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仔细回想起来,我是如何一天天变得浑浊不堪、色彩斑斓和形迹可疑起来的? 我在哪一天,早上一觉醒来,已经发现自己满身千疮百孔·纯洁、正义、善良和爱 这些概念全都已经离我远去?或者它们像石油一样深深地埋藏于我的体内,而我却 再也开采不出它们来了?我一无比一天变得疑惧、焦虑,变得对一切都怀疑了起来。 有人在追赶我吗?一只什么样的手在我成年以后一片片地撕碎了我的梦境,从而让 我变成了迷途的羔羊,找不到方向?从一开始,我就想着能像太阳下的向日葵那样 天天迎着太阳生长,接受阳光雨露,茁壮成长。但实际上,我刚生下来,就是一个 老头儿,我早已历经沧桑,我已经变得人情练达·什么都懂,我的额头全是皱纹, 刚一生下来我就已经变得老气横秋。 向着通往母亲的子宫的道路回望过去,那里杂草丛生,到处部漫滤着发黄的痕 迹,如同蜗牛爬过的足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张脸,我弄不明白是准用刀刻下的, 我真的已经受老了,回想起来,并不是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说谎者。在最早的时候, 这得返溯到我那美好的少年时代,我活泼可爱胆大妄为,但正因为如此,我的老师 不喜欢我。我还记得她姓古,是一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女人,她认为我过于调皮捣 蛋,尽管我的学习成绩在全班的男生中要算好的,可她就是不叫我加入“红小兵” 组织,也就是后来的少先队。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她都一直拒绝了我的良好愿望。而实际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强 烈地觉得自己需要加入“红小兵”的组织,我想得到来自正统世界的承认,我想进 入某种游戏规则。可我的老师,仅仅因为我有点儿过于调皮,就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把这件事告诉给了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妇女,那种目光并不远大,然 而却懂得生活的艰辛并终日操劳的女人,她叹了口气,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她叫 我在过年的时候,将满满一篮子葡萄送到古老师家里去。当时天寒地冻,就连撒尿 都会冻成弧形冰,而我,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家伙却要将我父亲珍存了几个月的打算 过年时全家吃的青黄鲜亮的葡萄送到老师家里去,仅仅是为了能让我加入“红小兵” 组织!能让我被正统接纳与承认。我记得我从来就是害怕古老师的,她那厚厚的镜 片后闪烁的莫辨真伪的目光叫我无法揣摩。但我必须要把葡萄给老师送去,在母亲 的叮嘱下我踩着吱吱作响的雪地向老师家迸发,一路上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 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有两种声音在我的脑海中争论不休。虽然己是冬天可我却已 经满头大汗。一直到长途跋涉三公里后离老师家只有二百米远的时候,我立即下了 决心决定自己吃掉那些葡萄。我作出这个决定的确是惊心动魄的,因为我要在半小 时内吃掉整整一小竹篮的五公斤重的葡萄!我找了个可以避风雪的地方,看看四周 元人,就开始大吃特吃了起来,可我怎么吃那葡萄就是不见少;我就拼命地吃,一 直到吃掉了一大半,剩下的我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的时候,我才满怀着怜惜地把它 们埋进了土里。然后挎着空空的竹篮回家了,我母亲问我把葡萄送给古老师了吗? 我撒谎道:送了。母亲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头,这学期你就会加入“红小兵” 的。但我付出的代价是拉稀三天,上吐下泄,面无人色。 我就是从那一天学会了撒谎,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我撒过各种各样的谎,并 从此不再为撒谎感到内疚、羞愧和难过。从那以后,我撒起谎来就变得无比自然, 往往就是脱口而出。