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阎彤!”我说,“你来啦!”我的头还有点儿晕,但我已经跳下了床,我快 速地穿着衣服,我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欣慰地朝我笑了一下,可神色仍 旧有些恍惚。这时喻红还在吃惊当中,阎彤这才看见了喻红:“你…… 是谁?”她迟疑地问她。“她是一个好姐姐,来看我的。”我说,“阎彤,这 是喻红,我也给她说了你要来,对吧喻红?”喻红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你就是阎 彤?好漂亮的女孩。你坐下来光休息一会儿,我走了,我直接去剧场了,你安排好 就过来吧。”她冲我点了点头就走了。阎彤的突然到来的确也使我有点儿无所适从, 我有些紧张,我看着她也有些心神不宁。”你一路上过来还安全吗?你干嘛不叫我 去接你?你这个人。”我生气地责备起她来。 我坐下来,我认真地观察着她,我一直觉得她的神色有些恍惚,她脸上总带着 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累吗?感觉好点儿了吧?”我问她。“我总是梦见着火了, 只要你不在身边,我在梦中就会梦见火焰,它一直从四个方向向我烧过来,总有一 天要烧死我,我很害怕。我最害怕火。你总是不管我,也不理我,你为什么总不给 我写信你这个坏东西。”阎彤嗔怒地责怪着我,我觉得她还好,还没有疯到认不出 我来的地步,只要一见到我,她就变得一点点正常起来,“你猜这次我给你带来了 什么?我带来了一千块钱!全是我为你存的。而且你猜,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子。” 她一下子变得既娇羞又有些喜气洋洋的。“你瞧我有多胖。”她站起来跳了几下, 是的,她明显变得笨拙了,她的腰比过上又粗了一圈。“看出来了吗?”她摸了摸 我发呆的脸,温柔地对我们说:“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去结婚吧,咱们一起离开这 个鬼地方。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叫你和我一起回去。”她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刚 才那个叫喻红的,是你认的姐姐?她为什么那么一大早就在这里?如果你和她有私 情,我就要杀死她,”她恶狠狠地对我说,“用绳子勒死她。她是你认的干姐姐吗?” 我心乱如麻,“当然是,”我说,“她对我很好,有时候她就来看我,我早就给她 说过你要来,她看过你的照片,很喜欢你。”我撒谎道。对于我来讲,阎彤完全是 另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可以将我向回拉的力量,一种企图拴住我的、使我无法像 野马奔腾那样生活的力量,一种来自现实的召唤,这召唤促使我不停地回过头去, 我有些迷茫。女人有时候立即会使一切变得更加糟糕,可这时阎彤已经大呼小叫了 起来,因为她看见了在屋子里四下奔窜的几只老鼠,并叫嚷着要杀死它们。过了一 会儿她安静了下来,开始一心一意地帮我收拾房间,嘴里还在哼着歌。看见了她我 就觉得现实世界向我疾速地奔涌了过来。我还不能接受她已经怀孕的现实,可仔细 回想起来,这又完全是可能的。我坐在那里心里有点儿乱,可一会儿我的屋子就变 得干净了起来,什么东西都不乱了,而喻红刚才帮我煮的面条早就好了,“我们吃 点东西吧,我饿了。”她说,她坐下来先吃了起来,她的出现使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你真的怀孕了,阎妮?”我歪过脸去又问她。“当然!”她瞪大了眼睛,“难道 我会骗你吗?”我的心情既轻松又沉重,“那我们再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是那样, 咱们再做打算,你是说你想把它生下来?”我问。 “当然!”她对我说,“当然要把他生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怀孕,你必须跟我 回去,我们举行一个仪式,然后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在一起过日子。”“这是不可 能的,”我阴沉他说,“我呆在这里挺好的,我才不回去呢。 我干嘛要回去?”“你要呆在这个鬼地方?”阎彤有点儿吃惊,“北京又有什 么好的?