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一天我又认识了一个来到这座城市的流浪艺术家,这个来自山东的家伙自称 是个自由人体艺术家,他这家伙一点儿也不比我老,他只有二十六岁,长着一张天 真无邪的白脸。你猜他如何搞他的艺术表演?当我明白了之后当真大吃一惊:他把 自己浑身涂满了青铜色的柏油,把自己打扮成青铜像似的玩艺儿,摆成从米开朗琪 罗到罗丹的所有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用自己的身体来表演雕塑大帅 的雕塑作品,他就靠这个来表演与生活!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王府井麦当劳快餐店的门口,那时候他像个青铜像似 地摆出了罗丹的《思想者》的架式,而那一天我因为手里有儿十块钱,正想去大吃 一顿汉堡包,我在门口突然发现多了这么个雕塑·吃了一惊,因为罗丹的雕塑展在 北京举行之后我可没听说过他的《思想者》留了下来,于是我好奇地走上前,蹲下 来仔细端详,我立刻发现这是一个冒牌货,完全是中国人,或者说是黄种人的脸型。 可就在我伸着脖子上探望时,却忽然发现“它”的眼珠转了几下,老天爷,这原来 竟然是一个活物—于是我就这样认识了自由人体表演艺术家,流浪汉钟星。 认识这样一个怪物对于我来讲是一件快活的事情,因为我和他的命运都一样, 都是一类人,怀揣着一种梦想然后在城市面前被砸得头破血流、无地自容,因为这 座城市对谁都不屑一顾,尤其是对那些打算来这儿大捞一把的人,它更想像对付一 条无家可归的狗那样对待你,比如钟星,他只有连续一个月在麦当劳餐厅门口表演 人体“雕塑”《思想者》,他才能挣得三个月天天吃汉堡包的饭钱,对于没钱的家 伙,这座城市可以毫不犹豫地在你的脸上吐一口。当我知道他还没地方住时,立即 在我住处的旁边为他找了一间民房,我们成了邻居。他身上有一种绝对和纯粹的东 西叫我迷醉,他一定是那种走极端的人,他绝不会向任何东西妥协,这一点只要你 看看他的眼珠就会知道,什么都要不了他的命,但你抵挡不住他自杀。 有一天我和钟星走过那座高高的过街天桥时,看见了那一群在高速公路上的人, 他们约摸有十几个,模样看上去都比我们年轻,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和他们一比, 我们简直已经衰老不堪,这些少年都在玩滑板,我看了一会儿明白了他们简直在玩 一场死亡游戏,他们滑得如此自如,大呼小叫左冲右突,就像是与白人争战的骁勇 的印第安人,披头散发地乘滑板穿梭在那些飞速行驶的汽车之间,这是他娘的一条 拥有六条车道的高速公路,我和钟星立刻在天桥上停下了脚步,对他们发生了兴趣, 因为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孩子们,敢拿生命当游戏的筹码,我们站在桥上,远 远地望去,看见他们都穿着那种洗得发白的牛仔服和绣有各种奇怪图案的夹克衫, 一边驱动脚下的四轮滑板,嘴里还发出了鸭子戏水一般快活的怪叫,简直像是找死 一般穿梭在那些飞驰的汽车中间。我还看到其中有一对男女,手拉着手,像在表演 冰上芭蕾一样优美地在高速公路上飞奔。那个男孩长发飘飘,那个女孩穿一身大红 的衣服,像一对敏捷的鸟儿样带着其他的滑板勇士们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这一刻, 我忽然让什么东西给抓住了,一种透明的快乐在我心头涌起,这是一种自由的呼吸, 一种展翅的愿望,有人替我实现了这种活跃的梦想。 “看见了吗?他们叫做嘎浪士,是城市中新的一族,他们既不同于雅皮士、嬉 皮士,也不同于白领、蓝领和朋克青年之类的各种狗屎玩艺儿,他们是嘎浪士—— 青春与活力的代名词,他们也不同于你和我这样的流浪艺术家,他们真的比我们年 轻,而且还比我们快沽,你不这样觉得吗?”钟星多少有点儿忧伤地对我说,在最 关键的时候不自信的人是最蠢的人,我这么琢磨着,我并没有理会他。我知道他并 不比我更有资格对这座城市发表见解,他来到这座城市还不到半个月!城市还没有 给他一闷棍,并且在他的裤裆上踢上一脚呢。 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在起伏的公路前方出现了一辆红灯闪烁的警车,它呼啸着开 了过来,因为这时候高速公路因为这一群嘎浪士的骚扰已经乱了方阵,开始出现了 交通秩序混乱的情景。