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是的,那天我吻了喻红,那是在我比较冲动的情况下进行的。有时候你非常想 吻一个女孩,于是你就立即下嘴,结果就吻到了,这事儿想起来挺简单的。在这之 前的过渡非常的突然,事先我也并没有想到非要去吻她不可,因为她毕竟是别人的 老婆,一个选择了嫁给金钱的聪明女人,可我也从她身上发现了她内心的痛苦,没 有一个人是幸福的,当你的幸福是以交换为原则换来的时候,一旦你得到了这些东 西,你就立即想唾弃自己,喻红就是这样的女人。你想想看,一个毕业于上海戏剧 学院戏剧文学系的聪明漂亮的女孩,在以物质占有为价值杠杆的时代里率先占有物 质,而在心中又立即开始憎恶这些东西,这样的人的内心冲突同样也是巨大的。如 果她完全是一个物质女孩倒罢了,可她不是,她是一个有着自己深深的梦想的女人, 在这个已经不再把梦想当回事儿的时代里,她除了攀上金钱树的高枝,这只没有翅 膀的小鸟,还能有什么其它的选择?可就在那个黄昏里我吻过她之后,她立即推开 了我,两只眼睛像惊惶的兔于那样在躲避着我,脸庞还有些微微的潮红,那是一种 女人的羞色,这种羞色在这一刻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对于女人来讲,羞色最美, 很多女人现在已经个大会害羞了,因为她们得以无耻对付同样变得元耻的男人们, 所以,不会害羞也并不全是女人的错。当时是一个黄昏,在画完了一幅冥想之中的 夜空之后,我看到了在她脸上映现的吻过她之后的这种羞涩,那时候我坐在那里, 用画笔一点一点地朝画上添着什么,然后我们还一边说话,到后来,我丢下了画笔, 揽住她的腰,我打算和她跳个两步,但她拒绝了我,在她的身体向后仰的一刹那, 我突然探出上半身,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唇。她被突然袭击之后,微微开启 了嘴唇,在半推半就之中让我捕捉到了她的舌头。可她的舌头就像某种鸟类舌头一 样在口腔中又滑又溜,带着压抑着的激情躲避着我的寻求,但是还是被我灵敏地寻 找到了。 大约过了十秒钟,她就推开了我,然后立即站到了另一面,那一面墙被一排巨 大的木柜排满了,那成套的一排排的精装书成了某种布景,她有些惊惶地站在那里, “不,不,这样不好。”她真诚地抬起了头,“这样一点儿也不好,你离我近一点!” 我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耸了耸肩,表示我也许有些唐突了,但我想我并没有做错 什么。那只她饲养的宠物公鸡突然在密封的阳台向着玻璃门猛力扑击,张开了鲜艳 的翅膀,一边发出了愤怒的叫声,好像它的主人真的受到了攻击·这叫我觉得好笑 而又气恼,难道连它也要和我争宠,我抱歉地冲她笑了笑,为了把我们之间骤然产 生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消除,我说:“对不起,我们坐下来好不好?我们什么也不做, 我是说在未经你的允许前,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是你的家,对吧?”可她的脸色有 点儿阴冷,她好像真的有点儿生气了,她过去打开了那关着的封闭的阳台门,把那 只她养的打算充当她的忠实的卫士的野公鸡放了进来。这只叫“雄纠纠”的野鸡张 开着鲜艳的翅膀,而且脖子部位的毛发耸立,眼睛直盯着我,好像我真的侵犯了它 的主人,大踏步地向我走来。我立刻拉开架式,我想我一旦和它交手,还是有把握 赢一场的,但她及时唤住了它,她走过来用手抱起了它。“你瞧,连它也不欢迎你, 你走吧。”我看了她一眼,我想这个我刚刚熟悉的女人立即又变得陌生了,她抱着 那只宠物野鸡,站在屋子的中央,安静地看着我,她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把她的 腿包裹得修长而富有弹性,可她的嘴角又流溢出我不喜欢的一丝嘲讽,我收拾好东 西,又看了她一眼,“再见,喻红,我会再找个机会好好吻一吻你的。”我笑了, 可她不笑,于是我就走了出去。 可这时我却突然有点儿害怕再也见不到她,她家那种美式防盗门“咔嗒”一声 关上的时候,一瞬间我也担心那种我和她一起建立过的一些生活的影子会从此消失, 那毫无疑问是一种新的感觉。和她在一起,我的确感到了一丝心灵奇妙的激动,稍 纵即逝,却再也无从寻觅。我去按电梯,我钻进电梯,我冲着明亮的电梯四壁做鬼 脸,我有点几不太在乎地哼着一首歌,我又自我解嘲地想也许我丢失了这样一个每 次可以挣五十元的好工作,并巨失去了可以陪着一个有钱女人出入各种场合的机会, 如果是这样,我倒并不在乎,我也立即在内心之中对她鄙夷了起来,不就是有几个 钱吗,有钱的臭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吻你一下都不行了。