你像一条野狗一样没人管,你死在这间屋子里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不回 去? 在这里你挣不上钱,跟我回去吧,而且我发现你画得越来越糟了。”“什么? 我画得越来越糟了?”我大声地问她,“这是真的?”“是真的,你的这些东西里 充满了焦虑、痛楚、撕裂和幻觉,一个渐渐变疯的人才会画出这样的东西,你要继 续在这里呆下去,你就只会是一个疯子。”“我会变成一个疯子?我的画是疯子画 出来的?”我吃惊地看着她,这话从她嘴里说出口令我更吃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 我,“你越来越像一个疯子了,你瞧你那个样子,你必须跟我回去,否则我就勒死 你。”她立即狰狞他说。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吗?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我观察着阎彤,她仍旧有些 半疯,大多数时间她是不清醒的,可她有时候清醒得又像一头健壮的母牛。我领着 她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她的确是怀孕了,而且是为我怀的孕,当我们一起乘坐电车 和地铁,穿行在城市之中时,我突然变得更加热爱这座城市,这几乎是这个世界上 唯一的城市,没有任何地方像它那样,以一往元前的盲目自大的速度与姿态在大地 上转动。我拉着阎彤的手,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有时候她的思维仍是一个小孩, 她会在大街上突然对着那些在秋风中露出了漂亮的大腿的女人惊呼起来,好像她们 是某种长腿昆虫一样,而我在她的眼中,也变成了某种会飞的小蝇子。从根本上讲 她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恐惧,就好像它是一架不停地吃市的老虎机,那种紧张的节奏 只会叫你变得更疯狂。我握住她的手,她在我梦中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发电机,轰隆 隆作响,带动一切给我和世界充电。我研究了很多梦中出现的尸体,这根本构不成 一个正常的世界,这如同在一滴水中去看整个世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只不过是一 滴水,绝对只有这么多。所以当阎彤说她怀孕了之后,我立即又高兴又悲伤,这样 我再也不用去打长途电话了,我欣喜而又沮丧地带着她在北京走了很多地方,我又 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我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带着她看够了这城市中的风景。 她告诉我最好的舞蹈就是盆骨的舞蹈,世界完全是由盆骨来支撑的,我们把自己打 扮一新,像两个新人那样在午夜来临之际挤人人潮如涌的迪厅里去寻找某种节奏, 阎彤很快活,可没跳一会儿她就变得恶心了,于是冲到外面呕吐了起来。我想我仍 旧在地球上运动,生活像宣传栏那样在一起,其实这一切根本就不可怕,我可以担 任任何角色,演员、艺术家、流浪汉、海员、流氓、丈夫和导游,这一切我都于得 很好。阎彤很快活,可她却说这座城市完全被包在玻璃片里,所有的乌贼已经上岸, 打算毁掉这座城市,就用它们那乌黑的墨汁。整个城市被奥姆真理教的“沙林”毒 气所笼罩,阎彤说她一下子就能闻到这种气味,而地雷也在半空中飘浮,疯狂的野 兽全都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些音响与自行车和吉他的碎片一起在坠落。灭火粉在人 们的头发上燃烧,那些盆骨的舞蹈在继续进行。换句话说,整座城市就是建在腔骨 上面的,我从大街上望去,天已经黑了,有些抢劫已经开始,一些人期待着恐龙复 活,更多的婴儿正在从子宫里钻出来。这是新的废墟,又是新的霍乱流行。 我有两天没有去看喻红和我们的“矛”工作室了,我在第三天中午把阎彤哄睡 了以后就去了她们排练的地方。我一到那里,就发现有种沮丧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 人的头顶,“怎么啦?”我问他们,“我们排的尤内斯库的《饥与渴》遭到了失败, 昨天观众只有九个人!”其中一个家伙对我说。“这么说我们已经不受欢迎了?” 我问他们,可他们都不说话,就像某种沉默的树一样,“喻红呢?”我问。他们告 诉我她没有来。