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的花纹
它又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了围住它的铁栅栏,铁栅栏之间的间距很窄,这使它
的目光变得迟滞,因为它知道自己无力冲出去。它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
个人,名叫李渔,原名李仙侣,字谪凡,号天徒,又号笠翁。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
个人,这使它很奇怪。因此自从它梦见自己成为李渔之后,它就异乎寻常地意识到
和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花纹,这豹纹如同某种流体,自然如河流、田埂和山峦,在它
的身上蜿蜒而去,因此它甚至以为自己就是大地本身了。
在它的这个梦中,它几乎同时梦到了李渔这个人一生中的各个片段,这些片段
如同一叠压在一起、时间不同的表盘一样,是共时发生的。一只豹子在梦中梦见了
一个人共时性的一生,这使它感到非常恐惧,同时又感到温暖。这是一只健忘的豹
子,它现在想要竭力想起的就是它是如何来到这个铁笼子里的。因此,当它从李渔
的梦中醒来,看见自己身上那河流、田埂和山峦样的花纹时,不禁大吃一惊,因为
它弄不明白到底自己是一头豹子,梦见了一个名叫李渔的人,还是自己是李渔,醒
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豹子。为此在夕阳的余晖刺痛它的眼睛时它感到十分苦恼,
它就只好再次闭上眼睛,进入那持续不断的梦境中。
这个梦的时间开始于1644年,这一年李渔33岁,在此之前他去杭州参加了两次
乡试,都未能成功,因此,当他听说这一年清军入主中原,并将很快南下的消息后,
便放弃了继续参加科举考试的念头,绝望于功名了,一开始举家迁往山中避乱,后
来因为山中生活不便,因为一场奇异的大火,他又从山中逃了出来。
我们刚才曾提到过豹子为自己梦见了李渔而疑惑,而事实上,李渔后来一直为
顺治初年浙东山中那场大火而疑虑。那场大火是突然烧起来的,起因是他的妻妾二
人惊慌地逃进家门,说她们看见了一只豹子,一只色彩艳丽的金钱豹,在房屋附近
,并对她们虎视耽耽。李渔拿起宝剑,仗胆走出房门,这时候正是夕阳斜下,
桔黄色的阳光将深秋的山村染得一片辉煌,仿佛天空在颤抖,又仿佛整座树林在燃
烧,他仗剑向屋后的树林追去,没走多远就看见了那只豹子。
那只豹子是一只有金黄色花纹的金钱豹,它正蹲伏在那里,用目光盯着李渔。
李渔毫不畏惧地向它走去,他们就这样相遇了。在此之前,李渔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自己会和一只豹子对视,因为它几乎要危及他的家人的生命。在这种意义上说,那
只豹子甚至比入关的清军所带来的威胁还要巨大。在那个夕阳斜下的傍晚,他和一
只金钱豹对视着。他们都没有退步,除了恐惧、戒备和勇猛,他们都没有从对方的
眼睛中读到更多的内容,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直至山林中暮气迅速升起,大地因太
阳落山而显得阴暗,他们的影子像一滴墨溶入了更多的墨的时候。李渔已经看不到
豹子了,正在这个时候,山林中烧起了金钱豹的花纹一样的大火,而那只豹子,则
消失了。
李渔清晰地记得,那场来势迅猛的大火是如何快速地吞掉了山林、宅子和菜田
的,而且,他宠爱的妾语花,也在那场金钱豹一样的大火中丧生了,这使他多年以
后都一直痛心不已。他带着妻子云笺,向金华而去,投奔朋友许檄彩,又过了一年,
清兵攻破金华,他剃发后回到老家兰溪,种花养草,和妻妾玩耍,还赋诗访友,直
到有一天,他从镜子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确切地说,那个人仍是李渔,不同的是那个人是1679年的李渔,这一年的李渔
应该是68岁,离他去世只有一年时间了。李渔是在早晨帮妻子云笺梳头时,从妻子
手持的铜镜中看见了自己未来的面容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的一生应该怎样度
过。不久,他就带着妻子和其他几个妾,移家杭州,后来又搬到了南京,开始了另
一种生活。
也许人的一生如同一只豹子身上的花纹,李渔看到了另一个更老的李渔,他便
顺应了自己的命运,开始了辉煌有趣的生活。他结交杭州和金陵的各个才子佳人,
与“西泠十子”和“海内八大家”多有交情,一口气写下了《无声戏》、《十二楼》
这两部短篇小说集,还写了《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蜃中楼》等
多部传奇,写下了《论古》和《李笠翁一家言》,最后写出了《闲情偶记》。这二
十多年李渔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带着他的家庭戏班,每到一处必有当地的达官贵人
请他“唱堂会”,他的家庭戏班照例会演出由李渔编剧的戏。
我们说过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因此,当豹子又一次从李渔那二十几年的杭州、
