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么就开始吧,如果生活真的是一出戏,我们就认真地表演它,何况这出戏的 整个背景,是这座庞大而又伟大的城市,这座转动着的魔方城市,它让你眼花镣乱, 它让你醉眼朦胧,它让你老气横秋,它又让你激情难耐,如果你是一头野兽,你可 以在城市里楼厦的丛林中猛地扑过去,抓到什么是什么,总之你肯定会捞到一些什 么,城市真的是一个最好的舞台,那些午夜的惊魂、半空的滑翔,凌晨的狂奔,那 些大地内部的上升的气息,那些破碎的哭泣,都像雨一样在城市上空飘动,在人们 的睡梦中飞翔。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梦中的所有的场景都以潮水的速度退却,我明 白我正躲在城市的肚皮上,我可以听见我的身体随着城市的心跳共振的起伏声,那 是一种异常坚强有力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如同一柄巨锤在锤击着一根真正的铁桩, 在向城市地底的深处钻人。如果我可以从地球的另一面钻出来就好了,那也可能是 又一个新天新地,大地上走着新的人,一种我从来也没有听过的语言包围了我,我 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将清除我体内残留的城市带给我的一种波动,一种震动 吗?我可以闻到空气之中一种浓郁的忧伤的气息,它是失败的寻找,失落的期待, 无望的忠贞和黯灭的火苗。地球!我是地球上一个真正的灵活和极度敏感的牛物, 每一粒尘土的下降,每一片阳光的铺射,都让我有一种想要狂奔的感觉。从一开始 我就打算开口唱歌。很多人都疯了,又有很多人像潮水一样地涌过来,你认都认不 清,他们像龟群一样俺没了你,带给你一些新感觉,让你不停地去面对,期待着重 新开始。每天都是一首诗,然而这首诗却正在失传,最美的词也已被飞鸟衔走,你 吸起了大麻,又哭又笑,然后你就从城市的垃圾场里走出来,你醒了。 当我明白喻红真的想去成立一个表演法国荒诞派戏剧作家的戏剧作品的工作室 并开始行动时,我看见了她身上潜伏的一种力量。那真的是一种对自我寻找与确认 的过程。她一理行动起来,她浑身的慵懒,她的无聊与神经官能症全都减退了,消 失了,她立即变得精神抖擞,她像一头母豹一样准备着四处出击。我觉得我也成了 一个体内发热的人。她大约拿着几十万元,不到一个星期,为成立一个戏剧工作室 的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她把她的这个小剧团起名为“矛”戏剧工作室,“要 像一柄矛一样坚挺、尖锐,一下子就扎到了现实的心脏上,扎到了观众的心里扎到 了现代艺术的屁股上,叫它们都尖叫起来。”她说。矛!这个比喻太形象了。她既 于起了制片人,同时又是导演,而且有时候还兼主演。所有一起参加演出的人都被 一种朝气所笼罩,连我也变得更加疯狂。我们开始了紧张的排练,我一个人兼灯光、 旁白、烟火(如果偶尔放一点烟火的话)、布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道具、演员、 灯光和布景员。一共计几个人的“矛”群体,像一杆长矛一样在城市的小胡同里伸 缩。我觉得我又找到另一种生活的方式,新的生活的激情了。喻红完全变成了一个 工作狂,她那一套职业妇女打扮已完全被牛仔服所取代了,不一会儿她就变成了一 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叉开腿蹲在地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指骂有的人没有琢磨好角色。 半个月后,我们排的第一出话剧尤内斯库的《上课》,在保利大厦剧场上演了。 这是一出非常有趣的戏。一个男的家庭教师在给一个女生上一堂家教课,那个 聪明漂亮的女学生非常自信,但有时候又有点儿傻乎乎的,而那个男教师则已年届 中年,面容苍老。