第二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我母亲为了躲避可能的战乱, 挥泪向父亲告别,带着我向内地老家迁移而去,一年以后战事太平,我又回到那里, 古老师已经不教我们了,另一个班主任胡老师在一年后叫我加入了已改称为少先队 的组织,这事儿就算完了,但在我内心之中形成了成长中永远不可抹去的阴影;仅 仅因为我过于活泼和调皮,我就被排除在正统的组织之外,这使我内心之中第一次 产生了仇恨情绪,我开始讨厌一切已经形成的东西,那种东西从我八、九岁时就开 始压迫我的精神,从而决定了我一生将是一个叛逆者与逃亡者。在十一岁以后,我 把这种仇恨情绪强烈地发泄到了被占老师认为最遵守纪律的女生,班少先队中队长 陈勤身上,那是一个清秀柔弱的女孩,其实我把内心之中最早萌动的爱都寄托在了 她身上,但我压抑住对她的喜欢,开始恨她、欺负她,因为她完全是另一类象征, 一种正统的象征,而这种正统却不信任我。我用胖胖的毛虫放在她的铅笔盒里,丢 迸她的脖领里来吓她,我在她的椅子上放上一枚图钉,直扎得她又疼又羞却发不出 一点声音。她被扎着了屁股!我在心中恶毒地笑着,但表面上我装出一副十分诧异 的样子,和其他人一起愤怒地声讨下毒手的人,并栽脏陷害到班上另一个老实的男 生身上。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报复。因为一旦有人把我罚出局,那么我就会想破坏整 个规则。我没想到我会因此而受到了这么深的伤害。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胖胖的 毛虫掉迸陈勤的脖子里的情景,那种犯罪的快乐叫我高兴极了。于是在挥手告别小 学的少年时代时,我早已经变得十恶不赦了,可表面上我仍是正人君子,仅仅是过 于调皮了些。 在更早的时候,或许可以追溯到我刚刚上学,我喜欢在父亲任职的单位后勤大 仓库中游玩,那是有着很大面积的仓库,有一块空场地上放着许多汽车废旧轮胎, 一个挨着一个,一排排构成了壮观的轮胎方阵。由于轮胎是中空的,所以我可以爬 进去去找野猫玩儿。但是有一天我在那深深的轮胎形成的隧道中发现了各种劳保用 品,有皮鞋、皮大衣、手套和各种工作服一一那些原来在仓库库房中放着的东西显 然是被人偷偷运到这里,然后打算再伺机拿出去的。于是我就惊惶地将这件事告诉 了我所碰到的第一个人,这个人刚好是我父亲单位的大头头,于是他立即追查了起 来,不消说,这是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个人的杰作,这三个人士是监守自盗的保管 员。于是我父亲的形象就在我面前垮了,我设想到一向是正人君子的父亲竞是一个 大家贼!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坏,我父亲出于震怒在追打我时,我就使劲地飞跑,我 父亲总也追不上我,因为我想他没有资格打我,后来我出于对他的怜悯,才停下来 让他揍几下了事。所以,少年的我认为这是一个虚伪的世界,人们表面一套、背地 一套,正人君子和盗贼往往是一个人,杀人犯和英雄只差一步,老师和受贿者可以 合二为一,因此,我的少年时代就已经如此偏激冷漠地这么看待世界最要命的是我 的性成长。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会天生对性有一种羞耻感,总之我的两腿之间正在 越长越茂盛的小黄毛叫我感到恐惧,我总是担心我裤子前面的钮扣会没有扣好。它 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自动打开,而别的人尤其是班上的女生会一下子就发现我的 秘密。我孤寂的性成长期开始了。 叫我记忆犹新的是我有一个语文老师,她刚生孩子不久,在她给我们上课的时 候,胸部的乳房会濡湿一片,那是她的奶水浸染了那里,看到这个场景,坐在中间 座位上的我激动了起来。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可那种潮汐般的手淫诱惑却 无法根除,我每天都在一种犯罪的感觉中挣扎,可我却没办法向任何一个人叙说, 我孤独和害怕极了。我还记得更早的时候,那时候我大约只有五岁,我家邻居女孩 想问我要一副猴皮筋,可我因为对她的那里感到好奇,就提出用我的“小鸡鸡”去 碰一碰她的那里,然后她就可以得到我制作的精美的猴皮筋。她想了一下,同意了, 事后我一直为此事感到后悔,因为我损失了一副上好的猴皮筋,而我却什么也没有 得到。我从此明白了女人是可以用她那东西来换任何她想要的东西的。 