金陵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之梦中醒来时,豹子在想,究竟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
人生?它费力地撑开眼皮,又看见了铁笼子的栅栏,它仍是那么严密地囚禁着它的
目光和思想,它感到十分烦躁,于是就站起来在笼子里走动,从这头走到笼子的那
头,怎么走都刚好是七步,它少走或多走一步都是不可能的。这简单的重复和暗示
几乎要使它发疯,于是它又蹲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为的是不去看那严密的铁栅栏,
和铁栅栏后面的许多人的讨厌的脸。
康熙五年,李渔出游陕西和甘肃,在陕西咸阳遇见了舞女乔、王二姬,他把她
们带回了金陵,他的家庭戏班子进一步地扩大了,他和号称“江左三大家”的吴伟
业、钱谦益、龚鼎孳,以及号称“海内八大家”的王士祺、施闰章、宋荔裳、周亮
工、严灏亭、尤侗、杜 、余怀等人,一起切磋艺理,而且四处游历。经常有人跨
省来请他的戏班子前去演出,因而可以拿到数目非常可观的赏赐,因为有几十个人
要他来开销,所以有时候日子过得很富足,有时候却又很贫穷。他的三十多个妻妾、
仆人、子女、婢女、演员都得靠着他,他也四处举债,维持着豪华和热闹的生活。
当他没有钱的时候,他甚至要忍痛卖掉自己最得意也最喜欢的女演员,给那些请他
“唱堂会”的官员。
……豹子又一次睁开眼睛,它看见有人用一根木竿挑着一只山鸡,扔进了笼子,
对于食物,自从它被关进笼子,它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小了,所以它并不去理会刚刚
送进来的东西。这一刻,它仿佛从空气中嗅闻出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一只母豹
的气味,它这一刻格外想念它的配偶,但现在,它在哪里呢?它又闭上了眼睛,通
过想象去接近那虚拟中的母豹,就这样,它又进入了李渔的事业。
李渔写过一本淫秽小说叫《肉蒲团》,说的是一个读书人未央生在与六个女人
发生了艳史之后,悟出了人生哲理,从肉欲中升华了的故事,这本书之所以被称为
淫秽小说,是因为它几乎涉及了所有中国人的性习俗和精细的性描写。李渔在他的
《闲情偶记》中,也说到初次与处女发生性关系时,千万不要伤害女人的感觉,因
为初夜对女人的意义非同寻常,意义重大,一是要小心翼翼。因此,当豹子又梦到
了李渔的性生活场景时,不禁想到了自己的首次交配,我们知道,豹子并不是可以
随时起性的,它们都有自己的发情期,不像人,在成年之后的几十年中随时随地都
可以交配。它想起那一次和母豹的性生活时,既感到了甜蜜和忧伤,同时又感到了
痛苦和畏惧。那是一头年龄比他大的母豹子,它和它交合在一起时费了很大力气,
母豹子甚至还咬伤了它,但它最终还是进入到了母豹子的体内。一个传说说老虎,
公老虎的生殖器是带倒刺的,在交合中倒刺将使交配中的老虎靠得无比之近,那么
公豹子同样也长着带倒钩的生殖器,它钩住了母豹子体内靠近子宫处的肌肉皱褶。
但母豹子的不合作加剧了它们之间的痛苦,在拉扯中,它生殖器上的倒钩被扯掉了,
留在了母豹子的体内,而母豹子则消失在了丛林中。
李渔公开宣称自己好色的时候是在南京,他与很多的女演员、乐师,以及秦淮
河边上的艺妓都有一手,他像一把巨大的茶壶,不停地向那些褐色的茶杯倒水。此
外,李渔对他的戏班子里的同性恋持理解和欣赏的态度,他还把她们都发展成了双
性恋,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和观察着跟随他的每一个女人。在豹子的梦幻中,李渔像
一架精力充沛的机器,一边领着他的戏班子四处游走,一边写下了大量的诗文、杂
著、戏剧和小说,还编定与评点了几部历史著作,同时不停地向女人那褐色的茶杯
倾倒茶水,李渔将自己的生命力在那些年完全地释放了出来。
很快,李渔将走向他人生的衰败。1676年,也就是康熙十四年,他送儿子回乡
参加童子试时,再一次看见了故乡的山水,突发回乡之情,两年之后,他由金陵移
家杭州,隐居在了云居山东麓。
当豹子的梦向结局挺进的时候,它势必将与李渔相遇。史书上记载李渔在1680
年死于贫困交加,但豹子的梦则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
那仍是一个黄昏,李渔拄着拐杖来到云居山中散步,在夕阳余晖中再次和一只
豹子相遇,这只金色金钱豹像一块石头那样卧在灌木丛中,李渔有些老眼昏花,走
到了很近的地方才看见了它,这让李渔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一
瞬间回到了1644年清军入关那一年,但他发现不是,因为豹子明显不是上次那一只,
这一只要更大,身上的花纹也更像夕阳中的火焰。他和豹子就那样对峙着,谁也不
后退一步,仿佛都要证明什么似的,直至黑夜像一张大网一样降临。
那天傍晚一场大火烧着了云居山的半个山麓,四周的人都纷纷去上山救火,他
们看见了一只在火焰的包围中奔突的豹子并抓住了它。但谁也没有找到李渔,连他
的骸骨也没有,但豹子十分清楚,那场大火不是一个梦,就像它身上的皮毛和花纹
一样是实实在在的,它以几十年前的一个幻像,实现了几十年后的一次大火,现在
它可以安详地闭上眼睛,继续做梦了。梦见它变成了一个人,并经历了他全部的生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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