到处都在鸣喇叭,到处都在骂娘,在整个去东面方向的公路 上那三条车道上的汽车像瘫痪的甲虫队伍,乱成一团。这时,那些机敏的滑板嘎浪 士看见了那辆警车,立即像敏捷的鹿一样飞快地翻越了护栏,在那个戴墨镜的长头 发男孩的一声嗯哨之下,一下子就消失在公路一侧的楼群中了。在消失之前,我看 见了那个红衣女嘎浪士漂亮而又生动的脸。当警车到来之后,他们像被风刮走了一 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警察也只好干瞪眼,在他们的疏导下,快速车道上的汽车甲虫 重新编好了队伍,又开始了秩序井然的移动。 “他们真快活,嘿,我是说那些嘎浪士”,钟星感伤地对我讲,“你不觉得我 们已经老气横秋?”在这点上,我可从来没觉得自己已经老气横秋。眼下是北方最 美好的季节,同样我也身处黄金年华,我的口袋中现在经常可以揣上五十块钱,这 是我教喻红画画挣来的。这可是我亲手挣来的钱,我得把它挥霍掉。有一天我找到 钟星,请他去燕莎购物中心后面的凯宾斯基饭店的Panlaner 啤酒坊狠狠地过了一 把啤酒瘾,而且我们除了聆听席间两名德国乐手的手风琴演奏之外,我还拍了一个 穿德国裙子的侍女的屁股,那可真是我最快活的一天。 和其他所有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流浪艺术家一样,人体表演艺术家钟星也经常挨 饿,这便是我一有钱就请这个狗杂种吃饭喝啤酒的原因。看来这座城市并不太喜欢 那些雕塑大师的冒牌作品·或者说他们还不懂得他的人体艺术,尽管我在表面上对 他冷嘲热讽,大加挞伐,可我内心之中却仍旧十分钦佩他,他属于那种少数真正有 趣的艺术家之一。他有连续两天四十八小时表演雕塑《被缚的奴隶》的经历,在这 个时代里准还敢有如此挨饿表演艺术的勇气?每一回,他在北京的数不胜数的星级 饭店、游乐场、俱乐部门口表演时,总是受到截然相反的待遇,但大多数人都把他 看成一个怪物。他们通常都用观赏人类近亲——大猩猩的热烈目光来观赏他,而在 我看来,他是一个一流的艺术家,在这个到处都充满了装腔作势的混蛋们的时代, 他才是值得去关注的。可他得到的报酬太少了。我想这也许是他身上的柏油涂得太 多,以至于叫那些珠光宝气的女士们看不太清他裸露的私处的原因吧。但我知道他 走南闯北,在大约半年时间里,表演完了古希腊、罗马和欧洲十九世纪主要的雕塑 作品。那天我们在啤酒屋里喝得乐不思蜀,钟星突然对我发自内心他说: “我一直想找个女搭档。我已经把单个儿的男性雕塑作品全部表演完了,我要 找一个和我同样热爱人体雕塑的女孩,来表演罗丹的《吻》。”“狗屎!没有这样 的女人,”我醉眼惺松地想去再拍一下一个走过我身边的女人的屁股,可她敏捷地 闪开了,这使我内心之中涌上来一种失望情绪,“你,你了解女人吗?在这样的时 代里,一切精神最终都换算成了物质的东西,你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不,我一 定会找到的,我要让水变成酒——让一个物质化的女人变成像我这样的纯粹的精神 人。”他固执地对我说,“这个时代,这个城市,还会有女人不会拒绝我的艺术。” “算了吧你。”我说,“狗屁艺术,你只会是一个表演饥饿的艺术家,你不饿死都 不错了,老兄。”我们摇晃着站起来,啤酒使我们的脚下发飘,也使我们兴奋异常。 这时候我抓住了他的肩膀,摇晃着他的肩膀说:“嗨,钟星,你看,所有的人都是 树木,你不觉得所有的人都已变成了树木吗?就连我们,也是城市中的树木,孤独 的漂浮的树木,谁会把我们伐倒?生活吗?女人吗?警察吗?”我站立不稳脚下发 飘,我嘶哑着嗓音问他。我们走了出去,我又一次感到了脚下的城市在颤栗,我们 乘坐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去看看城市夜景,总之我得把口袋剩下的钱全花光才会快活。 我们的车像水流中的漂浮物一样在三环路上奔驰,这样的夜晚像黑暗的幕布,所有 夜晚出行的车辆都已经上路,车辆太多,以至于我们的车开得并不快,这时我和钟 星都看见有一队蛇行穿梭的队伍,飞一样在匀速行驶的车流中穿梭,一边打着响亮 而又尖利的唿哨,一边向前飞奔。“嘎浪士!”我尖叫了一声,“是那些嘎浪士!” “对!