我当然很穷,但我的吻 却是最昂贵的,我吻过的女孩子不算多,就连我的女朋友阎彤,我也只是亲她一下, 这就是表面冷漠的我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了。让我打定主意一时冲动地去和一个女人 交换唾液,还是非常少见的。出了电梯,我和看守这家豪华公寓的门卫老头互相都 厌恶地看了一眼,然后我就走出了这里。 我又站在了大街上,大街上灯光明亮,人群熙熙攘攘,有一种鲜活的生命的东 西在流动。我对这座城市又有了新鲜的感受,我在街上遇来遛去,我有些百无聊赖, 我不知道我该到哪里去,在看不见喻红的时候我在内心之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失落 感。我后来回到了我的住处,我下决心忘掉她,忘掉她曾经把我带到各种用金钱堆 积起来的一些场合,比如大饭店、网球场、美食城。城市微型高尔夫球场和午夜狂 欢会,我希望重新回到自我的秩序中去,因为我发现我和她交往的时间不长,但我 却已经在内心之中被改变了一些什么。有一种发甜的类似于露水凝结的东西在我的 内心之中渐渐地涌现了出来。躺在床上我在想喻红带给了我什么呢?那是一种什么 样的感觉呢,我突然觉得,我和她的相识与交往,就如同某种蚌壳,在相遇时都打 算微微开启我们的心扉,但一种要阻碍我们的东西立即又叫我们关闭了心之门。每 一个人的心灵都要长出老茧来了,谁能够除去那些厚厚的心灵重负呢,太难了,每 一个人最终都会和另一个人擦肩而过,谁也不认识谁,却越走越远。 可我已管不了那么多,我在这座城市已经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很多人的脸就 像是花一样闪现,可立即又不见了影子,在城市之中,转瞬间的相认与离弃都是正 常的。我又开始了我新的交往与工作,我既画架上画,又做拼贴,还在琢磨我的装 置艺术作品。因为深秋即将来临,在一个收获的季节里我们每个人都要拿出自己孕 育与培养的果实来,而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与活动在这座城市的艺术家们的交 往已构成了我生活的重要内容,我立即忘掉了喻红,忘掉了我和她那几秒钟的令人 颤栗的吻,我回到了我自己的轨道上,我要进行的活动很多很多。一开始我还曾想 要给她打个电话,可我立刻觉得那天是她赶走了我,我绝不会再与她联系了。你是 一个好女人,那就自个儿好自力之去吧:别再让我心烦了。于是我就没有给她打电 话,而且没过多久,我连她的电话号码都忘了。而那一段时间,我又认识了一个新 的流浪艺术家,这个人是一个雄辩家,他靠用各种问题来辩倒你,从而保持大家对 他的敬意。他真的是能说会道,各种逻辑在他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无懈可击,一会儿 他就把你说得口服心服,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天天斗嘴,也是非常有意思,于是我就 天天和他在一起进行各种问题的辩论,辩得我死去话来直翻白眼,同时又感到幸福 无比乐趣无穷,我把什么都忘了,天天和他斗嘴,这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就这样过了十天的时间,突然有一天盖啤找到了我:“他妈的,你躲到哪儿去了? 那个叫喻红的女人到处找你,已经连续找了你一个星期了,她每天下午都要到你住 的那个地方等你两个小时,可你就是不回来,她后来就跑到酒吧里找到了我,怀里 还抱着一只花里胡哨的野鸡,只要碰到一个模样看上去像艺术家的人,就上前去问 他看到你了吗?她找你要干什么?你难道既欺骗了她的感情又欺骗了她的肉体?她 现在又在你的住处等着呢,你赶紧回去吧!你这狗杂种!”我一听,热血猛地向头 上涌去,我登时对雄辩大师失去了兴趣,我立即往我住的地方赶去,我已经把她给 忘了,可这会儿我又想起了她,我这会儿又非常的想见她了,我一回到我住的地方, 就看见她坐在那个大宅院门口的台阶上,目光宁静坤看着远处,怀里抱着那只同样 宁静的野公鸡,而一群乡间的土狗则呜咽着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组成了一个屏障, 一边呜呜叫着,一边又有些忌惮地走来走去。难道它们想趁她不注意扑上去咬她一 口吗?