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喻红想排演让·热奈的戏剧《阳台》,这是一个规模相对比较大的戏,需要的 资金与演员都要多得多。我劝她应该排演尤内斯库的《饥与渴》,因为这出戏更加 集中地探讨了人生的意义与人类的命运,更符合她排戏的目的与想法。但在排演这 些戏的时候,我很想立即再回到我的生活中去。我在喻红设计的生活中走得太远, 可每当我下定决心重新回到我自己那住满了人与野狗的屋子的时候,我就为喻红那 热烈的目光所感染,打不定主意离开她,再说我也喜欢她。在这个时代,怀有这样 梦想的人已不多见,所以我按她所说的要“尽力帮她”,和她相处越久,我就觉得 我越发喜欢她,喻红有时候甚至比我还更是一个白日梦患者,当她决定要去做梦的 时候她就暂时离开了过去那种生活,从而选择了一种新的态度。我承认我没有喜欢 过几个异性,可我却喜欢喻红·不仅因为她比我成熟,不仅因为她有钱,主要因为 她是一个梦想家,一个拿钱买梦的人。由于“矛”戏剧工作室排练与聘用演员、租 用排练场地的费用越来越大,工作室开始赔钱了。可喻红并不在乎这一点,“我就 是要用五十万块钱来玩一玩儿的。我们干得不坏。”她说,她听从了我的建议,决 定排演尤内斯库的《饥与渴》,这是一部有四个片断的戏,我们租用了中央戏剧学 院的“黑匣子”剧场排这部戏,排这部心理剧、梦幻剧。 那是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我们排戏到了深夜,大家陆续散上,我感到夜晚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感伤。当喻红从地上抬起来一个由泡沫塑料做的咖啡杯时,我觉 得这一时刻可能会有什么发生了。因为我喜欢她,我只吻过她一下,我是一个真正 的浪游者,我也许不配去喜欢她,但我同样也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家,不是吗?我看 到这时的喻红的脸上被一种瑰丽的沉浸于想象的痛楚所笼罩,我关切地走过去把手 放在她的肩膀上,我说:“喻红,你怎么啦?有点儿不舒服?要不早点儿回去?”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握住了我那只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并把它 拉在胸前亲了一下,她亲了一下我的手! 于是我立即用双手拥住她,她仰起了那张脸,那张生动如石榴的脸,看样子她 希望我吻她,因为她已经不可抗拒地仰起了脸,把她那张吹气如兰的小嘴儿递给了 我。这是一张散发着沼泽深处的芳香气息的小嘴,我心中奔涌着激情,这一刻,好 久以来积聚的情感像蛇一样窜出,我说:你怎么啦?但我已经将嘴唇盖了下去。这 是对火焰的寻找,我们的舌头搅在一起,盖住了词语和记忆,我们像两棵靠得太近 的树那样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而我们却紧紧拥抱着,我们的头彼此贴紧,像狂 风将两棵靠得太近的树冠吹在一起,我们紧紧地相拥着,她说:“我现在很孤独, 把我抱紧些,抱得再紧一些。”于是,我就把她抱得再紧些,我像一根绳子一样把 她紧紧地捆在我的怀里,既然她孤独,她的身体有点儿发抖,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 身体太热的缘故,我简直像烙铁一样,我用嘴唇盖住她的嘴唇。“这样好点儿了吗?” 我问她,可她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时候我非常亢奋,我两眼朝四面望去,舞台上只 有一盏灯还放在地板上,其余的地方全部漂浮着黑暗·这真的是孤独的时刻,仿佛 这时候黑暗之中只漂浮着我们两个人,她的呼吸中带着一种期待,这一刻她已经真 的抛却了她的高贵和典雅·像个野姑娘那样要求着我吻她,“我有点儿迷茫。”她 说,“你有点儿迷茫?为什么?”我问她,可是她又摇着头,在她的面前、更多的 时候我处在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之中,我喜欢她,我渴望她的灵魂与身体能与我交 融,可我真的是一个流浪汉,一个穷困的流浪汉,我想摧毁很多东西,但却消灭不 了我自己的自高自大与自卑自贱。我像是一个双头人那样生活着,一个头不停地命 令着另一个头,躯体却无所适从。我把她轻轻抱起来,她倒很轻,我把她放在了一 块拖在地板上的幕布上,她的双眼仍旧是迷茫的,但她并不拒绝我,我把她放在那 儿,我开始给她脱衣服,我的心中大约响着巴尔托克的弦乐四重奏中的某一段曲子, 我的心跳有点儿剧烈。 