他们也是树木,他们是滑动着的树木,你不是说所有的人都是树木吗?”钟 星说,“嘎浪士!嘎浪士!”他叫了起来。 我一直在搜寻着那一对年轻的嘎浪士的身影,我在黑暗之中看见了他们,他们 像一对亲密的大鸟那样衣袂飘飘地跷动滑板,在起伏的公路上带领所有的滑板嗄浪 士消失在黑暗中的高速公路上,身影是那么美丽、飘逸、漠然而又神秘,他们是这 座城市中的精灵吗? 我感谢每一个早晨。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发现我还活着,于是我就立即赞美起 早晨和太阳来,我经常去看钟星。当我一大早踩着被露水和太阳光滋润的凸凹不平 的林间小路去叩一百步以外的钟星的小屋门时,都发现他早已经醒了过来,已经在 对着一面镜子开始工作了,他开始往自己的身体上涂上那些深色油彩,然后在镜子 面前摆成一尊有名的雕塑,然后,他觉得有把握了,才骑着单车出发,他要去人多 的地方表演,他的每一次出发都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并多少带着些悲壮的色彩。我 知道这个时代关心和理解他的人会很少,大多数人都会把他当成是一个疯子,但他 不在乎,他只在乎他在表演,只有那一刻他才是一个艺术家。 这天我由于参加一个艺术聚会回来得很晚,我一进屋门,钟星就跟了进来, “嗨,我找了一个女搭档,哇,我简直要发疯了,你猜她有多美?她长得就像美神 阿芙罗狄娜的雕像。你知道阿芙罗狄娜吗?她与维纳斯一同被称为司管爱情的女神。 我是在今天上午发现的她,当时我正在中国大饭店旁边的人口人行道上表演《被缚 的奴隶》,结果她——她叫杨晶,站在我面前足足看了我十分钟,然后她哭了,她 流出了眼泪,在那一瞬间,我立即就爱上了她,你知道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里出没 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自全世界,每一个男人都衣冠楚楚,每一个女人都艳丽招摇, 可他们来去匆匆,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只有她,我的阿芙罗狄娜,在看了我十分钟 之后流下了眼泪,这会儿我幸福极了,我真的想请她吃一顿饭,可我口袋中连一分 钱也没有了。 我停止表演后与她沿着大街走了一个小时,很多人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可我却没有一分钱请她吃一顿饭,但我确信我找到了可以一起表演罗丹的《吻》的 人。你能替我请她吃一顿饭吗?你见到她才会知道她有多么可爱,多么美丽!”他 喜气洋洋,像恨不得立即就飞到杨晶的边上去一样。 我沉吟了许久,我想这也许是一个奇迹,也许是一贯耽于幻想的钟星一厢情愿 的想法。但我还是说:“好吧,我请你们吃一顿德国美食,我今天又弄到一笔钱, 是我那个疯老婆寄来的,一共有五百元!今天我可真是个富翁。 到时候你们在国贸桥下等我。”话一说出口,我立刻又感到了后悔,因为我总 不能老请这家伙吃饭,这肯定源于我性格中的善良。我原先以为它们一点儿也没有 了呢。爱情?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中,很多爱情已经变成了超越情感的欲望游戏,但 我多少还是为钟星感到高兴,拥有爱情当然是幸福的,如果钟星觉得世界上还真的 存在着这样一种空气,一种跟氧气差不多的空气的话。我赶到了国贸桥下时,果然 在那里见到了喜气洋洋的钟星和他的阿芙罗狄娜。她果然美丽异常,而且她那种清 纯动人的美丽的确能打动所有看见她的人。她的脸像一枚橄榄,眼睛里的笑意像水 波一样浮动。她伸出纤纤素手和我握了握,那手柔弱无骨简直都快要了我的命。这 可真是在中国发现的阿芙罗狄娜,而不是在罗马,我觉得钟星这狗娘养的眼光不错。 我们乘出租车朝王府井附近的天伦工朝饭店面去。我打算在那儿请他们参加一 个德国巴伐利亚举行的美食节,我口袋中的钱刚好够我们三个人在那里吃上一顿自 助。那里有一种烤小牛肉,一定对饥饿艺术家钟星的胃口。就在出租车里,我就听 到疯子钟星开始和杨晶大谈起他打算和她一起表演罗丹的《吻》的计划,而且他打 算在北京火车站和天安门广场来表演这个作品。 “我一直想找一个好搭档,我终于找到了,我太幸福了。”