我怒不可遏,加快了脚步,向那群狗们冲去,那些狗看见一个长发怪物向它 们冲来,都吓了一跳,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嘶吼,胆怯地散开逃走了。 “嗨,喻红,你怎么样?有一段日子没见了,你的神经官能症好点儿了吗?” 我调侃起她来。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很生气他说。 “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我也生气他说。 “你当然有理由给我家打电话,因为我没办法与你联系,你这样的流浪汉既没 电话又没呼机,我怎么与你联系?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吗?非礼学生后扭头就走,再 也找不着你了。”“是你赶我走的。”我坚持这一点,“再说我对再教你画画儿没 兴趣了。 其实你完全可以到中央美院去旁听什么的,无需我教你,你多聪明呀。”“不 跟你斗嘴了,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城西有个地方新开了个氧吧,咱们去吸吸氧怎 么样?”“氧吧?我不去,就是那种把管子插在鼻孔里往里吸氧气的玩艺儿吧,那 会使我觉得自己是个病人,我不去,找个可以喝啤酒的地方还行。”我妥协道。 “那我们去豪夫门啤酒坊吧,那里的原汁德国浑浊扎啤不错。”她站了起来, 她好像挺高兴的,见到我使她松了口气。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和你呆在一起至少我有肉吃,你是个慷慨的人。” 我和她一起朝村外走,我一边眯起眼睛看着她,“一个喜欢艺术的小贵妇,对吗? 我出卖艺术观念换得各种肉食,而你也填补了生活的空虚,这下两清了。”我干笑 了起来。 “你不要用交换来看一切,来看我们的交往,这没必要,有时候问题没这么简 单。”我们在那条崎岖的小路上走了十分钟,她向一辆出租车招了一下手,然后我 们钻了进去,“我想和你一起做一点事情。”她说,“你能帮助我。”“我能帮你? 帮你做什么?”我问她,她笑了一下,“让我干点儿有意思的事,我需要帮手,我 发现你倒是一个不错的演技派演员,我想排戏,排演法国荒诞派戏剧大师的一批戏, 我想重新拾起来戏剧,再那样下去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总不能除了花丈 夫挣的钱,除了料理家务其它什么也不干,对吧?”她的脸仰起来,征询地看着我, 好像她在说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她需要听我的回答。 “你想排演荒诞派戏剧?都是些什么戏?怎么排,谁来演?在哪儿演? 观众呢?谁能看你的戏?”我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 “问得真好,我想排演欧仁·尤内斯库、萨缨尔·贝克特、阿尔蒂尔·阿达莫 大、让·热奈这四个法国荒诞派戏剧大师的戏,我大约看中了其中的七、八个,剧 本全都有,一些是台湾人译的,一些是英译本,我可以看明白,中央戏剧学院有很 多三、四年级的学生,我还可以再请一些朋友,比如在青年艺术剧院、北京人艺干 的哥儿们姐儿们帮我的忙,我大约有几十万元来启动这件事,我既是制片人,又是 主演,我想找回我在这方面的感觉。”“你为什么想排演荒诞派戏剧作家的东西呢? 这总有些原因吧?”我有点儿吃惊。 “因为这个世界也许是荒诞的,我总是感受到各种荒诞的东西,生活之中到处 都有荒诞的内容,我觉得这些戏剧作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认识世界的方法。” “你以为北京人能看懂你的这些戏?”“当然!北京人是一个多层次的概念,很多 具有前卫文化音识的人都在这里。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再说我搞小剧场,不搞大 剧场,有几百个人来看我的戏就行了,但绝对要高层次的人。你知道谭璐璐和孟京 辉吗?”“不知道,”我索然寡味,“这都是些什么鸟人?”我真的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 “是几个聪明的戏剧人。前一个是制片人,后一个是思想前卫的实验戏剧导演。 我要把他们两个人的优点集中起来。我自已来干。”“你老公愿意掏几十万让你排 戏?他挣的钱一点儿也不心疼吗?你要打水漂了。”我真心提醒她。 “他就怕我闲着,”她淡淡一笑,“我希望有我自己的生活内容,我不想总当 附庸,我下定决心了。”“那我能帮你做什么?”