这一刻是宁静的!我们的动作很轻,仿佛行走在世界的边缘,一开始我们很安 静,但渐渐的我们变成了两段起伏的波浪。这仿佛是大海的起伏,有更远的螺音从 很远的地方传来,召唤着我们向着前方挺进。她那孤独与迷茫的声音叫我也更加迷 茫与孤独,我们像两棵离得很近的树那样,在地底下用根彼此紧紧围抱。我觉得这 一刻我们都很美,我们互相楔人的身体那样亲密,这是合作的最佳典范,如果从一 开始男人和女人都在斗争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却早已握手言和。火车从更远的地方 呼啸着前来。它带来了全部欢乐的消息,它只会到达更远的地方,到后来,她用牙 齿咬住了我的肩膀,她发出了低低的呜咽,我带着她一起在向着顶峰腾越,像火鸟 一样胸腔之中发出了一种共鸣。 这是我体验到的一次完美的性爱,它是美的,温柔的,它是无条件的,不妥协 的。它只是奉献,只是寻求。它是一种结合,一次求援,让我感受到了全新的内容, 我们紧紧相拥,彼此抚摸与亲吻,像真正的恋人那样。我说: “我爱你,喻红。”她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像一枚水晶石,“我可不爱你。” 可她说完又笑了起来,身体猛地颤了几下,她在逗我。“你为什么会爱我? 我们怎么会这样了?”她有点儿迷茫,“就因为我喜欢你,爱你,喻红,从内 心里来讲我们都是一类人,对不对?对不对?”我把她的脖颈揽住,仍旧吻她。我 好像经历过很多事情与岁月,可今天我觉得我仍旧生活在今天。“是你帮助我发现 了我自己,唤醒了沉睡的我,当我一天天变得空虚的时候,你出现了,使我开始了 新的生活,这是真的。”她对我说。过了一会儿,我们都不说话了,因为我们都知 道,我们之间也许并没有什么结局,有更多的东西横在我们的前面,这是一个没有 结果的片断,可生命中有这样的片断就够了!我想,我不在乎拥有她多久,我们这 两颗己被各种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只要在某一时刻向对方敞开过,就足够了。 她问我:“你在想些什么?”“什么也没有想。”我说。 “你的那个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女友呢?”“你是说阎彤吗?她就要来北京了, 因为她一天比一天变得更糟糕,可我并不怎么爱她,我对于她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天哪,连我也讲起责任来了,我一直以为我是个魔鬼,可到头来我仍旧是一个传统 意义上的中国男人。”“你在理智的时候就会这么说,可一旦你身处于疯狂之中, 你完全又是另外一个人。人是复杂的,对吗?”“你比我更明白这一点,喻红你已 是一个艺术家了。你不是冒牌的,你对你的这些戏投入了这么多真切的努力,你的 变化本身都叫我吃惊,多少有钱的女人都变成了有德行的女人,哪怕她过去是一个 婊子她也要用钱立个贞节牌坊,她们从来没有哪怕是一刻的对自我的追问,而你, 你却向很多女人相反的方向走去了,这是为什么?”“我才不是一个有钱的女人呢。 我给你说过那些钱都不是我的。我想找点儿我喜欢干的事,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你的变化真大。”我亲切地抚弄着她的头发说,“从一个小贵妇人变成了一个戏 剧人,他娘的,你真的很好。”我说,我不能完全确切地表达出我对她的那种强烈 的喜欢,这仿佛是一个孤独的人在大海上航行,却突然地看见了陆地。这是内心深 处涌现出的一种相遇的狂喜。我喜欢我们像这样,如同史前的男女那样躺在一起, 彼此呼吸着对方的呼吸,进入对方的梦,我的手像在画着一幅我真正想画的画那样, 从她的肩头,细细地抚摸下去,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颗从毛孔深处渗出的汗珠, 我都抚摸到了。漂泊到今天,我那焦虑的心觉得好受多了,感受到了生活的一丝甜 美。如果心灵与肉体不分离,那么这种爱与奉献就可以让人战栗。她的身体很饱满, 像一棵成熟了的果子,每一个部位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其完美的地方,她身体饱 满如同一段凝固的海浪,她那在远处灯光映衬中闪着青铜色光泽的乳房,以及像外 来寄生物般长着稀疏的毛发的小腹,以及大腿向前的延伸的线条,这一切都是完美 的,是上帝的造物。我那漂泊的心灵感到了宁静,有遥远的风在我心中吹着,我不 知道我身处哪里。过了一会儿,我们又都亢奋了起来,像是两个欲壑难填的坏人那 样又贴紧在了一起,这一次她比我更主动,她已抛却羞怯,她已将我视为她爱的人。 