“也许是筹钱去了,”一个小个子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她先生已 经一分钱都不给她了,也许我们还剩下两分钱来排戏了。”我冲上前去,揪住了他 的衣领:“你这个狗杂种! 狗杂种!”所有的人拉开了我,正在这时,喻红出现了,她的神色有些疲惫, 看得出她好像很累。“今天不排了,大家回去吧,大家都先回去吧!”仿佛是一刹 那,他们全都消失了,就像是被飓风卷走了一样,舞台上只剩下了喻红和我,我们 两个人。我走过去,在她的跟前半蹲下来,我说:“喻红,你怎么啦?你很累吗? 我们都很累,我们和你一样!”她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她有些阴 郁地看着我:“我丈夫破产了,和他一起在青岛投资的那个家伙骗走了他几乎全部 的钱。而我在昨天还没有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决定和他离婚,并且将我自己从 他那里拿的所有的钱都还给他,我已经不爱他了。就这样,我想换个方法活着。你 要帮我。”她说。她的神色有一些沮丧,这是婚姻的幻象消失后的沮丧,一种获得 崭新力量之前的沮丧,它会过去的,我想。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会帮你的。我 们排演那些戏吗?”“排,当然排演,哪怕只有九个观众我们也照排不误。我必须 从这里起步,找到我自己的路。我还没有失败,你说对不对?”她看着我的目光有 些咄咄逼人,她变成了一个有力量的女人了。 “当然不算失败,”我说,“也许这只是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我们都刚刚开始。 只是我有点儿担忧的是,在你丈夫破产的同时你决定和他离婚,这个时机恰当吗? 这会对他,一个正在失败经历中的男人会有多大的打击?”她沉默了一会儿,“我 是在他得到破产消息的前一天向他提出离婚的,他也同意了。这几天我也根本没有 见到他,事已至此,我个想再见他。他的破产与否对我与他分手没有什么关系。我 在他面前没有什么自尊,我的很多东西都是他给我的,所以我要找回我的自尊,自 己让自己活下来。我不会再去找他了。哪怕他再需要我,我也不会回去。从本质上, 他不会改变,即使他东山再起,他仍旧是他,而我恰恰要放弃他。”“同时也放弃 洋房、汽车、信用卡、大哥大、高档衣服和化妆品?”我问她。 她笑了一下,“他破产了,那好多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了。就是有,我也决定放 弃掉。”“好样的。”我由衷地赞美起她来,“你会找回你的自尊的。”“谢谢,” 她说。“懂得了放弃,就懂得了意义。”我拥抱住她,吻起她来。“陪我去散散心 吧,我想重新开始,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我需要重获激情。”我决定陪喻红去散 散心,我们去了位于顺义县的国际射击场,在那里玩了玩枪,尽管你打每一发子弹 都要不少钱,可喻红像在战场上面对烧杀抢掠的日本鬼子一样愤怒地扫射着,她端 枪扫射的样子非常像一个绝处逢生的人。现在她也什么都没有了,连丈夫都没有了, 只有所剩不多的人民币,和梦想本身,她现在和我一样了,这使我感到高兴,我和 她现在成了真正的好朋友,我们是一个男人与女人,并不是亚当与夏娃,而是真正 的朋友。我从内心深处知道我也不会拥有她,我们是真正的两个人,但我们是好朋 友!真正的好朋友,可以一块把所有的钱都花光的好朋友。“你还是娶了阎彤吧,” 她提着打完了子弹的冲锋枪,向我走来,“她离开你不行。”“她怀孕了。”我说, “可我不想要那个孩子。但我的确离不开她,我有照顾她的责任。”喻红笑了,她 拍了拍我的脸蛋,“你也是个好样的。”这一刻我觉得我真的是个好样的,我一点 儿也不疯狂,我拥有很多东西,我很善良,我再超凡脱俗都摆脱不了我是个中国男 人,我说:“我们马上就要搞一个秋季的各门类综合艺术大展了,我已经构恩好了 作品。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作品。”“是什么样的?是把牛粪甩在宣纸上吗?”“不, 但是与牛粪有点儿关系,我用牛粪作材料。”我笑了起来。“好点儿了?”“心情 仍旧很沉重。婚姻是一件很重的东西,一旦你脱掉它,那衣服暂时没有了,但那种 负重的感觉却仍然存在在身上,挥之不去。”“阎彤想让我回去,回到我们的城市 中去,我不回去她会杀了我的。”“那你真的要回去吗?”她眯起眼睛看着我。 “不,”我说,“我不回去,在国庆节那一天当我发现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国旗, 那种五星红旗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真的是一座他娘的伟大的城市,我不会回去。你 想想看,到处都是国旗!大的小的红的和更红的,飘扬在这一整座城市的楼厦和所 有的胡同里的每一家每一户的上空,这种感觉是唯一的,哪怕他娘的仍有很多狗杂 种在这座城市的所有的电线杆子上贴满了包治性病的广告,这仍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不是吗?”她笑了起来,“咱们去赛马场去赌一回马吧. 我从来没有赌过马,我倒 想试一回。”我们来到了顺义赛马场。我们去那里的时候当真是人山人海,到处都 是人,人头攒聚每一个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赌马使人疯狂!因为它可以在转瞬之 间创造出几个百万富翁,这当然使人们为之疯狂。并不大的赛马场的梯形座位上都 是人,我这才明白今天是星期六,正是一个休息日。每一个人都可以来这里活动活 动屁股。我和喻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们打算押上几匹不同的马,手里拿着几匹 马的资料和介绍,这一次一共有八匹马被牵了出来。 其中只有一匹是白色的,我决定押它,从资料上看它是一匹有阿拉伯血统的马, 只是和阿尔泰种马杂交过,而喻红则想押上一匹枣红马,那是一匹并不高大的马, 在马中它简直就不叫马。可过了一会儿我又改变主意了,我决定在每一匹马身上都 押五块钱,因为我只有几十块钱。可喻红却把手中大约几千块钱全都押到了那一匹 从资料上看各种指标都属于中间的马,一声哨响,马们开始围着场子狂奔了,整个 赛马场立即陷入了一种疯狂之中。呼喊和嘶叫像暴风骤雨,人们像油锅里的蚂蚱一 样蹦来蹦去。所有的人都盼望着自己能赢,可我知道大多数都要输。我因此像个无 所事事的人那样坐在那里,甚至还数起了天上飞过的云彩。我一点儿也不慌,因为 你急了也没有用。喻红有点儿紧张,她抿紧了嘴唇,她的视线和那些奔跑的马一起 做着椭圆运动·她当然要更焦急一点,因为她有时候是一个赌徒。我不是,除了我 来到这座城市打算成一个流浪艺术家之外,我做事就没有赌博心理了。当我还在不 停地数着蔚蓝的天空中仿佛没有怎么飘动的云彩的时候,喻红一声惊叫. 她说: “我赢了!”她真的赢了,正是那匹居于中游的马夺得了头彩。她欣喜若狂:“我 会交好运的,对不对!”她问我,我点了点头,因为根据赔率,她可以有一万七千 元的赢钱!这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我们都在看台上站了起来,这时很多人的 表现都是很有趣的,他们的表情几乎集合了人类所有的表情,沮丧、欣喜、庆幸、 嫉妒、沉默、诅咒、痛苦、欢乐、麻木、狂喜,什么样的表情都有,这里简直就像 是一个巨大的动物园。我们站起来手拉着手一起朝外走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一个 穿白色西装的男人在我们的左侧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他非常像喻红的丈大。我立即 四下找他,却在斑驳的人群中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他了。那真是他吗?我把这告诉给 了喻红,我们找了一会儿再也没有发现那个人。我就想我是看错了,和兴高采烈的 喻红钻进了出租车。“这是好运的象征,我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了。我们再排一部戏, 排演让·热奈的《女仆》怎么样?”“好吧,就排练它,这是一出将会受到欢迎的 戏,就像受到你青睐的那匹不起眼的马一样。”我热情地鼓励她。 我觉得我发生了某种变化,随着喻红的变化我也在变化,我变得越来越富于热 情和责任了,我变得不再调侃和恶毒地诅咒世界了,我的心中开始出现了一些透明 的风,它拼命地吹拂着我的脸,叫我沉醉和清醒。我的心已不像过去那样烦躁,我 变得实在了,好像一伸出手,我就可以摸着大地。我当然还没有拥有很多东西,可 别人又有些什么呢?与最开始相比,我那种想成功的想法是简单的,重要的在于心 灵,只有心灵才是最为值得关注和喂养的,心灵!我感到了我的心灵是健康的。 我一回到我的住处,就发现阎彤不见了。屋子里一切照旧,只是阎彤真的不见 了,我这才觉得有整整两天我都没有回来看她,而她还是一个怀孕的女人,我猜不 出来她会到了哪里,这使我有些着急,我感到我的血管都着火了,她会跑到哪里去 了呢? 我必须尽快找到她,我对她负有责任,不是吗?