我觉得有时候她真的挺任性。 “什么都行。副导演、副制片、主角、配角、布景、灯光,我看你部行,只要 你愿意,你都会干得好。你愿意学这些东西吗?”“不就是排个戏什么的吗?生活 本身就是一出戏,这恐怕一点儿山不难。我这么聪明,我也可以当学生的吧?” “需要谈谈具体报酬吗?反正上述每一个角色我都会付酬的。我希望我的戏最终不 赔钱。”“有这个信心?”“有,我当然也能干得很好,这是我的专业。”她骄傲 他说。 我们下了车,来到了豪夫门啤酒坊,这是一座小型宫殿式的建筑,门口停的全 是豪华车辆,我们走进去,找了个吸烟的座位坐下,要了两扎啤酒。 她抽出了一根烟,向我征询了一下,“要吗?”我摇了摇头,她就自己点上了, 侍者端上来了两扎浑浊的鲜扎啤,周围的很多座位上坐着的都是静静地喝啤酒的人, 已经是秋天了。天气一天天地凉了下来,前几天还刮了一阵令人讨厌的冷风,温度 又降低了几度。我看见窗外好像还下起了雨,雨的斜线从天空中划过,留下了飞行 的痕迹,我喝着啤酒,觉得这玩艺儿真不错,我觉得我那浮躁的心人被它一下子浇 灭了,这就是啤酒的妙用,我觉得喻红今天看上去有些精神焕发,她向我谈论她的 计划时显得异常振奋,她找到了她觉得有意义的活儿,她觉得因此而活得有劲儿了 吗?在我看来,她已经把我当做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我想她同样也是孤独的, 在豪夫门啤酒坊中,她向我讲述了她的少女时代和她的婚姻她说那时候她碰见他时 她还小,大约还不到十八岁。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大学里的一个暑假,她从上海 回江苏老家的火车上,有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睡在中铺,而她则在下铺,后来他们 就攀谈了起来,那个人是北京人,那一年他已经开始做生意,从大学毕业两年了, 他是学计算机的。但他对房地产更感兴趣,他第一次见到喻红,就为喻红那种独特 的颇具感染力的笑声所吸引,她的笑声很特别,是清纯、清脆而又大声的笑。后来 这个叫王强的男人一直也忘不了她的笑声,他一直弄不明白居然会有人笑得这么爽 朗好听。他要来了她的地址,当时她刚刚进了大学,正着迷于尤金·奥尼尔的戏剧, 对世事还一点儿都不懂,当有一天他突然从北京赶到上海,敲开她的宿舍门,一头 雨水,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站在门口时,她空白而又充满激情的心灵就被感动 了,于是他们那长达八年的恋爱开始了。“王强完全属于与文化圈子不相同的另外 一个圈子里的人,他是一个商人,标准的商人。他并不很懂艺术,但认识了我以后 他一直试图进入我的世界,你知道爱情这东西必须是有所妥协的,必须一方符合另 一方的价值观,所以到后来我慢慢地变成了他的世界中的一个人,进入了他那些生 意和奔波,受到了他那比较务实的思想的影响。他看待世界的眼光非常简单,那就 是物的增值。一切只要在增值,就会使他感到高兴,在他看来,艺术家沉湎于不合 实际的幻觉大可不必,也没有什么意义,但他由于能包容我,在我整个的少女时代 里他给了我最细微的关怀,使我一点一点地离开了我自己原来的思维。毕业后在北 京工作两年后,我就嫁给了他,那时候他己积累了几百万家产,买下了我们现在住 的这套房子,然后我们就结婚了。可以说在他之前我一直没有和其他的异性世界完 全地相遇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他,完全地向我展开了他的世界,我所看到的就是 这些,于是我也就全都接受了下来,接受了他完全的改造。我当然很快就适应了我 的角色,那就是当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因为对于我来讲,他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他已经给我提供了一切,我们又有着八年的恋情,那八年中我和他一共分手了三次, 但后来还是在一起了。那分手的三次中有一次我差一点儿就离开了他,因为有一个 想当戏剧大师的同学,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追我,而我当然也很喜欢他。可 如果和他在一起那完全就是另外的一种生活了,到底选择一种安全富足的生活还是 跟一个梦想成为戏剧大师的人颠沛流离?