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和周瑟瑟又见面了,是在流浪雕塑家崔展的葬礼上。我原先曾经在某一个聚 会的场所见过雕塑艺术家崔展,那是一个迷人的家伙,整天就知道拼命做他的雕塑。 他是从浙江来到北京的,曾经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雕塑系,但一毕业他就来到北京 了,他甚至比我还来得早,而且他也比我更早地喜欢上了这座城市,我在经历了自 由人体行为艺术家钟星的发疯之后,再经历一次崔展的葬礼,不能不从灵魂深处爆 发出一阵革命意识,我感到我像一只装满了液体的罐子,那种液体全部由流浪、悲 愤、苦难和死亡所构成,这个罐子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爆炸,然后淹没了整个世界, 崔展是一个偏执的家伙,他的打扮也永远都是一副牛仔衣裤,看到他雕塑的那些玩 艺儿我就知道雕塑这种东西在他的手上绝对进步了,绝对向前走了好几步。在他所 有的雕塑作品中,都体现着这样一个观念,即凸凹观念,他一开始就认为世界是凸 凹不平的,所以他做的一切雕塑作品都像齿轮一样完美,并丝丝入扣。他的这些凸 凹不平的雕塑像阴阳一样紧紧合在一起,成为了合谐宇宙的象征。或者你把他所有 的作品看作是男性和女性的紧紧咬合在一起的生殖器也可以,总之他的那些由木头 雕成的各种奇怪的玩艺儿体现了这个世界物与物的基本关系,从而使我们摆脱了对 雕塑的平面化的认识,让我们感到了他雕刻下的世界总是阴阳、强弱、凸凹、软硬 地咬合在一起,合谐运转,生生不息。只要你一见到他,他就会滔滔不绝地给你谈 他的雕塑作品,他就是这么一个狂人,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奇异的凸凹世界中不能自 拔,并随时打算拉你入伙,也叫你感到凸凹不平。每一次我见到他,总在他的屋子 里看到那些堆至了天花板的作品,他像个机器似地造这些东西,把它们全都称作是 雕塑。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了,没有劳保,没有单位, 没有人寿保险赔偿,像个局外人一样在这个时代死去了。 听说了他死的消息后我感到十分震惊,因为我觉得他一直像个孩子,他才只有 二十七岁,而且他还和他老婆在一起,他老婆比他小两岁,是学工艺美术的,最擅 长装潢东西,她在北京也可经常照顾他,可他为什么还会死去呢?我无法忘掉他那 孩子似的淳朴的笑,以及他那爱伸出舌头朝你做鬼脸的神态。他死于肺病,他好像 从很早就开始吸烟,按他的说法他吸烟至少有二十年历史了,在北京每一次流感来 袭他都躲不过去,肯定要染上,然后就不停地咳嗽,接着就越来越瘦,脸上一开始 是发红,后来渐渐变白了,然后他就死了。 从小到现在,死亡在我身边多次发生,可我一直觉得死亡跟我毫无关系,死亡 好像是我身体之外的某种东西,还离我太远。可自从崔展一死,我就觉得它其实一 直离我很近,它就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某一天就会突然朝我发动袭击。崔展来到 北京,一开始在圆明园附近,我见到他的那一次刚好是秋天,圆明园里到处都是一 种灿烂的金黄色的气息,大地上落满了叶子,他像个热情的兔子那样从他栖身的屋 子里出来奔向我,“快来看看我的雕塑作品!”从此这句话就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后来只要他一见到我,第一句话保管是这个,我从来没有发现他说别的。他把他创 造的东西看得那么重,这是我们都不及他的地方。一见到他他就在那里给你谈雕塑, 如果你不懂雕塑是个什么玩艺儿的话,那他就会不厌其烦地从雕塑的起源谈起,然 后历经漫漫历史长河一直到他为止。到他为止!这就是他的雕塑历史学。他一直都 特别自信。我一直不知道会有谁来买他那些奇怪的木头,他还告诉我他有一个梦想, 那就是在这座城市的很多路口都坚立起他的这种由石头和木头为原料的凸凹作品, 可我却知道这座城市根本就不会理他,他们哪怕在交通路口竖立一些可以吓得违章 司机屁滚尿流的假警察——这种看上去荷枪实弹的假警察用塑料做成,也不愿竖立 起他的一个小玩艺儿。 