衣服还有点儿旧,弓着背,像是一个生活的重压者那样出现。一 开始这出戏就显示出了某种对比,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少女的青春与衰老、成长与 湮没的对比与反差。这个中年教师在给女学生上课的时候·显得异常窘迫,甚至还 有点儿结结巴巴的,开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知道应该教给这个学生什么东西,所以 一会儿从天气谈起,一会儿又谈起了城中建设,说起了令人厌烦的最新发生的偷盗 与抢劫事件,话题平庸无比。过了一会儿,这个老师想起来应该从数学课教起,立 刻振奋了起来,还有点儿驼的背也直了起来,开始信心十足,趾高气昂他讲了起来, 看来他对自己教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数学颇有信心,但这个学生也对答如流,尤其是 善长加法,这个老师说出任何一个复杂的数字加上另一个数字。学生立即可以告知 答案。“真是一个聪明的学生。”老师满意地拍了拍肩上的灰尘,“那么我们开始 学减法吧。”他又开始给学生教减法。可这个学生一遇到减法就有些手足无措,她 总是算不出那些被减少的数字,她变得有些期期艾艾·答不上来了。而这时候这个 老师则变得越来越急躁,他在学生面前走来走去,语调也忽高忽低,又是在黑板上 写字,又是向学生打手势,但学生仍旧没有要开窍的意思。这时老师两只眼睛渐渐 地露出了凶光,举的例子也像疯子在说话:“你有两只耳朵,我吃了一只,还剩几 只?你有两只眼睛,我挖掉了一只,还剩几只,你有一个鼻子,我割掉一个,还剩 多少?还剩多少?”学生被老师的追问吓得不知所措,她渐渐地有点儿晕眩了。而 这时,老师则情绪越来越激动,他说话的语调也越来越快,他教课的内容也由数学 转到了其它领域,他高谈阔论,大谈起语言学起来,甚至还认为翻译是不可能的事 情,他认为美文是不可译的,他这时突然拔出一把刀来,在学生的面前挥舞,“快, 盯住这把刀,用各种语言说出刀这个同来,用英语、日语、俄语、法语、德语、西 班牙语、汉语、朝鲜语、阿拉伯语、乌尔都语、印地语、意第绪语、孟加拉语、瑞 典语说出刀这个词来,要快,要快!”这个老师一边挥舞着他手中那把刀,一边叫 学生说出刀的各种语言命名。老师说:“说,小。”学生说:“小。”老师说: “……刀……看着。”(他挥舞那刀)学生说:“刀”…… 老师说:再说一遍……看着刀。学生:啊,不!天哪,我受够了!再说,我牙 痛,脚痛,头痛……老师:刀……看着……刀,……看着……刀。学生: 您把我耳朵弄痛了。您的声音大尖了。老师:刀……刀……刀。女学生在一阵 精疲力尽中,被疯狂中的老师一刀刺死了。这是这个老师一天中杀死的第四十个学 生。全剧在一个新学生的敲门声中结束了。 而在这出叫做《上课》的戏里,我就扮演那个老师,脸上贴着胡子,而那个聪 明又愚蠢的女学生则由中戏的一位三年级的女学生扮演,整出戏都在一种语言的节 奏中推向结局,对白的节奏也非常明显与独特,但对白的内容并不重要。尤内斯库 本人说这出戏表达了教师的侵犯性与学生的服从性,以及语言这种东西的杀人目的。 语言是可以杀人的!而我,就是在语言的疯狂指使下杀死了我的“学生”。尤内斯 库还说语言不是构成知识的形式,而成了某种工具,这种工具可以用来专制与奴役, 用来杀人。他的想法可真是太绝了。 “上课”是我们在这座城市中推出的第一出荒诞戏剧,由于海报的影响,演出 还算成功,约摸有一千人看了我们的这出一共有四十分钟的戏,在戏演到杀人高潮 时,观众席中涌起了一阵惊呼,也许有人晕倒了·这时,我也停止了在台上的挥刀 动作。这出戏一共演出了三天,挣了一点钱,可刚够买道具的。但这出戏某种意义 上讲已经成功了。很多人都知道有个“矛”戏剧工作室。喻红像一个兴奋的母豹一 样在后台走来走去,“我要上下一个戏你说上阿达莫大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怎 么样?”“好,就上这个戏!我们白天排这出戏,晚上演出《上课》,就这么干吧!” 