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肌肤,仿佛春风送爽,叫我苦难的心灵破土发芽,我身上经历过 的那些伤痛,像旧痂一样一片片脱落了。 我们都想给对方以安慰,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话,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些 什么。她热乎乎的乳房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我们都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嘴唇对嘴唇的寻找仍旧是甘美的。“你说你的女友阎彤要来北京吗?”“是的, 她觉得她已经越来越不能控制住自己,她必须要见到我。”“见到你她就会好些吗?” “是的,见到我她就会好些,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其实不爱她,但我不会因此离开 她,她至少也是我的妹妹。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回去,一起在中学任教,她一直不明 白我为什么要呆在北京,她不明白我。”“你为什么要流浪?你自己能弄明白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流浪有两种,一种是行动上的流浪·躯体在大地上走得很远, 走过了很多地方,并不停地迁徙,走动,生活永远在别的地方。 另一种流浪是内心的流浪,你并不挪动几步,但你的心灵已经走了很远,从丹 麦到几内亚,从新西兰到刚果,四处流浪个没完,甚至还顺着时间的轴线向着过去 流浪,这是两种流浪,你也在流浪,像是一个渴望内心流浪的女人。”她吻了我一 下,“你是对的,可我们最后又能得到些什么?不过我们也不会去在乎的。我们在 心灵中能走多远?”“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我叹息了一声,又一次搂紧她。我 们感到有点儿冷,就穿好了衣服,这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我们相拥着在更衣室紧紧 拥抱,她和我都不想离开对方。爱情是一种大麻,一旦你上瘾了,你一时就不能罢 手,事情就是这样的。喻红那天晚上没有回家,也许也已打算把舞台当做她的家了, 那么我就陪着她吧。 产生爱情是多么难!可一旦产生,它就像空气一样离不开你的呼吸。当清晨来 临,所有的人又都涌到了阳光下的城市中活动,我的目光却再也不想离开喻红。每 当看到我热烈的目光,她都会有些羞赧地朝我做个鬼脸,使我顿时怀疑昨天晚上我 们是否真的发生过了什么。爱情!这琼浆玉露,从头顶上泼下来,叫你一会儿发凉, 一会儿发热,一会儿渴得厉害,一会儿就想赶紧去撒尿,我的大脑有时候是空白的, 有时候就充满了幻觉,我甚至可以看见半空之中飘浮的全是花朵,只要我愿意看见 这些我就能看见。一到白天,事物就呈现了它在夜晚所不同的样子,人也是这样。 我们开始排演尤内斯库的荒诞戏《饥与渴》。这出戏实际上只有一幕,但是分成了 四个片段,尤内斯库在这出戏中运用梦幻手法表现人生的痛苦、无望和死亡对人的 威胁。这出戏的主人翁叫让,第一个片断说的是他和妻子玛丽·玛德兰一起回到了 他们以前的住所,当他们回到那里时,发现他们过去住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阴暗潮 湿、使人做噩梦的地方,他们就在那里住下来,玛丽·玛德兰不停地回忆起过去她 和让相爱的美好时光,并且希望能在这里安居下来。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门上安上 一把锁·和让一起重回过去甜蜜的生活。而让却不喜欢这样,他不想像玛丽·玛德 兰所设想的那样过着在他看来过于平庸的生活·而是对他所向往的新生活充满了渴 望,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抛下了玛丽·玛德兰和幼小的尚在摇篮中的 女儿,离家出走,去寻求新的生活去了。 在第二个片断中,让已经随着时光之箭穿越了好几个世纪,来到一个城市的露 天咖啡馆坐着等待一个赴约的女郎,满怀着时幸福的憧憬,并一边设计着他理想中 的新的生活。但他左等右等,他盼望中的女郎也没有到来,于是让非常失望,他在 一种对幸福生活的期盼的焦渴中重新启程,继续开始了他对幸福生活的追寻,到了 第三个片断,主人翁让在跋涉的路途中遇到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墙,于是让就在这面 墙前徘徊,想尽了各种办法企图逾越这面墙,但他就是无法逾越。