么无力,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艺术家,一个个性的存在。这是 比大海还丰富的广阔的存在,这是让我确信方向的世界,在这个季节中我时而沉思, 时而劳动,我一天天变得平静了一些,我一天天在变得成熟。种子又成熟了,果实 由于引力而坠落在地上,当我走在城市夜晚热烘烘的气息中,躲开那些迎面走来的 晃动着欲望的人的躯体,去探视星空和其它存在,仍旧有一些永恒的东西没有变化, 这一切才是让人确信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