我一下子慌了神,而那时我已经跟王强相 处四年,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某种秩序,我有一天很冲动地决定去打破这种秩序, 但这引发了他的危机,他一下子就糊涂了,那时候他都二十八岁了,可还像个孩子、 在几桩生意中就让自己赔了很多钱,他沮丧地和我谈到了备方面的问题,他说非常 需要我这样一个女人给他做老婆,他在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我,就认定我是一个最后 要做他老婆的人。我考虑了一个月,又回到了他身边,因为我想也许他是真的,他 真的需要我,而我那个同学,那个想当戏剧大师的人,则在为他自己的梦想在生活。 在找一个丈夫的问题上,我当然会选择一个更爱我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另一个世界 的人,并持有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观念,我也可以适应他呀,既然他那么爱我。 嫁给了他以后,那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努力想使自己变成一个贤妻良母,因为我 爱他。每天早上,在他出门以前,都是我给他打领带,擦好皮鞋,找好一切要换的 衣服,到了晚上,保姆也会在我的安排下做好他爱吃的饭菜,总之我的生活的重心 是他,而且我也辞去了在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尽力把家庭生活调理好,在去年春 天,他的一个叔叔病逝于香港,给他留下了大约一千万港元的遗产,他成了个遗产 继承人。于是他就开始用这笔钱进行房地产的一些投资,一点点地在做,效果不错。 我就是这样生活的,操持家务、看电视、学外语,因为他希望过几年我们一起去澳 大利亚生活。我这下子真的成了个标准的有闲阶层的太太,没有工作,当然也不用 工作。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左右,我却觉得越来越乏味。我当然不是那种叫大款养 起来的金丝鸟的那种女人,因为我和他相处了八年,当然嫁给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 他有雄厚的物质基础与商业发展前景,婚姻是有条件的,而爱情则有时候是无条件 的。当我感到我的生活有些单调和乏味之后,我想改变这些,我没有什么异性的好 朋友,原来我有一些同性的好朋友,但由于我丈夫一下子继承了上千万港元的遗产, 这使得她们在内心里都很嫉恨我,在家里,如果有男人打电话找我,我丈夫也会不 高兴,慢慢地我便没有了过多朋友的交往,完全地被他笼罩了,彻底变成了他的影 子。当然这是我心甘情愿这样做的,但我的生活却越来越乏昧。连保姆都像个特务 似的盯着我,在内心嫉恨我,这一切仅仅因为我的丈夫是个千万富翁!我慢慢地变 得忧郁了,我变得经常失眠,植物性神经也有些紊乱,我渴望有我自己的生活,渴 望找到我自己——我是从哪一天开始逐渐地丧失了我自己呢?难道婚姻后来带给我 的就是这些吗?我有一些迷惑,但我仍然爱我丈夫,他没有那么多嗜好,对女人也 不太感兴趣,只对挣钱感兴趣,其余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在发展的。他有很多东 西也是独一无二的。可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生命体,如果我完全成了丈 夫生活中的影子,那我自己呢?这是我现在痛苦思考的问题,毕竟我受过高等教育, 曾经有过自己的梦想,我就想找到我自己的独立人格,找回我自己的一部分东西, 然后我就认识了你。你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一个品尝着生活艰辛与艺术家在 这个时代独有的焦虑与痛楚的人,你又是另一种生活方式,让我感到了好奇和羡慕, 物质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是我现在真切体会到的。我希望我变得不再忧郁, 因为我丈大有一天郑重地对我说,我过去叫他赏心悦目的笑声现在他再也听不到了, 我不会那样笑了。 可这些,他并不知道恰恰是他造成的,我就是在这种情绪的扯动下生活的。 如果我不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倒罢了,但可悲的是我正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当我看见你,听你讲你的生活和你的朋友的生活,我的自我就汗始慢慢地苏醒 了,我想起了我自己所喜欢的东西。