我又急又气,一个人奔突到大 街上,到处都是人,他们像是深海中的鱼群一样,在四十八个小时之内究竟发生了 一些什么事情?我感到气恼。这是一座绞肉机般的城市,我在这里活动,像最活跃 的一块肉,我的大脑里装满了闪耀的星星,我的肌肉绷得很紧,我饭量越来越大, 我几乎已变成了全知全能的艺术家,我就是一个海绵体生命,潜伏在大海的底部, 一点点地吸取海洋中的东西,我也许什么也不是,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阎彤。我突然 觉得也许她在到处找我呢,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手里拿着一把真正的刀子, 正在四处找寻我,一旦见到我就把我杀掉。我猜想她有这个想法与能力,她会说到 做到。一旦一个疯女人要做一件她想干的事,你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这个时候已经 是黄昏了,在城市峡谷间飘飞的鸽子像纸片儿一样斜斜地飞动,那枚城市的落日如 此辉煌,好像一切都将沉没、沉没到大地的最深处,这就是城市的黄昏,如同一个 垂死的遭受电击者,在手术台上肌体仍在放出电火花。我感到烦忧、我不知道在哪 里能找到她,我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那间屋子的,我决定沿着京城的二环路 往前走,因为我知道阎彤她喜欢水,她总喜欢呆在有水的地方,如果是找人,她也 会沿着这条方形的护城河绕城一周。这种事她绝对于得出来,这就是她独特的思维! 我沿着护城河走啊、走啊,我走到了安定门附近突然看见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正 靠着一棵树在休息。她正是阎彤!我很高兴,我找到了走失的她,毕竟只要沿着有 水的地方我就能找到她,这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看到她我的心又安了下来,我喘 着粗气跑了过去,我看到那颗城市的夕阳早已完全沉没了,黄昏、立交桥与大地都 在浮起的尘埃中颤抖。我跑了过去,我来到了她身边,我真有点儿想揍她:“阎彤! 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间屋子?我早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那间屋子, 你为什么要跑到大街上来?你丢了,我到哪儿去找你?我真想揍你!”我生气他说。 但她冷冷地看着我,这一刻她眼中的我也许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别靠近我!你一 定是去找你的姐姐去了对吧?那个叫喻红的女人,对不对?”她从背包里抽出来一 柄尖利的月牙形匕首——那是我自卫用的,现在却在她的手上,“我要找到她,然 后杀死她!谁都拦不住我。你让开!”她朝我撞了过来。我可从来没有怕过她,我 一把就夺下了那把匕首,“你说你要杀谁?”我质问她,“杀谁?”她眨巴着眼睛, “杀喻红,她想从我这儿夺走你。”“你真疯了。她是一个好人,”我哄骗她, “她到处找你,找你看她演的戏呢,我们一起去找她吧。”“你这几天并没有和她 在一起?”她有些半信半疑。“当然没有!我说过她在排戏,而且她在到处找你呢。 咱们一起去看她排的戏吧。”“我们回去吧,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吧。她拉着 我的手说。我们一路向家中走去,“我们回去吧。”“好,我们回去,但我们应该 先去看看喻红排演的一出新戏,怎么样? 咱们到排练场去看看吧。”我们到达那个小剧场时天已经黑透了,喻红正在指 挥着大家排演让·热奈的新戏《女仆》。这是有两个女主人公的戏。这时候阎彤突 然变乖了,也许她是喜欢剧场这种环境?我偷偷看着她想。在排演的过程中我发现 阎彤的两眼发亮了,她好像很喜欢这出戏。喻红在这出戏中扮演一个女仆。我于是 就天天带着阎彤来小剧场排这出《女仆》。这时候我感觉喻红好像变得专注和沉默 多了。我和她并没有再深谈什么,我发现她已把她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这出戏里, 像一个镇定的凶手。也许我这个比喻有失妥当,但她的确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戏剧 有时候有一种夺人魂魄的魅力,几天后阎彤就进入到了这场戏中。