但尽管如此,他从不气馁,他只要有机会就去奔走忙碌,甚至还找到了主管城 市建设的副市长,并且到哪里都谈论他的阴阳、凸凹和谐雕塑理论。 可大多数人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于是他的那些东西就仍旧在那里躺着。 起先他住在圆明园的一个流浪艺术家汇聚的地方,那是一间很小的个房,到处 都奔走着长发披肩、装束奇特的艺术家和野狗,可由于一家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了 圆明园的艺术村落,报上还登了他和他那文静的老婆靠在门上的照片,从而让更多 的人闻着了腥味儿前来投奔,不光吃掉了他买的大米,还睡脏了他的一块红色地毯, 并且在上面烧了好多个洞。他是一个带着地毯旅行的人,我以为,为了让自己能有 更充分的时间去思考他的艺术,他决定搬家,“大隐隐于市”,不知找了谁帮忙, 他竟然搬到了地处闹市的西单附近的一个胡同里扎下了根,一住就是好久,而很多 人再也找不着他了。好在他配了个呼机,在大家应该聚会的时刻,只要你及时呼他 一下,他肯定会立即赶来。而他只要一到某个地方就会谈论起雕塑来。在流浪艺术 家成堆的地方,不消过多久,他和周瑟瑟就形成了两个核心,一个宣讲雕塑,一个 宣讲诗歌,如同在宣讲不同内容的两个讲坛,他们各自身边都围着一群人。这两个 人一个童心未泯热情似火,而另一个则气宇轩昂大义凛然。他们两个人只要一见面 就互相佩服又互相敌视。 然而崔展死了,死在这样一个日益加深的秋天,连诗人周瑟瑟都感到了失落。 “我喜欢他那双眼睛,那双无比热情的眼睛。有这双眼睛的人内心善良、纯洁似水, 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周瑟瑟和我在赶往崔展葬礼举行处的路上,几乎有点儿哽 咽地和我唠叨着。 我们赶到了和崔展遗体告别的场所,那是一个还算比较大的厅堂,我们一去就 发现那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有一部分我认识,有一部分我并不认识。 崔展的遗体就躺在这间房子的中间,在他的四周摆满了鲜花。我感到奇怪的是, 来向他进行遗体告别的人仍个个儿都像过节一样快活,脸上有一种冷嘲热讽的表情。 我知道崔展的死其实在他们的内心之中引起了震动,因为对于他们很多人来说,崔 展是他们中间第一个为了艺术死在这座城市的人。由于他那对雕塑艺术的天才般的 想象,和他为人的极度热情,使得我们大家都很怀念他,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可是谁也不表现得过分悲伤,因为那就是在为自己哀悼了。他们一边互相交头接耳, 低低他说着话,一边排着长队,像领圣餐的孩子那样走过崔展的灵床,向他那张历 经病痛而眉头不展的孩子气的脸最后再看上一眼,然后板着苦脸向崔展的文静的妻 子、画家苏若说上几句,劝她节哀顺变。而苏若,当然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有一 些人和崔展告别完,就赶紧溜走了。这些都市中的老鼠担心自己很快也会有这样的 命运,因而崔展的死勾起了他们内心更多的愁闷。 周瑟瑟从始至终都板着他的脸,他像个只能挪动步子的老人那样走向崔展的遗 体,仿佛是在向自己告别,与其他人的表面轻松和喜气洋洋对比鲜明,我就跟在他 后头,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感到难过,因为我也觉得悲伤。他走到了崔展的灵床旁边, 突然站注了:“崔展,我要为你写一首长诗,它叫《死是朝霞》,你会在我这长诗 中复活的,再见,兄弟!”然后他就离开了那个位置,而我又看到了崔展那张病痛 表情凝结的脸,内心深处翻涌着一种奇特的感情。崔展,一个以凸凹观念革新雕塑 艺术的天使在此之前,是带着他那一双越来越坏的肺叶在左奔右突,四处跑动的。 