有人说。 “一切人反对一切人?这是整个人类形象的暗喻。可那出叫做《一切人反对一 切人》的阿达莫夫的戏说的是什么呢?”“佐罗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外国难民。他是 一个商人,雇了让的女友玛丽当秘书,而让由于经济不景气被工厂解雇了,玛丽在 给佐罗当秘书的时候转而投入了佐罗的怀抱。而让的母亲则背着让求佐罗为让找个 工作,佐罗把这事儿也告诉了秘书兼情人玛丽,玛丽坚决反对佐罗为前男友做这件 事情。但随后,政府颁布法令不允许外国难民在国营企业工作,让成了社会鼓动家, 号召国人起来反对那些抢了他们饭碗和老婆的外国移民。佐罗的处境十分危险,因 为很多人要找他的麻烦,这时候玛丽又改变主意了,她决定回到让身边,佐罗请求 她去让那儿为他搞一张边境通行证,让并没有记恨玛丽,井为佐罗搞到了通行证, 佐罗拿到通行证以后,又极力说动玛丽跟他一起走,玛丽再次改变主意;决定和佐 罗一起走。佐罗在出境途中却又有点儿犹豫不决,在越境中玛丽意外地被哨兵打死 了。后来,政局发生了变化,当权者决定减轻对外国难民的迫害,这时政府中有一 个野心家达尔朋要求佐罗用假名假姓去揭发给他弄来通行证的人。这时候让又害怕 了,他把自己的腿弄残,装成了难民以逃避厄运,还认识了女难民诺艾米,与之相 爱。可转眼之间,政府又开始迫害难民,要求工厂解雇难民,井重新登记,对参加 骚乱的难民给予枪决的惩处。达尔朋要佐罗去寻找让,并保证让不会受到伤害。去 抓让的人受到了让的母亲的阻挡,她解释说她儿子是一个伪装的难民,佐罗也赶来 证明让不是难民,但这时让出于对难民诺艾米的爱而否认了他们的证据,这时让的 母亲极力为自己不是难民辩护也元济于事,于是她丧失理智地把诺艾米也揭露了出 来,他们三个人都被抓走,在枪毙这些人时,佐罗也挺身而出,与他们共赴刑场。” 这出戏是阿达莫夫的一出有政治气息的荒诞戏,他表达出了对种族主义与排外主义 的鞭挞与仇恨,并认为受迫害者之间的自相残害只能导致他们自己的毁灭。而“人 人为我,我为人人”才是人应该遵循的原则。 这出戏的上演使小剧场话剧重新成为了热门,由于座位少,演出次数也少,所 以观众的欢迎程度相当热烈。兼任制片人的喻红在算帐方面并不太在行,这第二出 戏叫她赔了好几万元,由于一些演员在戏演了一半的时候向她提高了价码,而喻红 便只得加钱,可戏演完了之后她就愤怒地将那几个家伙赶出了排练场。由于几个艺 术院校有着充分的学生资源,这使得“矛”实验戏剧工作室还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喻红和我们白天排新戏,晚上演旧戏,每周演五场,而且还经常在城市中寻找与购 买道具和服装,她像一个疯女人一样在干这事儿,不到一个月,她就瘦了下来,眼 睛变得有些深陷了,而且眼睛也总是被一种疲倦的光所笼罩,但这双美丽、清澈的 眼睛立刻又闪亮了起来,“什么是戏剧精神?戏剧就是把人类的情感与关系抽象成 剧中人物的冲突,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解释人生,戏剧当然是我找寻与探索意义 的最佳方法。”喻红说。她的确通过戏剧渐渐地发现了她自身。每当谈到戏剧,她 就两眼放光,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并不知疲倦。而我,一个城市中的逃亡者与游走 者,一朵城市河流中越漂越远的塑料花,一个撒旦与城市焦虑症患者,在对自我发 现与挖掘的过程中同样充满了激情。 很快,我们又在小剧场推出了阿达莫大的荒诞戏剧《大小手术》。这是一出两 场十幕剧,这一出戏足足排练了一个月,我们才把它拿出来上演。这出戏的主角是 出场时非常正常的人,但他却被警察误认为是参加暴乱的激进分子,被警察逮捕并 痛打了一顿。很快、这出戏到了第三幕的时候五官正常四肢发达的主人公已经失去 了两条胳膊,他在利用一种装置支撑断肢的一个打字学习班学习打字,而他的学习 班同学中几乎都是断腿残臂的残疾人,班上出现了一个负责向肢残人输送打字纸张 的漂亮女郎艾尔娜,主人公向她述说自己失去胳膊的原因,这是他在工厂做工时不 慎将双手卷入机器里而致残的,由于工厂严禁将工伤事故外传,他要求艾尔娜保密。 