到了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和一个家伙曾经去那种可以从后面茅坑下去窥探的女 厕所窥探过,由于不小心,我一脚踩进了粪汤中,我的脚上全是粪便,我嚎陶大哭 了起来,于是我逃走了,什么也没看见,而且后来也打消了那种念头,所以,我一 直生活在一种人格分裂的状态里;一方面在学校里我是个聪明的好学生,学习成绩 不错,大部分时候比较老实,偶尔有些调皮捣蛋,但是属于那种可以被改造和规劝 过来的人,而另一方面,我深知我还有另一个我,这个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说谎者、 手淫犯、窥视犯和盗贼。只要我没钱的时候我就从我父亲的口袋中偷上一点钱。因 为他同样也在从他管理的仓库往外偷东西,这是大同小异的,没有任何奇怪,完全 符合逻辑,此外我还偷过书,偷过西瓜乘人不注意抱起一个就跑,我每个夏天都这 么干。还偷过各种吃的,但我从不偷别人的钱和贵重物品。我很懂得注意分寸。我 就在这种人格分裂的状态下成长着,一天比一天成熟。我之所以被人称之为早熟, 可能与我从小的这种人格分裂有关。我从小就知道事物有其两面性,所以我并不像 其他人那样,到了高中毕业走到社会上才发觉自己所受的教育全部白搭,我不过在 日复一日受着欺骗而已,社会和人根本不像课本上讲的那样,而是充满了欺诈、欲 望和各种的利益纠葛。我很早就发现了事物的两面性。 我还有一次见死不救的经历,那是在我十三岁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和我父 亲单位领导的儿子,我的同级但不同班的一个家伙牛大头一起去城郊玩耍,这是一 个比我坏得多的人,什么都敢干,如果哪个老师敢给他不及格,他就会往人家门上 抹大粪。他和我一般大,长了一脸的小雀斑,可他从那时候起下流话就没有离开过 嘴角,而且他最爱欺负的人就是我。我不知被他揍了多少回,可我就是不敢打他。 因为他父亲是单位的头儿,我如果揍了他那对我一家都不会好。我十分懂得其间的 利害关系。那天我们一起去捞狗鱼,在城郊边的一个大水塘里。牛大头可能是乐极 生悲,一脚踩了个空就掉了进去。我回过头去张望的时候发现他在水里已经手忙脚 乱地挣扎上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张布满了雀斑的脸在水中变得煞 白,并且向我流露出哀伤的求助神情。由于拿不准是否他也会把我一起拉下去,我 决定不去管他,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就这样亲眼看着他沉了下去,不见了。我拔腿 就往家跑,一路上我在想着如何处理这件事,我想到没有一个人看见今天我和他在 一起,我决定干脆什么也不说。我想这可真是一个聪明的想法,回到家后我就什么 也没讲。三天后牛大头的尸体从水塘中自动浮了上来,被人发现了。但谁都不知道 他是怎么死的,除了我。可是我多了个心眼,什么也没对人说。连我最信任的母亲 我都没说过。看着牛大头的爹妈哭天抢地的样子我的心情很复杂,但多少也感到了 快意,他牛大头从此再也不能欺负我了!他的父母一口咬定是他杀,于是一个月后, 一个盗墓的江苏盲流被抓获了,他被认为是杀死牛大头的罪犯,不知为什么那人后 来倒真的承认了。枪毙那个盲流的那天人潮汹涌,十三岁的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囚车 中可怜的盲流,心想如果我说出我看见了牛大头的死,我的下场就会是这样。一个 多嘴多舌的人是要惹祸上身的,我妈从小就这样教育我,到关键时刻还真的起了作 用。那个江苏来的盲流就这样被枪毙了。 成长!成长!像荒草一样在大地上成长就是我的写照,我在岁月的雾里奔跑, 谁也没有真正关心过我,我就那样自由自在地成长着,作恶与行善的双重心理构成 了我复杂的人格。因此有人后来说我一半是天使,一半就是魔鬼。我想这一定是有 道理的。一开始,无论是父母,还是教科书,都在教导我们用二元对立的眼光去看 待这个世界,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些是善的而 另一部分则是恶的,一部分东西大,而另一部分小,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没有 告诉过我还有不好不坏的事,不善不恶的人,不真不假的话和不大也不小的东西, 而在人群之中,绝大多数的都是那种不好不坏的人,他们使自己的性格浑沌一片, 让人辨不清真假。