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屎溺。 ——庄子 人类是在胆战心惊中生存过来的。 ——普鲁斯特 第一部:旗镇 第一节 天还是黑的,阿妈就喊醒了我。阿妈起得更早,她已为我煮熟了滚烫的羊杂汤。 我喝了一身热汗,热乎乎地就出了家门。阿妈为我找好进旗镇的马车,已等候在院 子的大门外。赶车人在门口走来走去,把马鞭子甩得啪啪作响,醉意十足。 每匹马的笼头上,都佩戴着九只黄铜铸的虎头铃铛。每只金黄的虎头铜铃铛, 都张嘴含着朱砂色的铁珠,晃动起来清脆悠扬,气势威猛。四匹马个个精神抖擞, 驾辕的红马和左套的青花马,比赛似的各自翘起尾巴,屙出了一堆粪便。大便的同 时,马儿也开始撒尿。红马是骟过的骒马,一时,在滚圆的屁股上,瀑布般地屎尿 俱下,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青花马是公马,撒尿就像肚子底下,吊起了一只黑色 的粗水管子在喷水,稀里哗啦,煞是壮观。看来它们确实是吃饱了夜草。 家里的狗也都被惊动起来,叫了一阵,在阿妈的劝阻下,好像搞明白了来者的 用意,也就不吭声了,但还是警惕地守候在大门口。 我背着阿妈为我准备带的东西,装了半个麻袋,用牛皮绳捆得紧紧的。阿妈和 怀孕的黄母狗跟在后面送我。 我走出家门,感觉到好多眼睛都在看我,有些不知所措。狗的眼睛在看我,马 的眼睛在看我,圈里的牛羊在看我,赶车人也在看我,天上的星星也睁着困乏了一 夜的眼睛,在惺忪地看我。还有朦胧的早晨,空气中各种眼睛似隐似现,都在看我, 羊圈、牛圈,家中大小房屋的门窗,也好像在睁开眼睛看我。就连脚下的土地冻成 的一条条裂缝,都像眯着的傲慢的眼睛。我有些胆怯地和这些眼睛们打着招呼,惊 恐地看着这些眼睛,也尽力地回避着这些眼睛。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就低下头,看 由热转冷,正在凝结成冰的马的粪尿。 我感觉垂在裤兜边的手,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热乎乎地舔了一下,低头,发现是 老得掉了毛的老黑狗双喜也起来了。老双喜很忧伤,沉闷不语,步履蹒跚。它昏花 的目光很慈祥,是惟一让我感到心安的眼神。双喜已经太老了,它的年龄比我大, 是阿爸还俗从查干庙里带回来的伴侣。我阿爸是查干庙还俗的五世尼玛活佛,他两 岁半坐床成为活佛,在十三岁的时候还俗回家。十四岁娶了我十八岁的阿妈,十五 岁时,我出生,他就离开家去了旗镇的歌舞团,就是原来的查干庙,当长调歌手。 阿爸多年不回家,一直到今年,我已经长到了十三岁,阿妈让我今天早晨上路,去 旗镇寻找阿爸。 狗的年龄真是不可思议,据阿妈说双喜只比我大两岁,我刚是翩翩少年,它就 已经老态龙钟了。双喜本来是纯黑色的牧羊犬,现在身上很多地方的毛已经脱落, 露出的皮肤粗糙不堪,像晒干的老榆树皮。有毛的地方,黑毛也已老成了灰毛和白 毛。 据说它叫双喜这个名字,还是阿爸还俗回来之后才取的。政府说尼玛活佛还俗, 成为社会主义新公民是一喜,和阿妈结婚是二喜,一共双喜临门。我阿爸说,那为 了纪念就给这条叫马弁的黑狗改名叫双喜吧。双喜早年为我们家牧羊护院,曾经立 下过汗马功劳,它老了,已经两年不管家事,平时这个时辰趴在狗窝,兔子跑到嘴 边它都懒得去理。