后来他们相爱了,而这爱情使他欣喜若狂,他将艾尔娜视做是他的保护神与女神, 很长时间是支撑他的心灵的唯一纯洁的力量。但仍有一种元形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们 的生活,在这种力量的支配之下,他又出了车祸,在医院里做了截肢手术,这时候 他只剩一条腿了,不得不靠拐杖走路与行动。到后来他一条腿也没有了,完全变成 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肉球,仍旧相信爱情,坐在轮椅车上来找艾尔娜,他把艾尔娜 视为他最后的庇护所与勇气的来源,但艾尔娜已变成了那种元形的力量的丑恶帮凶, 她不再是他的恋人,而是恶狠狠地一脚把他的轮椅车踢下楼去,主人公便翻滚下楼, 奔向了死亡。 在这出戏中,由我出演那个不断被无形的社会力量摧残的人,他的四肢在各种 “手术”中一条条地减少,从而落到了可悲的下场。我演得很投入,但到最后,当 艾尔娜的扮演者喻红,突然一改在戏中与我相爱并成为我的力量源泉的形象,而成 为了某种恶势力的打手与帮凶,一脚将我踢下楼去时,我连同那轮椅向下翻滚着, 内心深处蓦然涌上来一阵悲凉,我一下子把这当成真的了,因为我就像这出戏中的 这个主人翁,我不想被社会施以各种手术,但随着我的成长,我在一条又一条地丢 失着我的“四肢”,我渐渐地被毁坏了,我被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摧残着?我不知 道。我想也许我人戏太深,当喻红扮演的艾尔娜恶狠狠地一脚将我踹下楼梯时,我 的心都要碎了。我一瞬间以为是喻红把我一脚踹了下去。我被绑在了椅子上,在向 下翻滚着,悲愤的河流在我心中涌动。好长时间,等观众全都在鼓掌之后散去,我 仍旧和椅子一起躺在道具梯子的下面,当喻红来找我时,她发现我的眼角有两滴泪 水,我哭了!连我都不相信这一点,但我的确是哭了。 “你怎么啦?”她关切地问,她这一刻比什么时候都更加柔情蜜意,像一个甜 蜜的仇人,我突然从那种戏剧情节中回到现实,我明白我人戏太深,有点儿犯傻了。 她赶紧帮我解开绳子,扶我站起来,但我自己站了起来,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我说 :“我不想再扮演这个角色了,我一点几都不想再演阿达莫夫的戏了。滚他的阿达 莫夫!他的戏中全是残缺、控诉、破灭和失落,全是!我讨厌阿达莫夫,我讨厌我 的四肢被一个又一个地去掉,即使是在戏中也不行。我讨厌这就是现代人的命运。 阿达莫夫使我压抑,使我更加痛苦。 阿达莫夫是个什么人?他是一个法国的小瘪三吗?他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戏? 他的戏总是那么生硬,叫我在毁灭中看到了未日,他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是这 样,他的《大小手术》也是这样,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被你一脚踢下楼梯,我受不 了这样的命运。这简直就是我自己的命运,我不想再演了,叫阿达莫夫滚吧,或者 叫我滚蛋吧!”我冲着她怒吼着。排演与演出尤内斯库和阿达莫夫的三出戏,深深 地触动了我的内心,如同现实与世界是从蝇眼中分离出来的世界,变成了几千个使 人疯狂的一模一样的世界,这种荒诞与痛楚的确叫我发狂。