他也许知道他的肺正在越来越纤维化,而且还会像虫子吃掉了一片树叶那样在上面 咬上一个大洞,可他却不管这些,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四处奔走,在这个城市中 为他卑微的企图将他的“凸凹”雕塑放在马路边上,以取代假塑料警察的理想而奋 斗。他就这样死了!因为他的肺坏了,他的肺弊得他满脸青紫,然后有一天他就倒 下去了。我百感交集,趁着这一会儿死亡还停留在他体内,我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 眼,发现他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了惧怕和不理解,他一定还有很多想法,这些想法就 这样再也实现不了了。我同样也有兔死狐悲的情绪。我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那张 脸会被我记住,然后我就走开了。 后来,有一个画画儿的看来很希望崔展能再活过来,竟然和到场的几个崔展丧 事处理的主要人物之一评论家李双元商量,他说他会点穴,也许在他的指力下崔展 会大叫一声然后再跳起来,重新复活了。他的这个想法叫大家全都吓了一跳,包括 苏若也吓了一大跳,她立即就不哭了。大家想了一会儿,看来他们都不能忍受这个 死者复活的场面,于是李双元打发走了这个满脸真诚的悲伤的会点穴的家伙。 我们在告别仪式举行之后,大约有十几个人决定把他的遗体送到火葬场去。在 三辆车里我们坐得满满的,其中一辆是装崔展遗体的车,而我和周瑟瑟刚好就坐在 遗体的旁边。汽车只要颠一下,崔展的脚就会碰一下周瑟瑟和我的腿,像是一直和 我们打招呼一样,就这样个停地碰着我们的腿。这太有趣了!而周瑟瑟更加哭丧着 脸,看来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崔展向他问一声好。 我说:“你看,崔展仍旧愁眉不展,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讲。”车里简直 太挤了,我都担心到后来我会和他躺到一起去,但车还是如期到了火葬场。 像个兄长的评论家李双元叫我们帮助火葬场工作人员将崔展的遗体放在四轮床 车上,向火葬场进发,我们由于装束奇特,因此看上去像是一支奇怪的队伍,我们 到达排队的焚尸炉边,发现这里简直有一个死者的大军!一辆辆小型运尸四轮车上 躺着的全是尸体!而那巨大的烟囱在向天空中喷吐着黄褐色的烟雾,那就是人被焚 烧之后变成的,尸体们井然有序,就连进焚化炉也要等上一会儿,耐心排队。尸体 们的身上全都盖着白布,被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火葬场工作人员迅速安排,一个接着 一个,流水作业。我们被通知不得离焚尸工作间太近,被赶了出来,于是我们在等 了两个小时后眼睁睁看着崔展的遗体与灵魂都化做了一阵青烟,飘飞在幽蓝的火葬 场上空,很快的苏若的手里就多了个小盒子,崔展就浓缩在这里面了。这会儿诗人 周瑟瑟冉也忍不住了,扑到了小盒子上嚎陶大哭起来。我猜想在整个过程之中他一 定在想象着自己被遗体告别和焚化的过程,他一定把崔展之死也等同了他的死,所 以他才被一种无比悲壮的心情所笼罩。但是当他看到一个伟大的遗体竟然变成了那 么一个小骨灰盒都能装得下的时候,一下子受不了了,这种现实处境触动了他的伤 心之处,因此他不能不嚎陶大哭,我太了解他这一点了,他仿佛在对着自己的遗体 在哭,移情在这一时刻起了绝妙的作用。我走过去,把那个骨灰盒从他的手中夺了 过来,“行了老周,让崔展安静些。”我把它递给了苏若,决定要骂周瑟瑟一顿, 后来我又改变主意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上了车。 死亡以它的灰色的面孔向我们打了个照面,这不能不使我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 下死亡这玩艺儿,以及它和艺术之间的关系。究竟我们是为了去战胜死亡而进行艺 术创作还是为了别的?在我们的作品中,我们离战胜死亡的理想还有多远?