在我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中,二元对立的世界在我的面前一点一点 地崩溃了,我一下子被抛入了成人的世界,这才发觉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准备,因为 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再是二元对立的,而变成了模糊的东西,难以断定是好是坏,是 善是恶。而我必须去用自己的脑袋去对付这一切!想到这些就让我感到头痛。 人们像深海里的某种蠕虫,会随着所到之处的地形而改变体形,并随时去捕获 更多的食物。这样的人在我们周围比比皆是。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 好多东西全是在一种严肃的旗号下进行着卑鄙的勾当,没有真正单纯的东西, 我在付出了很多情感与精神的代价之后,才明白了这一点。我过去一直很盲目,靠 一种激情让自己成长壮大,可是突然之间,我长大了,我不再胡说八道,我尽量地保 持沉默,虽然这对我来说也很难做到。我欢呼一个多元的世界!只有多元才是最可 靠的,一旦又有人振臂一呼,告诉你应该抛弃一切跟着他去的时候,这时候你千万 要提高警惕,或者又有人在说他看到了一处无比美妙的人间仙境,叫大家一起朝那 个地方狂奔的时候,你也应该保持警惕,因为一旦你终于跑到了,你也许会发现那 里不过是一个大粪坑,只有蛆虫在那里蠕动。而这时你甚至连你的鞋子都扔掉了。 所以,唯有自我的判断才是可信的。我想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这才是最为可贵的, 人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时,社会就正常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后来我一从大学里出来就发现一切都已变了样,你 恪守的东西正在加速瓦解,你呼唤的东西已经到来,可是你却对此已经不太习惯了。 而新的原则正在确立,这种原则就是一种交换的原则。交换的概念已经渗透进我们 的日常行为之中了。 我其实一直是个胆小鬼,我就不可能对什么事真正负起责来。这注定了我将被 孤独所纠缠,有一次我决定对一个女孩负起责来,那还是大学一年级,我和她在认 识不久后就山盟海誓,而且决定永远在一起,她是和我实打实睡过觉的第一个女孩 子。我一直期待着一种久远和永恒的东西,可我发现她不喜欢这样,她喜欢过程, 喜欢变化,我觉得她的贞操对于我和她都应该是值得珍惜的,可她转过神去想了一 会儿就想通了,反正已经“开了口子”,那么以后就无所谓了,于是她喜欢上了另 外的人。于是,她就“哗哗”,“哗哗”地没完没了地在我之后和其他人操练着那 种肉体运动,并使之成为了仅仅是人数上增加的可望使之破记录的肉体田径运动。 于是也教会了我要明白一切不过是过程,这深深地伤害了我。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爱情?呸!先在你自己的脸上吐上一口吧。一旦你对什么认起真来你注定会犯傻, 并干起傻事来。这就是这个时代,人们如同狂风暴雨前疯狂的蚂蚁,在大地上乱窜, 你于是在一小会儿的功夫可以和千百个同类碰一碰你的触角与他们打个招呼,人与 人到处都在交往,在“公关”,在“联谊”,在“姻缘”着。现在我不知道我该信 些什么,信钱吗?也不行,那是一种两难的处境。大约在二十一、二岁时我就这样 变得愤世嫉俗了起来,我什么都看不惯,我什么都不喜欢,我厌恶很多东西,因为 这就是我品尝过的人生,连爱情都是发了芽的土豆,你还能让我相信些什么?你总 得劝劝我,对吧? 等到我再大一点,我就发现我又显得有些矫枉过正了,这样其实也不对。 大约在毕业前我认识了阎彤,一个一直处于分裂的世界中的女孩,和她在一起 我更真切地可以感觉到我面对的世界也是分裂的,因此我感到了安全,感到了一种 过去没有的责任感,这种东西叫我内心恢复了对自己的自信,我又觉得很多东西并 不是那么令人作呕了。如果你想去承担一些什么,那么你就赋予了它意义。世界原 本就是虚无的,什么都不存在,但假如你相信那些杂草,那些鲜花与牛粪,那些树 林与鸟巢,那些水的波纹和大地的裂缝都是有意义的,那么你就赋予了这个世界以 意义。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比如我,每当我握住阎彤的手,我就觉得我和她是同一 类人,她多么需要我,而我也多么需要她,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不会变得无 依无靠,无助无求。