我真的不想再扮演那些 痛苦的角色了,因为我本人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她一直在温柔地听我吼叫,我转身向小剧场外走去,我一下子就来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灯光流溢,到处都是欢乐和繁乱的气息,没有一个人是悲伤的,看戏的人也 已经尽数散去,在我背后弥漫的却是感伤一样的宁静,我想逃得远远的,但一只手 放到了我的肩上: “听着,我理解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因为你真的弄懂了这些戏,对不对? 你把戏当成真的了。实际上它是荒诞的,对不对?我并不是艾尔娜,你也不是那个 没有了四肢的人,对不对?”“我是!我是那个被切去了四肢的人!”我怒吼道。 “你不是,你现在还拥有着很多东西,你有着健全的大脑和四肢,你正在行动, 正在向着你的梦想前进……”她的话使我感到了一阵空茫,我在朝我的梦想前进吗?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已没有了四肢,和那轮椅一起朝着黑暗的楼梯一直向下滚,向 下滚,但是我一直也没有跌到那最深的地方,我还在往下跌。 “你懂这些戏,你通过这些戏发现了你自己,对不对?我真高兴,因为我也通 过它在完成我自己,你的愤怒难道不是因为这出戏过于逼真和清晰吗?这太好了, 你会变得更好,你今天流泪了。这却使我感到了更大的希望。 可你不该发这么大的火,你不该责骂阿达莫夫,在他的眼中,世界就被抽象成 了这样一种东西。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她柔声他说。 为了缓和情绪,我和她来到了一家肯塔基炸鸡店,找了个位子要了一杯热咖啡, 坐了下来。她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你帮助我把我想排的八个戏都排完,好不 好?你是一个天才艺术家,你一把握角色就非常到位。我们必须排完剩下的戏。” “可我再也不想演阿达莫夫的戏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狗杂种,尽写这些叫我 悲伤的戏?”我逐渐恢复了平静。我将自己从那种戏剧情景中拉出来,我喝着咖啡, 看着外面夜幕下的城市街道中匆匆走动的人的影子。他们在半明半昧中像某种黑夜 里特有的奇异生物一样。 “阿达莫夫?你还不了解他吧?”她轻轻笑了笑,用手拨弄了一卜她那散在肩 上的越来越长的头发,“这也是一个四处漂荡的人。他一九0 八年生于高加索,父 亲是旧俄时代的石油大亨,他的童年在石油城巴库度过,所以他从小就生活在一种 恐惧之中,他害怕他的家会遭到亚美尼亚民族主义分子的迫害,害怕变穷,害怕黑 夜,如果说一个人的童年将决定这个人的人格的话,那么童年之中的阴影就一直跟 着阿达莫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阿达莫夫一家移民到了瑞士首都日内瓦,在 瑞士,尽管他受到了排外主义者的仇视,但他在这里开始了接触戏剧,认识了俄国 著名戏剧表演家彼托耶大。 一九二二年,他家又移居德国,一九二四年,全家定居巴黎,而这时他家经济 已相当窘迫了。 “在巴黎,二十年代正是超现实主义风起云涌之时,他开始写诗,但一九二八 年他二十岁时遇到了爱情的挫折——他因性无能而使初恋遭到失败,投入车轮自杀 未遂,而他的父亲也因赌债过重而服毒自杀,这些生活的不幸使他得了神经宫能症, 使他格外迷恋弗洛依德与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使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噩梦般的 世界,因为上帝已经死了,神圣感也消失了,语言贬值了,各种价值体系也失去了 意义,人的生活面临了全面的危机,世界的景象是一种更尖锐、更清醒和更令人不 安的幻象,要表现这些幻象,他认为戏剧舞台最合适了。 “二战结束以后,他才开始了戏剧创作,我们排演的两出他的《一切人反对一 切人》、《大小手术》,以及《侵犯》、《弹子球游戏)都是这一阶段的产物·表 达了他对噩梦般世界的理解。