在离开 火葬场的时候我回望着它那巨大的烟囱,它仍旧不停地喷吐着烟雾,让人变成气体 和粉末状重新加入到物质的大循环中,让人重新变成了元素,变成了一个词根,变 成了一个字,藏在了与之相关的人的记忆的字典里。有一些黑色的鸟,说不上是兀 鹰还是乌鸦,或者其它狗屎鸟类,在那巨大的烟囱旁边盘旋,它们一定喜欢闻那种 死人焚烧后奇异的味道。我们都拒绝不了死,从一生下来,我们就排着队向死亡飞 速前进,生命一开始就是和死亡紧紧拥抱的,而创造生命的过程就离死亡越来越近。 有一种鱼,会在产完卵之后就死去,而还有一种动物,则会在射精之后就被结束了 自己的生命,生命绝对是以死亡为代价的,人人惧怕死亡,可一百年后,每个现在 读到这篇小说的人都不存在了,亚历山大大帝有一次在出征的时候回望着他那浩浩 荡荡的大军,突然感叹说:一百年后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再活着了。而且的确如 此。只是他的这句话活了下来,变成了人对死亡的解释与畏惧的名言之一。但人作 为土地上的短暂过客,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创造的。人这种东西哪怕面对死亡也从来 没有含糊过,像崔展那样,带着一个越来越坏的肺,仍旧在奔走,在向世界表达他 的凸凹论世界观与雕塑观,并试图对其他人施加影响,这就是崔展给我的感觉。 当崔展已经变成了骨灰盒中的一撮灰之后,他的妻子苏若,决定卖掉他留下的 所有作品,我想这一定不是一个好主意。可当我们看到苏若那两眼无神的表情,立 即明白了北京同样也是她的伤心之地,她决定卖掉崔展的作品,然后离开这座城市, 回到南方去。于是李双元、周瑟瑟、我和盖迪就帮忙清理崔展留下来的那些雕塑。 在他后来租的两间比较大的屋子里,竟然有一屋子全是他的作品!他的创造力是如 此之丰之强,叫我们都感到了吃惊。我发现他有两个系列的雕塑作品,但他却起了 个《旧北京的回忆》这样一个题目。 他所用的材料有泥、石头和钢筋,在《旧北京的回忆》这样一个系列中,他给 已经雕制出的每一件抽象作品都标上了名字,它们简直就是旧北京的历史建筑的集 合。它们是大钟寺、五塔寺、黄寺、地坛、太庙、雍和宫、白塔寺、日坛、月坛、 先农坛、天坛、紫禁城、天宁寺塔,玉泉山、圆明园、万寿寺、颐和园、元大都城 墙、钟鼓楼、鼓楼、北海、中海、南海、煤山、观象台、天桥、报国寺、白云观、 法源寺、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东药庙、东便门、哈德门、前门、顺德门、西 便门、平则门、西直门、彰义门、右安门、永定门等一共四十八件雕塑,这些抽象 雕塑如果他没有给每一件起一个上述的名字的话,我们根本就无法进入他所创造的 一整个世界。他还留下了一张自绘的老北京地图,在这张图上,没有地铁线,没有 公交路线、医院、大学和国家机关,有的全是北京一些老建筑的名称。他花费如此 大的心血,并且每一个地方都标明了详细地点,是为了想让他自己的这一组雕塑作 品全都按图索骥,再放回到那个地方去!他想用他现在的现代雕塑观念去诠释老北 京的一些记忆,而这还只是他的一部分作品。周瑟瑟在看了他的这些作品之后,吸 一口冷气,“这使我想起了已自杀死去的诗人顾城一九九三年的由五十二首诗构成 的组诗《城》,顾城写那一组同样由上述的各种北京老城的很多老地名构成题目的 诗,是为了企图复原他本人由于漂泊在异乡对北京的追忆,可崔展是一个外省来北 京的流浪艺术家,你说他弄这一个系列的作品企图表达一些什么呢?”有一些人买 了他的那些抽象雕塑,这还是在我们的尽力推销之下。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谁还会 对真正的抽象雕塑感兴趣?他们宁可进卡拉OK 歌舞厅,也不愿花钱买上一件看不 懂的艺术品。但崔展的作品仍旧有少数知音,甚至一些外国佬也买了几件他的怪东 西,这样他的那些玩艺儿卖掉的有三万元,剩下的雕塑作品苏若叫我们每人挑了一 件,然后在一个雨天,她就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崔展死去的地方,抱着崔展小 巧的骨灰盒,回到了她过去生活过的南方。 