我只需看一点点,我就觉得我得为她而考虑很多东西。但又有 一种想从她旁边拔腿就跑的想法也时刻捕捉着我。 但是,总有一种更遥远的东西在召唤着我,我必须向前去。那种声音也许就是 风声本身,促使我全身心地投入,去面对和体验这个世界的全部的复杂性。去一点 一点地找回我在成长中不断丢失掉的人类天生具有的那些好东西,我才决定来到了 这样一座大城,你瞧,我还这么年轻。 而到处已都是商品交换,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又能给你带来什么?每一个人 在和另外一个人相遇的时候,内心和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这句话,这种交换原则当 然是自古就确立起来的,那时候还大都限于物物的交换,或者以贝壳换贝壳,可现 在,什么都可以交换,只要你拿得出来,一定有人会与你交换。哪怕你打算与其他 人交换狐臭,也一定有人会说我这里有脚气!当然这样说又有点儿滑稽了,但的确 如此,世界一眨眼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市场,这是一个无比忙碌的庞大的市场, 到处都在叫嚷,什么都可以明码标价,然后被卖掉。这当然也让我感到了迷茫,我 不知道我能拿出些什么来,也许我可以拿贫穷去换点儿什么?比如换上一些钱,谁 会跟我干?那一定会有很多人认为我是个疯子了。总有一些基本的逻辑在决定着人 们的思维。 细想起来,成长就意味着丧失。当你最后以为什么都懂了的时候,你已经以丢 失了全部为代价,然后你说:我长大了。在我长大的过程中还有哪些是值得回忆与 叙述的呢?到今天,我越来越觉得,在地球上人生活着,每一个人相对于广袤的大 自然和庞大的种群是多么的渺小,每一个人的愿望都是多么的卑微,人其实是最可 怜无助的东西,他们的愿望如同蚂蚁的愿望一样,去修建各种居所,可一阵大雨就 可以将这些毁灭。但人们还会用尽一生的力气去干。一个孩子在沙滩上垒沙堡,他 刚刚垒好,那些浪就会打过来,把他垒的那些玩艺儿冲垮掉,他笑着又接着去垒了。 人在世界上,哪怕生活得再卑微,他们都有愿望,有渴求,并努力用人所规定的时 间方向的流逝去实现它。日复一日,一代一代人也将人类本身推向了成熟。 而人类也许永远也避免不了战争。战争的魔鬼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的天性之中, 它就会像痢疾一样定期发作,战争当然是邪恶的,它像魔鬼一样让我们打碎所有的 梦想,不再能像平时那样从事生产,从事各种文化艺术品的创造,每一个人都拿起 武器,或者四处流窜,去躲避那些战乱。人类到今天仍旧像一个智力不大健全的孩 子或者一个疯子,正常一会儿,然后再发上一阵疯。 一旦他发起疯来就想把一切摧毁了再重来,可过后他又后悔了,一边哭诉自身 的恶行,一边又开始了又一轮搭积木似的建设。所以,我想说的是,人类在战争的 状态之中才会真正地体验人的高峰情感,那种建设与破坏,那种占领与反抗,那种 善与恶,那种对生命的剥夺与保护,才会表现得那么充分,而人的真正好的东西, 如善、正义、爱也会一鼓脑几地表现出来,使人们在对自身沮丧时又感到了信心。 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我想我已明白了不少道理,可还有更多的道理我还真 不明白,我必须去尝尝人生的各种滋味,我想自由地表达我的所思所想而不受任何 约束,我想干很多事情。我肯定还不想出家,比如现在我无法看破红尘,我渴望自 己有一天一鸣惊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我渴望我经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恋, 品尝到爱情那种来自地底深处的灼热的岩浆,我希望我像一则故事一样飘入风中, 被飞鸟衔走,变成很多人嘴上的一则传说。当我在这座城市中,像个午夜行走的人 那样安营扎寨之时,我百感交集,一方面回忆我走过的道路,一方面仍旧体会着一 种复杂的痛楚,因为我毕竟已经二十六岁了,像一个已经死去的诗人所说,“该得 到的尚未得到,而该丧失的早已丧失。”那么就让我在午夜里前进吧。 我没有想到我在时常挨饿的威胁下还能想这么多。就在不久以前,当我在一种 强烈的欲望冲击下企图什么都要得到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胸闷,呼吸困难,我的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立即一个人跑到了医院 进行了检查,医生为我做了心电图,认为我的心脏没有什么问题。