我在后视镜中看到 钟星握住了杨晶的手,激动得像一只随时都准备扑上去咬人的狗。 吃饭的时候,我突然对那种巴伐利亚小牛肉感到了厌烦,我只是在听钟星和杨 晶在热烈地交谈着,我得知了杨晶刚刚毕业于服装学院,是一个模特儿,但据她自 己讲她非常憎恶模特儿职业的肤浅,她宁愿当个服装设计师或者行为艺术家。她说 当她看见钟星的《被缚的奴隶》时情不自禁就被打动了。 她说她明白了钟星就是艺术的奴隶,而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这话我听起来 就感到好笑至极,我还看到他和她对望的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的互相占有的愿望,而 我一个人在食之无味地吃着小牛肉。我的钱花得可太亏了。我不喜欢看见我花钱而 别人幸福。在这以后的一周左右,钟星便兴高采烈地搬进了杨晶在和平里租的一处 房子,那是一处楼房,有客厅、厨房、管道煤气和暖气,而我则仍住在那个城市边 缘的小村庄里,我对此并没有感到震动。但我想钟星也许会尝点儿生活的苦头的, 可这已不是我的事了。 我突然从内心之中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我厌恶我自己,厌恶我所见到的一切。 一种沮丧也抓住了我,当生活因为面对现实而具体到一颗纽扣的时候,过去的梦想 已经不再给我安慰,我不知道风向哪边吹,当我站在那高高的楼厦组成的城中空间 中,被风吹得一摇一晃的时候,我感到了怨恨、茫然和伤感,这是一种无目的的情 绪,无非是一种孤独。当我从喻红那儿又借到一笔钱的时候,我加借地憎恶起金钱 来。我买了很多气球,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吹起那些气球叫它们升入空中。我是一 个朝天空中放气球的人,生命的轻气球!我想,当我口袋中装上一千块钱,我就会 不知所终了。我有一种情绪需要发泄一下,那种东西已经郁积已久,那天晚上我赶 到丽都假日饭店,我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包下了整整二十个保龄球的球道,我像象 棋大师一次与二十个人对阵那样,一个人打二十个球道。我在每个球道边掷出一个 球,大厅里空空疡荡,只有我一个人在抛球,我的动作坚定有力,目标被十二磅、 十三磅或十四磅重的保龄球击中时我心目中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快意。城市! 很多人把你当成对手,可我宁愿把你当成个朋友,和你打上一局保龄球,我一 个人在保龄球地下大厅中来回走动,如同驰骋在无人的漠漠荒野,我哈哈大笑,我 有一种沉痛的快乐。 可我仍旧可以感受到内心的空茫,那如同脚下踩动着雾气,我需要一种清新的 力量,我希望世界重新变得单纯,像一滴水一样透明,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 为这是一个欲望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在这欲望的大海里游泳。 我总是可以在城市中碰到那种叫你掏钱才和你睡觉的女人,但我只是和她们逗 一逗,就把她们打发走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掏钱去干那种事,过去我干过一回, 可我不想干了。原始人的性交一定是基于彼此的愉悦与喜欢,他们并不以支付贝壳 货币为代价,可现在交换已经变成了一个原则。我看到一则新闻,说的是某个学者 的二十岁的妙龄女儿曾经说过:“你看过《白毛女》吗?如果我是喜儿,在这个时 代里我就会嫁给黄世仁,当小老婆我也愿意,大春又穷又土,我怎么可能嫁这种男 人?”这真是有趣极了,一代青年都已经转变了他们的观念,从一极走向了另一极, 这个世界新鲜玩艺儿也已经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我在一家下等酒馆喝得酩酊大醉,我一会儿就将口袋里的钱花完了,所 以我只能去喝那种廉价呻酒,空气中和我的呼吸里都有一种乙醇的气息,我摇晃着 来到了工人体育场边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大街上空空荡荡,有家的人已经全部回到 了他们的家,我突然看见了那一群滑板嘎浪士,他们像是勇士一样从黑暗的蓝岛大 厦方向冲了过来,一阵冲动使我叫住他们:“把我也带上!