噢,我已经描述了很多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各种边缘人,他们有行为艺术家、装 置艺术家、诗人、作家、摇滚歌手、画家、自由电影人、人体表演艺术家、摄影家、 雕塑家,他们简直像是一条流动的河流,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最有想像力的一 部分,他们像是某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细菌生存在城市的肌体上,一旦这座城市没 有了想象力,那么他们就会让这座城市局部发炎、红肿,他们活着,有些人死了, 而立刻又有新的力量从城市的外围突进,重新加入到这一个长长的行列中,在城市 黑暗的河流上漂远。一旦我闭上眼睛,在我周围生活和走动的人,他们一个一个那 么鲜明地立即又在我的眼前活跃起来,使我感到我还不是一个人,我和很多人在前 进,在激活着这个时代人们想象力的细胞,从而使整个民族保存某种想象的生命力。 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民族是衰亡的民族,而艺术家则大都是靠想象生活的一群人,没 有想象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 崔展死了,但他仍旧在某种程度上活在我们心中,就像一首诗所说的那样,有 的人死了,他还话着。崔展是不是死于艺术在我们来说都是持肯定态度的,而关键 在于他在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时代里,在坚持理想的路途中死去了,留下了他未完 的梦想,和一堆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一堆怪东西的雕塑。 但是的确,他十分关注今天人们的生存状态,用他奇特的雕塑语言予以了表达。 他还有其它宏大的计划,在这个计划中,他想重新拼贴这个时代人们破碎的心灵, 这是我在他留下的日记中读到的。我不知道他会以何种形式表现他的这一想法,总 之他死了,他已变成了一股股青烟,可我们还话着,那么坚忍而有力,衰弱地怀揣 着梦想,携带分裂的人格,匆匆地在城市的轮盘上奔走与下注。崔展之死一定震撼 了很多人的心,在他死去很长一段时间,我所见到的每一个在北京的流浪艺术家的 目光都有些闪烁不定,唯恐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在以流浪为命运和借口的人群中, 有多少是冒牌货只有到后来才能越看越清。 等到我见到观念艺术家江弓的时候,那种崔展死后所带给我的颓丧才一扫而光, 没有比江弓长得更谦逊的人了,这个来自东北的观念艺术家已经在北京呆了两年, 他刚刚在四川完成了他那非常有意思的观念艺术作品“种植——循环”,从那里赶 回来。不一会儿评论家李双元也来了,江弓很高兴,像个皮球似跑来颠去地给我们 倒水,然后他就给我们讲了他这次去四川进行他的观念艺术“循环——种植”计划 的实施。 这次他去四川整整一年,在川西平原租了五亩地,在那儿种了一年的小麦和水 稻,从播种到收获,再到将收获的粮食卖掉了才又重新回到了北京。 “我在这整整一年的“循环——种植”的观念艺术操练中,通过生物、有机体 及生态系统的动态行为,以及由系统综合构成的过程状态,表达了我对大地的新理 解。”他激动他说。去年十月中旬他跑到了四川川西平原的一个村子里,在当地政 府的帮助下,在那里租了五亩地,考察了那里适合种植小麦和水稻,并发现他的种 植实施计划与当地的总体环境是一致的。整个过程是这样的:他先从美国一个资助 纯艺术活动的基金会申请了一笔钱,然后拿这笔钱作为他此项艺术活动的经费,去 四川川西的某个地方的地方乡党政机关商量,并递交了有关申请报告,并与种植专 业户——承包人协定共同种植合同,又与当地农科人员签订了技术保障协议,然后 根据农科人员的资料,购买了优质有机、无机肥及有关生产资料,建立了防治基本 病虫害的观测及防治准备,并签订了种植计划产品的分配合同,这包括上交公粮、 种子留存、市场销售、多种加工等等。