这部叫做《女仆 》的戏描写了两个女仆扮演女主人的故事,在女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她们在家中扮演 女主人,并对她进行惟妙惟肖的模仿,借机嘲笑女主人。阎彤要求扮演女仆克莱尔, 经过喻红的考查,阎彤的要求被同意了,而喻红在这出戏中扮演的却是另一个女仆 苏兰吉。 这出戏一开始就有一种喜剧气氛,女主人出去了,克莱尔和苏兰吉一改过去的 谨小慎微,穿上了主人的衣服,神气活现地互相轮流扮演主人,并对扮演仆人的伙 伴指手划脚,随意谩骂。由于两个人都想扮演女主人,她们之间一时还出现了争执, 以摆脱受唾骂和被鄙视的地位。克莱尔和苏兰吉都利用扮演女主人的机会,放肆而 大胆他讲出对女主人的仇恨、不恭与嫉妒。但这种仇恨之中又有羡慕,羡慕女主人 的漂亮、富有和随心所欲。由于对女主人的嫉恨,她们俩决定向警察写匿名信,以 揭发女主人的情夫,警察于是逮捕了女主人的情夫。但这个情夫通过周旋获得了假 释的机会,并打电话约会女主人,而接电话的却恰恰又是女仆,由于女主人的情夫 马上要来会见女主人,女仆非常害怕自己告发女主人的事败露,非常紧张和恐慌, 决定毒死女主人。这时女主人回来了,她已向法官夫人求过情,说自己的情人决不 是个坏人,他肯定是无辜的,她对女仆们说她对他的爱是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哪怕 跟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她也在所不惜。这时,女主人发现电话被挪动过,于是责问女 仆谁动了电话,这下女仆一时慌乱,说她的情夫已出狱并马上来与女主人约会。女 主人兴奋异常,叫女仆去叫出租车,而女仆这时拿来了放有毒药的水,可女主人不 喝这有毒药的东西,就匆匆离去,女仆的毒计落空了,女主人走了之后,两个女仆 感到一切都完了,她们想象女主人与情夫一见面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两个人争吵了 起来,于是两个人又穿上了女主人的衣服,扮演起她来,这时克莱尔已决定去死, 于是让扮演女仆的苏兰吉拿来了掺有毒药的水喝了下去,死去了。 这是一出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与讽刺的戏剧,由于戏中大多数角色全由女性构 成,且那种对话与冲突非常有趣,所以阎彤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这完全是一 出有关神经官能症的戏,我想,这出戏中人们永远在进行着一场不可实现的游戏。 这是荒谬的,女仆对主人的反抗并不是真正的反抗,我明白让·热奈,这个自己做 过真的小偷,并靠写《小偷日记》闻名文坛的家伙一直认为戏剧是骗人的鬼把戏, 是镜子中的游戏,但他充分利用了戏剧,将荒漠化的社会现实与荒诞的人生展示给 了我们,让我们都看见了另外一种景观。而喻红,是有激情的。她的扮相是那么生 动,当我坐在台下,看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时候,心中涌起了复杂情绪。我觉得我 越来越喜欢喻红了,可我也无法离开阎彤,这正是我的困境所在。我能怎么办?我 把视线放到了黑暗的天空之中,我仍旧得不到解答。 演出这出《女仆》的戏却出人意外地受到了相当热烈的欢迎,而且由于这出戏 的上演,还在北京带动了一个小剧场话剧的小小热潮,连演不衰,从来没有演过戏 的阎彤扮演女仆克莱尔也棒极了,好多人天生就是演员。这出戏真的成了一个新的 起点,对喻红意义犹大。我明白这一点,因为她正在找回她自己。 仍是同一出戏,同一个地点。这一天仍旧有全城的爱看戏的人来看这出戏,在 舞台上,仍是女仆克莱尔和苏兰吉。仍是荒诞的人生与剧情。但谁也没有料到,就 在戏的结尾,女仆苏兰吉给克莱尔递上那杯毒药的同时,有一个男人走上了舞台, 他也像剧中的人物一样,非常镇定地走到扮演苏兰吉的喻红身边。这时我就坐在前 排,我看清那个男人是喻红的丈夫王强,那个从来没有让喻红有自尊并破了产的家 伙,他像一个镇定的疯于一样向喻红走去,他仍旧穿得西装革履,而喻红在舞台上 看见他摹然出现,一点儿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瞬间她睁大了眼睛·丝 毫没有感到危险的临近,他突然拔出刀子,迎面刺进了喻红的心脏。我站了起来, 我明白悲剧发生了,我相信我在赛马场见过的那个男人绝对是今天拿刀子的这个人, 他们是同一个男人,他也选择了毁灭的道路。在观众的尖叫声中,喻红面带惊惧、 怀疑与依恋的复杂表情,倒在了舞台上。阎彤尖声地叫喊着,而我则飞速地朝王强 扑了过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