这时出现了一个 魔术师,他使了魔术使那面墙消失了,于是让得以继续前进。 在第四个片断中,让终于到达了一个如同一座监狱般的“寺院旅馆”,在这个 旅馆中生活的全是僧侣,这些僧侣接待了长途跋涉而来的让,给他吃喝,用宗教教 义填充让的大脑,并且告诉让他不能为了生存而改变信仰,这时让觉得自己苦苦跋 涉与寻求·所到的目的地竟是这样一个地方,非常失望,于是他打算离开,但他却 无法离开,只能被迫永远为寺院服务了。 在这出戏中,尤内斯库讽刺了那些对绝对精神寻求的人,这类人放弃家庭幸福· 忍受各种肉体的痛苦的磨难,并不断战胜各种诱惑,可仍旧无法逃脱被奴役的命运。 在这出戏中,我负责布景,我根据喻红对这出戏的理解,将所有的背景都设计成了 梦幻性质,就像人物活动在梦中那样。让的扮演者是一位北京人艺的中年演员,他 功力深厚,掌握让的角色非常准确。由于台同很少,这出戏的排练顺利,到了这天 晚上,我们在排练第三个片断的时候,一个男人来到了剧场中,他刚一出现,我就 认定他是喻红的丈夫,那绝对是他!这是一个年纪约摸有三十多岁的成熟的男人, 他西装革履,扎着一条有着圆形圈案的真丝领带,他的额角与下巴都呈现了那种生 意人的精明与坚定意志。他的出现使排练停了下来,喻红看见了他,她愣了一下, “嗨一—你来啦,你瞧我正在排练,我正忙着呢。”“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他 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过来一下。”喻红想了一下就朝他走去,“你们接着排, 我和我先生说几句话。”她说。她和他朝剧场下面走去。我看见了这些,决定跟上 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悄悄地跟在后头,看见他们坐在剧场下面的第一排的椅子 上,我悄悄从第三排椅子下面钻过去,躲在第三排椅子的背后,由于剧场很暗他们 根本就发现不了我。我听见他在问:“你排练的这出戏叫——什么?”“《饥与渴 》,是法国一个戏剧大师尤内斯库的戏。”喻红平静地说。 他们就坐在那里,远远地看舞台上的排练。舞台上“让”正为那堵挡在他面前 的墙而苦恼,他在徘徊,在来回走动,他就想尽快逾越这堵墙,可他就是过不去。 过了一会儿,魔术师出现了,他使了个魔法,那堵墙消失了。 “这也叫戏剧吗?”他好像不敢相信似地问喻红,“这也叫做戏剧?听你说是 什么大师的戏?你花了儿十万就在排练这种东西?”他几乎难以置信地对她说。 “是的。你不大懂戏。干嘛不叫我干自己想干的事?”“我是说你花了四十几 万就排练些这种东西?”他有些气急败坏地问。 “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到剧场里来打断我的排练?有什么事情等我回家了 咱们再说,”“回家?这一段时间你哪一天回家没有超过十二点?昨天晚上,昨天 晚上你竟然没回去,你干什么去了?”“我回去了。”喻红平静他说,她是在撒谎, 我知道。 “是保姆告诉我的,我今天上午从香港一回来她就告诉我了。”“那个多嘴的, 好吧,排戏太累,我一个人在道具房睡了,因为今天又在接着排。”“我弄不明白 的是,你天天花钱干的就是这个?你不想不想要我们这个家了吗?”“想,当然想 要。”喻红的声音有点儿变得柔顺了,“可我总是觉得无聊,我总得干点儿我自己 喜欢干的事情,这样我才觉得有意义而不过分空虚。 何况你也那么忙,我们干嘛不能像一开始那样互相忍让一些?”“好吧。”他 说,“好吧,你就接着排演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儿吧. 只是我想说的是我不会再 给你钱干这个了,没有钱了。我最近在青岛做了一项很大的投资,房地产市场一直 在降温,可我想拼力一搏,我不再给你钱叫你乱花了。”“随你的便。”喻红生气 了,她立即站了起来,她朝剧场外大步走去,她的丈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一 会儿,他也站了起来。追着喻红走出了剧场。等到我也追了出去的时候,却看见他 仍在四下找喻红,但冷清的街上空无一人。他想了一会儿·就钻迸了一辆“宝马” 730 型汽车,打开车灯,把车重新开进了黑暗之中不见了。 可是喻红到了哪里?我从暗处像火苗一样飘了出来,喻红会到了哪里呢?她真 的生气了,我想。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看不见她,但我想也许她会沿着剧 场左边的那条小街在向前走,我决定去找她。