我现在的问题就是:我必须找到我自己热爱的 东西,只有找到了我自己热爱的东西,并且完整地投身于其中,我才会快乐,当一 个人什么邵不想的时候他也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是热爱戏剧的,只要在热爱戏剧的 时候,我就会觉得我在真正生活着。于是我就下定决心来排一些现代戏了,把荒诞 派的戏剧搬到北京来。”她在豪夫门啤酒坊对我这样说,“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想 法。”那一时刻,思想在烟圈里跳舞,时间都驶到了表盘之外,黑夜像一条湿毛巾 .让我们的心灵都变得干净和潮湿,我仔细地听她讲她的生活,感到她已把我当作好 朋友,只要想把我当做朋友的人。就要准备着去发疯吧。而且她的这些个打算去表 演荒诞派戏剧的念头与想法,也许本身就更加的荒诞,生活中的确到处都充满了荒 诞。我完全承认这一点,我冲她点着头:“太好了,如果我也可以演戏的话,我一 定好好地演上几个角色,你是否真的已将个盘计划都拟好了?”“当然拟好了。” “你想用演出这些荒诞派话剧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让观众明白生活是荒诞的, 人生是不可知的。”“可既然生活是荒诞的,人生是不可知的,那又怎么可能去发 现它是荒诞的呢?”“用荒诞戏剧去表达这种荒诞。”“可用荒诞戏剧表达生活的 荒诞,这怎么可能真正去贴近荒诞呢?为了证明世界与生活是荒诞的,是不可以完 全认知的,我们需要用荒诞派戏剧去表现与认识。可我们一旦去用荒诞戏剧去表现 荒诞,那么这个世界又被认知了,它就不荒诞了对不对?”“对呀,可只有通过荒 诞戏剧去证明生活的荒诞,荒诞才可能被认证。”“但一旦被认证的东西就不荒诞 了。这简直就像《第二十二条军规》,只要你可以出示证明说你发疯了,你就可以 停止飞行。可一旦你出示了证明你发疯的证明,你就不是疯子,你就又必须去执行 飞行任务。这是一个圈套,一旦你证明了荒诞,那世界就又不荒诞了,可一旦世界 是荒诞的,那你又不可以真正去表现它,对吗?”“可,可是只有荒诞戏剧才可以 揭示荒诞世界的呀,”她说,“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任何问题,”我说, “问题是如果世界本身是个疯子,那么我们就无法证明它是个疯子,可世界一旦是 正常的,那就说明人是疯子,人才是荒诞的,那么你想演出这些荒诞戏剧又是为了 什么?”“为了什么?”她尖叫了一声,“为了发现生活的意义,为了让人们明白 自己的荒诞处境,更有意义地生活下去。”“可一旦人们明白了世界与生活的荒诞 性,那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荒诞吗?”“是荒诞,用命题来证明命题,只能这样 了,”她振振有词。 “那么人活着就是为了得到某种东西,比如女人想通过婚姻得到某种东西,可 她得到这些东西又是以失去一些东西为前提的。但她一旦一开始就失去了,那么她 还要去得到?”“为了得到才去丧失,只有丧失了才能得到,这是两个过程。” “那么婚姻不也很荒诞吗?比如你,你以为只有通过放弃,才可以通过婚姻得到一 些东西,可由于你已经丧失了,你得到的东西就又必须放弃、只有放弃了你才能不 丧失,但你早已开始丧失了,于是你就不得不什么也得不到,一旦你得到了,你就 丧失了对吗?”“没有什么完善的事物,一旦你拥有了某个东西,这个东西的缺点 你肯定会发现、于是你就打算改进,这是符合逻辑的呀!”“这就更荒诞了。比方 说你想通过一个荒诞戏剧去告诉人们生活和世界是荒诞的,可一旦观众看明白了你 的戏,认为世界是荒诞的,那么你的戏剧就不是真正的荒诞戏剧了,对不对?这仍 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不,这不是《第二十二条军规》,我通过演戏,总会 去证明世界是荒诞的。”“可世界是荒诞的,那就无法证明。正如既然婚姻是不完 善的,那么丧失就是必要的,可一旦丧失是必要的,婚姻又是完善的。”我说,我 想我一定疯了,因为我也弄不明白我是不是在说疯话,因为她一边在听我讲,一边 渐渐地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疯了?”“没有,一旦我没有疯,那世界就荒诞了, 对不对?”“你疯了!”她大声地喝到,“一旦你疯了世界就不荒诞了。你正常的 时候,世界才是荒诞的。”她说完以后立即捂住了嘴,“我不明白这些,难道我也 疯了?”“是,你也疯了,喻红。”我意味深长他说。“你已经变得荒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