但五十年代以后,他开始信仰共产主义,放弃了荒诞 派戏剧,转而开始创作布莱希特式的社会政治现实戏剧·并写下了《七一年春天》、 《禁止通行》、《如果夏天到来》等戏,并对贝克特、尤内斯库进行了抨击,认为 戏剧必须要为意识形态与社会现实服务,一九七0年四月,他在忍受了长期的疾病 折磨后病逝于巴黎,这就是阿达莫夫,他用一生在探索,并试图调和神经官能症对 世界的幻觉与政治社会现实升华的矛盾,但一生都在这种矛盾中挣扎·到死也没有 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阿达莫夫,一个真诚地探索世界与内心的人。他当然是一个 大师。”我想阿达莫大也许真的是一个大师·但对于我来讲,我却可以自由地选择 我的生活,我看到喻红的神色有点儿倦怠了,我觉得我好多了。我说:“你这些口 子累坏了吧?你真的从演这些荒诞派戏剧中发现你自己了?”她把她那杯咖啡喝完 了,“差不多吧,在戏剧中我觉得我是在生活着,而在生活中我却觉得我在演戏, 这是一种对真实的期待与模拟,婚姻有时候的确是一个幻象。”“你还有多少钱够 你把这些戏排演完?‘矛’戏剧工作室你打算让它存在多久?”“钱是没问题的, 只是我想,到了适当的时候自己写剧本,推出我们自己创作的戏。”“你丈夫,他 对你干这个支持吗?”“他?当然,因为所有的钱全是他的,他当然同意了·我和 他结婚以后,我从来没有向他要过钱。这是第一次开口,无非是一套房子的钱,而 我却拿它干了正事,我挺开心的,只让钱增加而不派上用场,我真的弄不明白它有 多大的意义,当然现在我也觉得累·可我还是快活的,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和我 一起排演下去,你有演话剧的天赋,你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她的眼睛像星星一 样闪亮了,而我那阴郁的心情已经一扫而光,我在这些戏中表演得还是不错的,我 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大好了,我想,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已经起风了,大街上的人 全都在风中匆匆行走,城市像个磨盘一样在吱吱响动,它要磨碎那些赢弱的心灵, 我决定演下去,我对喻红说,不过我们演贝克特的戏吧,我很久以前就看过贝克特 的《等待戈多》,我们干嘛不排演一个他的戏? 我一个人坐在台上,背景音乐是杂乱元章的,一会儿是亨德尔的《皇家烟火》 的音乐,一会儿又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交响曲》,然后是“切割大队”的摇滚 乐曲,灯光都照在我一个人身上,在这种背景音乐不停地变幻的时刻,我一个人坐 在舞台中间,这是一个环形小剧场,四周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从各个方向都可以 看见我的表演。我表演的是贝克特的荒诞剧《哑剧I 》。在我身后,布景是荒无人 烟的沙漠风光·我,一个男人,无名元姓没有非常明显的特点,我就坐在那沙漠之 中一个人玩着一件手帕,我把那件手帕折叠成了各种形状,我叠得很认真,可是突 然,从幕后传来了一阵哨音,这是一种指挥的哨音,我站了起来,在舞台上寻找那 哨音,做出了一副打算听它的指令的架式,并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这时忽然又传来 一声哨响,舞台上空吊下来一棵小树,我一抬头发现了它,这树降下来落在舞台上, 变成一棵长在舞台上的树了,我就走过去,坐在树下乘凉,我的手帕不见了,我找 了一会儿没有找着,我看我的双手,我翻来覆去看我那双手,这时天空中又吊下来 一把剪刀,一声哨响,我抬头发现了那把剪刀,我从半空中取了过来,开始修剪我 的指甲,我剪了一会儿,又听见一声哨响,我抬头发现从半空中又吊下来一样东西, 这是一只大肚瓶,上面写着“水”的字样,看到了水,我这个坐在沙漠中的人才感 到了焦渴难当,可那瓶“水”停在三米高的地方,我试着伸出手去抓它,但抓不着, 它就停在三米高的地方,不下来了,我很生气,但是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就在舞台 上走动。