把我也带上!别把我留 下!……”我踉跄着朝他们走去。 他们停了下来,那一对飞鸟一样的男女首领乘滑板来到了我身边:”你是谁? 为什么要叫我们把你也带上?”“我,我是个孤独的人,我很迷茫。”我摇晃着说, “一个心碎的人,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就跟我们走吧。”那个冷艳的红衣女 子对我说。她的红色紧身衣在夜晚灯光的映衬下像人苗一样闪亮。她可真性感,我 想,那个和她手拉着手的嘎浪士的首领也异常俊美,他说:“给他一副滑板,我们 上路吧!嗨,哥儿们,你要振作起来!”我踩在了滑板上,一开始我并不会滑,但 我很快就学会了。我一直跟在那个冷艳的女孩后面,因为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和钟星 站在天桥上眺望时见到她就很喜欢她。可我的酒喝得太多,我连站都站不稳,是她 在帮我登上滑板,我们像一队幽灵一样在城中的大街上潜行,而他们全都比我年轻, 我是一个真正的老家伙,我琢磨着,我们的队列驶上了高速路,而这时所有的嘎浪 士都兴奋了起来,他们像冲浪运动员那样向车流穿梭而去。他们在嘲笑着司机,他 们也不喜欢警察,因为他们不喜欢既成规则·这就是比我年轻的人过得快活的准则 吗?我摇晃着跟在后面,我差一点儿被汽车撞死,我的滑板竟然向一辆汽车迎面冲 去!而关键时刻. 那个冷艳的女嗄浪士,松开了她男友的手,飞速地过来把我从死 亡的手中推开了。我滑向路边时跌倒了,我听到了警笛的声音,但我喝得太多,无 法再站起来,我只是看见了远远地滑逝的女嘎浪士那火苗一样的背影。“起来!你 这个制造交通混乱的家伙?你就叫做嗄浪士?醉鬼嘎浪士?”一个警察在我的耳边 吼了起来。 后来我当然被放了出来,因为我还不是嘎浪士。在我酒醒的时候,我连站在滑 板上都不行,而且我真的不行,我奇怪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却能踏上滑板,与所有年 轻的嘎浪士一起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你既然连他们是准都说不上,你不过是一个 过路人罢了,你不是嘎浪士。”一个警察把我放了的时候说:“回家去吧。”“我 当然是,是嘎浪士!”我申辩道。“你屁也不是。”那个警察轻蔑地推了我一把, 然后他就回去了。 走在大街上,我心情越加烦乱,我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我忽然读到了一则 消息和两幅照片: 自称人体艺术家的一对男女在火车站被拘留(本报讯)有一对自称是人体行为 艺术家的青年男女今天上午在北京火车站被拘留,此前他们浑身涂满了某种凝固青 铜色颜料,在火车站中心广场表演罗舟的著名雕塑作品《吻》,达5 分钟之久后被 警察拘留。据目击者说,他们在表演时造成了广场上的局部骚乱,以至于有四趟火 车因秩序问题迟开,此事件系人为破坏还是纯艺术行为,目前警方正在调查当中。 我读完了这则消息,却感到了振奋。我想钟星仍旧是一个梦想家,他一直在坚 持实现他的梦想,我很钦佩他,我在第二天的晚报上又读到了一则消息: 人体雕塑艺术家获释(本报讯)昨天在火车站被拘留的一对以人体表演罗丹的 雕塑作品《吻》的青年男女已被释放。据公安人员声称,在这一对分别叫做钟星和 杨晶的青年男女坚持自己是人体艺术家的情况下,警方于今天上午分别请几位著名 艺术家进行鉴定,结果艺术家们一致认为是艺术行为。因而警方立即释放了钟星和 杨晶。 (又讯)据悉,得知本报消息的第六代著名导演吴××今天在派出所外见到了 被释放的杨晶,约请她出任他即将执导的后现代影片《弯腰吃草》的女主角。 隔了一天,我在晚报上又读到了一则消息: (本报讯)以人体表演罗丹的雕塑作品《吻》而闻名的艺术家钟星,请求在天 安门广场纪念碑下表演罗丹的雕塑作品《雕塑中的克罗岱尔》,其请求未被有关部 门通过。据悉他的请求来被通过是因为担心引进交通堵塞和秩序混乱。 另据报道,钟星的搭档杨晶已在《弯腰吃草》开机仪式上宣布她将不再与钟星 合作表演人体雕塑。 