黑暗是一块大幕布,它把天与地罩得 密不透风,那些闪亮的灯光是小巧的夜的眼睛,我想她一定沿着那条黑暗的小街往 前走了,我一边快步地走着一边高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喻红!喻红!喻红!喻红! ……”我决定一路找下去,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一路地喊下去,但我看见前面有一个 清秀的黑影正在踽踽独行,她听到了我的喊声,站往了,我走过去,“喻红。”我 说,“你丈大他已经走了,你为什么不跟他回家?”在黑暗之中我看不太清她的脸, “你听见我喊你了吗?”我问她,我有些责备她的意思,“如果你不答应,我会一 路喊下去的,如果你一直不答应,另外,我听见你和你丈夫刚才说的那些话了。” “你都听见了?”她问我。 “是的,他说不给你钱排这些戏了,他看不懂这些戏,对不对?他不喜欢你这 样糟踏钱,他是不是有点儿心疼钱了?”“不,他是对的,那都是他挣的,我花的 全是他的钱,全是!我现在心里有点儿乱。”“咱们回去接着排吧。”我说,“天 有点儿凉,我们回去吧,真他娘的。”“我不想回去,我有点儿烦,他触痛了我的 心事。是,我花的全是他的钱。我现在心里有点儿乱,你把我带到你那里去吧。” 她坚定地说。 “好,好极了。”我说,我们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向东开去,我已经有好久没 有回到我的小屋子里了,我在排这些戏的大多数时候都睡在戏台上,这样使得我可 以看见蝙蝠在空中飞行的黑影。就在昨天晚上,在空中转动的风扇被一只飞行的蝙 蝠撞着了,它像一只老鼠那样从空中坠落,这时熟睡中的喻红突然醒来,在黑暗中 指着蝙蝠消失的地方说:“你看,飞机!”她说完,又沉沉地睡去了。她在梦中总 是能够梦见飞翔,我想。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在舞台上看见了那只受伤的小蝙蝠,它 像一只带翼的丑陋的老鼠一样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一跳一跳地躲到一堆杂物里了, 但是我不想把这告诉给喻红,因为她说她现在心里有点儿乱。“什么乱花?不就是 不花他的钱了呗。”我决定抽上一根烟,就从她口袋中取出了她的那盒烟,她情绪 仍旧不好,我也给她点了一根,把燃着的烟放在她的唇边,她叼住了那根烟,她忽 然把脸偏过来,谈淡地一笑:“那我离开他,我和他离婚,然后跟你在一起,怎么 样?”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也许事情的结果就是这个样子?她在用半开玩 笑的口气对我说,其实说到底她和我一样,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梦想,希望自己能 像有翼生物那样生活,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有,只是我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 我们利用我们性别的优势和劣势在生活,在获取我们想要的东西。她跟我一样,如 果她决定放弃一切,那么她也同样一无所有。那些房子、汽车、金钱、保姆、首饰 与宠物野公鸡都不再属于她了,这可能吗?当她打算在物质上降低到我的角度来想 问题的时候,不能不叫我自己感到了吃惊。我们原本是两个世界中的人,但现在这 两个世界一下子重叠了,这种现实我可真的从来也没有考虑过,我的心也有点儿乱, “我当然要,可和我在一起又能怎么样呢?我一贫如洗,而你却要放弃所有的东西, 更何况贫穷的人聚在一起,不会找到安慰,只能感到更大的贫穷。你还是做你的贵 太太吧,他不就不叫你花钱排戏了吗?你照旧可以花钱干别的。难道你已经不爱他 了?”“我不知道。”她阴沉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爱他,但我在离他越来 越远了。”“可你也没有离我更近。”我说,“说到底我和你也是两类人。我觉得 我进入你的生活也太久,我想回到我的状态里面去,但我的确喜欢你,喻红。”这 时汽车仍在飞驶,迎面驶来的奔向快车道上的汽车像一条河流,一辆接一辆,把每 个人的梦运向相反的地方,我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我试图调侃这个世界,解 构它、亵渎它、毁掉它,但它却仍旧完好如初,到头来我却头破血流,于是我正在 变成一个正常的人,我们到了我的住处,在黑暗之中野狗像成群的鬼火一样浮动, 我叫她别怕,于是她就不怕了。