她认为我的肺也 没有什么问题,后来她问我是否过于紧张和焦虑? 我说是的,我在这座城市中生活无时无刻不感到紧张,大夫就认为我得了植物 性神经紊乱,需要调养。 走在热闹而荒凉的大街上,看着黑暗渐渐漫开的城市风景,以及逐渐像水流一 样铺展开来的灯光,我觉得我真的仍旧一无所有,我弄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还 要来到这个亚洲最大的城市之一。为了想在这里实现自己的梦想,去得到更多的东 西我得了植物性神经紊乱,因此需要调养,可我一旦调养好自己,我什么都不干就 会挨饿,而我一旦挨饿那我心头的一切欲望又都复活了,我就在欲望的驱使下加倍 地神经紊乱。这如同一个怪圈,也像那部伟大的反战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 一旦你想逃离战争,你必须证明自己已经神经错乱,可一旦你证明了自己神经错乱, 那你就仍是一个正常人,于是你就仍旧得上战场。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而我觉 得我的生活状态就像处于第二十二条军规无所不在的控制之下。 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流浪艺术家的确是发疯了!因为这将注定了你将在夹 缝中呼吸,在被追赶中奔逃,在一无所有中呐喊,在苦难中两手空空。 当我一个人病了的时候躺在床上,我就开始以想象自己的死亡为乐,我在想我 突然死去,这座城市是否会停止转动?会有哪些人哭出来?会有谁怀念我?我又干 了些什么事值得被一些人追忆?我的名字会在一些嘴上流传多久?报纸会报道我吗? 哪怕像“迅速行驶的地铁在阜成门站撞死了一条狗”那样来一条晚报新闻也行。可 我发现,我死了这世界照常转动,这座城市仍旧我行我素,盲目自大地转动,而我 发现,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少数几个人,比如我的母亲才会哭出声来,我的一部分 朋友会怀念我,尤其是我曾经帮助过的一些人会记住我一段时间,这样的人也没多 少,一些和我命运相同的人会谈论我一段时间,或褒或贬,但很快,我的死就如同 一颗石子儿沉进了湖里那样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人们很快不再谈论我,大家各有 各的生活,各有各的节奏,世界照旧又纷乱又忙碌所以我想象了我突然死了这种情 况只对我一个人有害,对我少数几个亲人有害,我就立即从病床上爬起来,一下子 就健康了,我决定好好活下去,活上个好多好多年,没完没了地活下去,纯粹为了 气一气这个漠然的世界。 当我生病了躺在床上,我就习惯从我小时候回忆起,回忆各种各样的加速和阻 碍我成长的事件,追忆我成长的道路,我的历史也像杂草一样复杂,它同样不是可 以用二元对立的判断词去为之下定义的。我想了很多,那些我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会 像一片发黄的纸片那样,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一把抓住它,看清了之后再扔掉 它。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回不到过去了。我想一路小跑着回到过去,发现那也不可能 了,一种力量把我推到了今天,让我在城市边缘的一间小屋子里生病。 而在屋外,城市仍旧像个巨兽那样在喘息着,也许它打算将我吃掉,乘我有些 衰弱时突然对我发动袭击,我明白它那一套,我得防着它点儿。我一旦从床上站起 来,我就又立即健康了,我又像一个战士那样精神抖擞,众志成城,我像扔破烂一 样扔掉了我刚刚回忆起来的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它们大多让我伤心和愤世嫉 俗。我走到了星空下,星空和城市的声音仍旧那么神秘和嘈杂,一切都在流动,而 我,一个个体生命,一个观察者、创造者、闯入者,一个现时代的不折不扣的体验 者,我会把这个时代的什么东西抓住并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这仍是我的任务和我 需要加以仔细考虑的,这也是我的计划,感受这个时代!这是多么迷人和激动人心 的想法,但愿这个时代还没有得植物性神经紊乱,它仍旧在健康地成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