我读完了这则消息,明白钟星短暂的爱情即将结束了。我去他们的住处找他们, 但已人去楼空。我打电话给晚报,请他们给我提供线索,那个记者告诉我:“我们 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你就天天看我们的晚报吧。”我在又一天的晚报上读到了他 已在五洲大酒店停车场表演了三天人体雕塑《大卫》的消息,我立即赶到了那里, 我发现这一次钟星把自己关在了一个笼子里,笼子外面挂的牌子上写着《饥饿的大 卫》,有不太多的人在观看,我非常冲动,冲过去扒住了栏杆:“钟星!你很伤心 吗,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饥饿艺术家?你应该表演大卫,而不是饥饿!你是在抗议 吗?你没必要折磨自己,请你从笼子里出来!你已经饿了三天了。你不能再这样!” 我喊了许久,他仍旧一动不动。但我看见他流泪了,一行清亮的泪水从他青铜色的 脸上滚落了下来。 “你不是说过你要把水变成油的吗?你变不了,水从来都是水,而油也从来都 是油。这个道理其实你早就明白,对吗?”我仍旧隔着木笼对他说。 “请你停止表演,我们去吃饭,好吗?”“所有的人都是树木。”他说完,仍 旧一动不动,看来他己决定当一个表演饥饿的艺术家了。 我在约摸一个月后听说了钟星被送迸精神病院的消息。他执意在木笼里表演《 饥饿的大卫》,因饥饿晕倒以后醒来精神便已不正常了,他只是不停他说:“所有 的人都是树木,都是树木……”我曾在精神病院看过他,我发现在他的眼睛里我真 的已经变成了一棵树,一棵与任何一棵树都一样的树。 他已叫不出我的名字,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多年以前就已闻名中外的“朦胧诗” 派的代表人物,那个诗人同样把一切都看成了树木。他对每一个来探望的人(包括 我)都大声朗诵他的代表作《相信明天》,可准还会相信明天? 不久之后,传来了杨晶和著名导演吴××同居的消息,看着她的照片在所有的 报纸上出现,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曾经握过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但这样的手已 经离我远去了,像一片树叶,在落下之后就离开了树木本身。 “你们相信明天吗?相信吗?”我大声地问那些嘎浪士。我摇摇晃晃,喝得醉 醺醺地向他们走去。我找他们已经好多天了,可今天我才在城市的一个角落中找到 他们。 “相信。但我们更能相信今天。只有今天才是实实在在的,如果你愿意,我们 上路吧,你也是一个嘎浪士了。我叫路青。”那个红在女滑板手对我说。 “不,”我摇摇头,“我讨厌今天,我也不喜欢明天。我哪儿也不去。我不跟 你们去!你们同样也是失败者,也斗不过这座城市!”路青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 但所有的滑板嘎浪士们都已踏上了滑板,“我们不跟任何东西斗,我们只是与自己 在抗争。”那个嘎浪士首领对我说。 他仍旧那样俊美,在他的一声唿哨之下,他们风一样驰向了高速公路。 我摇晃着走上了高高的过街天桥,我看着他们在汽车之间飞快地穿梭,他们总 是比我们快活。但我发现,我在那里凝视了他们五分钟之后,有一辆只有在午夜才 能通过城市的长车,将那个俊美的嘎浪士撞倒了,他像一只夜鸟一样飞了起来。我 的心在一刹那停止了跳动。 这是我后来的梦境:我脚下踩着滑板在飞快地跃动,我拉着美丽异常的女嗄浪 士路青的手。我已经成了一名嘎浪士,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而所有的人也都变成了 树木,我当然爱着路青,自从她的男友——那个俊美的嘎浪士被卡车撞死之后,我 就成了他们的首领,和路青的新男友。我们总是在午夜出行,在高速公路上玩玩与 死亡有关的滑板游戏。我变得像飞鸟一样轻松,即使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树木,水仍 是水,而油仍是油。我和路青带着所有的嘎浪士,在高速公路上与汽车开玩笑,你 会是来驱散我们的警察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