这时又是一声哨响,半空中又落下来三块大小不一的正方体,我把这几个 正方体都从半空抓下来,放在舞台中央一个叠一个,我打算站到上面去用手够那瓶 水,可当我站在正方体上去抓那瓶水时,那瓶水却迅速上升,消失在我头顶了,我 仰脸看了一会儿,找不见它,只好又从正方体上跳下来,这时,这些正方体也迅速 地上升,消失在了舞台上空,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发呆。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一 声哨响,半空中那个瓶子落了下来,就在我眼前摇晃,那哨声也一下又一下地响着, 可我就是坐在那儿在看着我的手,一动不动,我再也不想伸出手去抓那个瓶子了。 也许我只是徒劳无益地在生活中疲于奔命而已。 这其实就是人的形象,每个人都在生活的洪流中左冲右突、并听命于一种盲目 的力量的支配,疲于奔命,到头来也许什么也得不到。我们就是那个沙漠中的男人, 只要哨声一响,我们就盼望着从头顶落下来我们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拼命去用手 够,去争抢,可到最后呢?我们的愿望终将会像升人空中的那瓶水一样,近在咫尺 却永不会得到。每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在劳作,他在生活的巨形石头山下,吃力地将 一块石头扔上山顶,然后那块石头立即要滚落下来,然后我们再把它扔上去,如此 反复,永不停止,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西西福斯的形象,终日劳作到头来一无 所得。 我是不是有些悲观了?当整个人类世界身处于物质世界之中,精神的青草已被 高楼大厦压倒了,挤压得找不见踪迹,艺术家像楼厦中的鼠群一样在黑暗的地方狂 奔、在偷运着精神粮食。艺术家!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作为一个艺术家是痛苦的,你 一定要背负更多的东西才能奋力前行,去发现那水上的面包,并能看得见乞力玛扎 罗山上的雪,以及像天使一样回望故乡。也许世界本来什么也不是,世界就是世界, 而人才是唯一的尺度,人通过对世界的测度说出了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比如世界是 荒诞的这一个命题,世界是荒诞的吗?你当然同样也可以反问他们,世界什么也不 是,世界就是世界。而艺术家作为最能敏感地感受时代空气的树枝,将给人类展现 出一种全新的图景,我不喜欢荒诞派戏剧作家眼中的世界,这个世界由一群无家可 归的街头流浪汉、坐以侍毙的残疾人、朝不保夕的乞丐、浑浑噩噩的混世者、孤苦 伶仃的老人、在沙漠中行走的孤独者、没有廉耻的娼妓与贩卖战争的骗子构成,这 是一个没有阳光与田野,没有生机勃勃的城市的世界,这里没有鸟语花香,没有绿 树成荫,而到处都是荒野、囚室、大海与高墙,是黄昏与黑夜,是一个幽团的让人 发疯的世界,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我想这些戏剧大师们创造出这样的世界也是为 了让我们走出这样的世界,而我们去表现这一世界,也是为了更多地从内心驱逐出 这些景象,从而变成一个完全簇新的人,这是可能的,当我和喻红一起与“矛”戏 剧工作室的人们在诠释与宣泄这些戏剧时,我坚信了这一点,生活总像是一只大手, 在远处招唤着,让我们向着它走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