“我表达了一个全新的大地——生长观念, 在这个观念之下,我们从外部大环境输入的有气候、光照、温度、湿度,然后让作 物自由生长,在生长过程中施肥,喷药杀虫,并对整个生长过程作了非常详尽的信 息记录与观察,然后输出了产品,并使之进入了市场流通。在这个观念艺术中,我 完成了一个新的关于大地循环的想法,因为大地是母亲,是养育我们的母亲,同时 时间的箭头又是一直向前,我引入了元素轮回的概念,将天人合一,找了一种新时 代的艺术呼吸节奏。”江弓说,他很兴奋,面对一群听众他有点儿高兴得过头了。 “这么说,你是真的参加了全过程,像个农民那样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浇水、 锄草、洒药、施肥、收获?”周瑟瑟有点儿阴沉他说,毫无疑问江弓的这个观念艺 术一定触动了艺术核心的一些东西,我们都觉得耳目一新。 “当然,我当然和农民一样,参与了我自己租的五亩地小麦和水稻的全部耕种 与收获的过程。”江弓说。 “那你的这个活动,与农民的种植活动又有什么区别?那每一个农民部因为年 复一年地在种植,岂不也成了观念艺术家”?周瑟瑟有点儿咄咄逼人地问。 “可这是不一样的呀,”江弓有点儿慌,也许他还真的没有想透这个问题。 “这当然是不一样的,我是个艺术家,这还能有错吗?”“我看这没什么区别。” 周瑟瑟笑了起来,“我再问细一点,你都施了一些什么肥?”“炭氨、过磷酸、草 木灰,无机肥和有机肥都有。”“其他农民也都施这些肥吧?”“对,有的农民还 浇一些大粪、鸟粪之类的肥料。”“这些作物遇到了什么虫害?”“红蜘蛛、蚜虫、 赤梅病,以及倒伏和猪秧秧草的病虫害。”“每一个农民都面临这些病虫害的威胁 吧?”“当然。”江弓有点儿不在乎地说。 “你的产量如何?”“每亩七百斤,比一些农民种植的东西亩产要高五十至一 百斤,然后我上交了国库一百零八公斤,自己种子留存三十五公斤,合同规定分配 五十公斤,然后还有市场销售和多种加工一百五十七公斤。”“那你说你的这个观 念艺术与农民的种植有什么不同?”“一模一样,但我当然是一个观念艺术家!我 这是一整个的种植——循环计划,我一开始就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去进行这项活动 的,我是带着观念先入为主的,而且我本人做了这一次之后就不再去重复它了。我 是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去做这个艺术,我当然与那些农民不同。我是一开始就有一 种艺术的观念,我……”江弓有点儿手忙脚乱了,这听得我们也觉得好笑,也许真 的,他的这个种植——循环计划真的与农民的生产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觉得周瑟瑟 和江弓的争论需要有人当裁判,于是都把目光放在了评论家李双元身上。李双元目 光炯炯,他微微笑着,像个青铜器似地一动不动,在听他们俩说,然后他说: “如果从理论上讲,江弓的这个作品是很成功的,他将艺术观念从特定的环境 进入广泛的基本要素之中,比如环境、社会、政治、知识之中,由这些要素以不同 的方式带人的综合性信息被度量,由此强调了敞开与对于物、非物、艺术与非艺术 界线的超越,即通过了呈现与消失、过程与状态、虚构与事实之间的转换,而这时, 艺术家作为个体参与过程而消除了个人权力,艺术与艺术家被合理消解,艺术在他 的操作下也提高到了一种更符合当代人类精神与状态的广义进化。所以说,江弓是 一个相当成熟的观念艺术家,他的‘循环——种植’过程即标志着他作为观念艺术 家本身的完成。而一个农民当然没有这样的观念自觉性。”他的这一番话高屋建瓴, 我们全都听懂了。 那一天是我非常快活的一天,因为江弓以他新奇的艺术思想更新了我对艺术的 理解,我因为再也见不到崔展的悲伤的心快活多了。当然我忘不了火葬场上空盘旋 的黑鸟,它们就像是我关于死亡的记忆一样难以抹去,但只要有艺术,有这种不断 被更新的、充满了鲜活生命力的艺术家,这个世界仍旧是可以被确认的。尤其是当 江弓后来说到川西平原上的落日的时候,我们都被他的讲述给吸引了。他当然是一 个有趣的观念艺术家。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