我们又回到了我的小巢,到处是画架、画、报纸、 杂志、行李、方便面和颜料袋,这是一个孤独者的战场,是一个梦的加工厂,这才 是我的领地,我想,我离开这里太久了,我得回来。喻红伏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搂 着她,我打开一架小收音机,我听见德彪西的无标题音乐在响着,我搂着她,在屋 子里轻轻地跳着舞,是那种伤痛者之舞。“你真的想离开你丈夫?”“在他的面前 我没有自尊。我最需要的是自尊,可我却没有。我总是依附着他,这是女人的悲剧。” “可我说了,和我这类人呆在一起又怎么样呢?有个诗人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 的,可谁又能真正的做到呢?我也是在一开始因为你是个有钱女人,每个月可以给 我几百元的‘授课费’才和你呆在一起。你一旦什么都没有了,连我都无所适从了。” 我说,也许我说的是真的,当喻红一天天变得更像我时,我一边更喜欢她,一边却 又感到了恐惧,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当事物以其迅速变化的过程不停演变的时候, 我也为此而头晕脑胀。现实是严酷而又可怕的,可说到底这又是一个现实世界,是 可称量的世界,什么都有一个价格,你想不标明价格你就什么也卖不出去。我们轻 轻地跳了一会儿,都感到彼此内心之中涌动着复杂的液体。后来我们相拥而卧,我 和她像在大海之中游泳那样一起携手前行,在爱欲之中打算忘却这些东西,忘却世 界加给我们的蛛网一样的联系,我们多么想像两棵漂亮的白杨树那样生活在大地上。 她像一只受伤的猫那样,而我则像一块从空中坠落的石头,远处是狗的吠叫,而我 们在一起朝前游泳。在这样一个杂色的海里,一切都不是单纯的,一切都是斑驳的, 花色的,即使是感情这种液体也掺杂了各种味道,如同鸡尾酒一样闪烁着多层次的 光芒。“你还会排那些戏吗?”我大声地问她,一些感觉中的大浪打了过来,“当 然要排演下去!”她说,她的喉头有节奏地跳动。我不知道我们要游多远,此时有 声胜无声,美妙的肉体像充气垫一样在朝前飞跑,只有在我自己的屋子里这一切才 是真实的,生活才再一次向我裸露了它真正的本来面目。我忽然又觉得我紧紧拥抱 着的这个女人是陌生的,她的气息、她的肉体上凝结的汗珠、她分泌出的液体都与 我的不同,可我们却紧紧拥抱,像两头野兽那样厮杀着。孤独!两个人这时候都是 孤独的,哪怕我们贴得再紧,爱得再深,我们仍是孤独的,我和她只有离得远一些 才会贴得更近。谁在远处呼喊?那是一声长长的穿透黑夜帷幕的呼喊,从很远的地 方传了过来,像是一首低低的回旋曲,把很多东西拉近了。我侧耳倾听,但那声音 随即又消失了。“你是爱我的吗?”她问我。“当然。”我说,一边用力地挖掘她, 如同在挖掘大地,“我当然是爱你的。”“你是爱我的吗?”她说,她的头发蒙住 了我的脸,我们像圆木一样滚到了地毯上,这当然是一场甜蜜的厮杀,“当然!” 我说。自从我和她认识以后,我的生活己然增添了很多亮色,她当然带给了我一些 独一无二的感觉,洗清了一部分我的阴郁、焦躁与厌恶。可我们都有理由朝艺术的 裤裆上踢上一脚!这是在我的屋子里,我应该给她更多的安慰,帮她走出她自己的 迷茫,可我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她永远都会是她自己,她有她自己的活法,说到底我们寻求的是不一样的,她 只是偶尔客串一下,而我才是生活真正的创造者与诋毁者。但仅仅有一部分信任就 足够了,我听见她在轻轻地哭,我明白她为什么哭。一个失去了自尊的女人当然会 哭,我明白这一点,可丧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切又都有可能复原吗?恢 复自尊如同叫恐龙复活一样困难,因为自尊已是另一个时代的庞然大物,在今天它 已经因为不服水上彻底死去了。今天的世界由没有自尊心的人和懂得放弃的人构成, 每个人分食上一个人的唾液,形成了食物的链条。渐渐地她不哭了,而我也在哭声 的消逝中被带到了很远的,一个幽静的不停地滴着水珠的地方。我睡着了。 我刚刚醒来,庆幸自己没有在昨天死去,就听见喻红在煮着什么东西的声音。 这是新的一日,我想。门被人敲响了,喻红打开了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我,我 迷蒙地坐起来,一张女人惊恐和梦幻般的脸漂到了我眼前,“你还活着吗?”她阴 郁而又宽慰地笑了。她扔下背上的背包,我认出了她来! 她是我的已经越来越疯的女友阎彤,她从南方来找我,她刚刚抵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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