我们家照样养护它,从来没把它当狗,像老爷子一样照顾。双喜 今早却起来送我,怪不得阿妈说它最通人性。我感到很有面子,马上就觉得自己来 了精神。 黄狗的乳房已经一只一只胀了起来,连绵起伏,一共九只,按照常识这窝应该 出生九只狗崽。 黄狗体质很强壮,这是第一胎,我想小狗出生一定会有充足的奶水。我蹲下摸 它饱满的乳房,它的目光还很羞涩,不好意思地把头扭过一边,然后乳房朝天躺在 了地上,很温柔的样子。我感觉黄狗肚子里有十八只迷蒙的眼睛,在幼稚地看着我。 我就没了兴致,搬着黄狗的腰,让它站了起来。 阿妈显得很庄重,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了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来送 我,脚上还穿了一双很少上脚的新鞋,好像要出远门的是她。 我感觉让我去见阿爸,是替阿妈去向阿爸递交一份关于我长大成人的答卷。阿 妈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看她时,她又会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 开,假装在看套在车上的红马。 赶车人,是我们花灯牧场牧业队的马车队长色音巴雅尔,牧民们都叫他色队长。 阿妈请求色队长一定要把我送到旗镇歌舞团,不要丢在半路,给冻死或者让狼吃掉。 我的孩子没有出过远门,她不放心地对色队长说。回头又嘱咐我不要在车上冻坏了 脚,路上要勤下车去跑一跑。阿妈把我头上戴的狐狸皮帽子、身上穿的羊皮袄又都 系紧了一遍。要勒紧一点,别让冷风进去。阿妈说着又拉过我的手,你的手是热的, 放在兜里暖着,手凉人就冷了。阿妈的手很凉,我心里就有些难过。 我没有离开过家,也没离开过阿妈,要进旗镇去找阿爸,我很兴奋,也很犹豫。 旗镇和阿爸对我郜是陌生的,就像牛羊面对没去吃过草的草原,有些胆怯。刚才摸 到阿妈冰凉的手,难道阿妈的心是冷的吗? 我从来在阿妈的脸上看不明白喜怒,也 不懂她内心的哀愁。她太平静了,我和阿妈的生活,可以说没有什么波澜。 色队长把扎着漂亮红缨的马鞭子,插到车辕子的黑铁鞭座上,榆木鞭干和狗皮 鞭子上的红缨,迎风飘扬。红缨是用白马的马鬃染成鲜红,很好看。他眯着醉眼, 涨红脸膛,满嘴酒气拍着车上拉的羊皮说:这是一百多张羊皮,比家里的被窝都暖 和,你就放心吧,我的佛娘。色队长是一个睥气暴躁,没有耐心的人,但是对我阿 妈还是很尊敬。其实全牧村的人对我阿妈都很尊敬,都叫她佛娘。他回头见我还站 在地上,和阿妈恋恋不舍的样子,就睁开眼睛喊:小子,快上车呀,你不想去了吗 ?我蹲下身子,亲热地抱了一下双喜,它那淌着涎水的老嘴,又伸出柔软、热乎乎的 舌头,很慈祥地亲两下我的手,把我的手弄得黏糊糊的。 我恋恋不舍地站起来,黄母狗也要跑过来亲我,被阿妈拦住了。我从左侧向马 车走去,路过青花马的身边,它很不友好地用后蹄刨了一下地,好像是对我的恐吓。 这是马的一贯伎俩,见到陌生人都想杀杀人的威风,结果都是人把马驯服。我走进 了青花马的眼睛里,马眼看人低,马眼里,我看见我的脸膛和身体显得很矮小,也 很丑陋变形。 青花马蔑视地昂扬起头,闭了一下眼睛,我感觉被挤得全身骨头都痛。 我上了车,色队长在羊皮垛中间,给我留出了一个位置,搭了一个窝,坐进去 四面都是粗麻绳勒紧的羊皮。又安全,又暖和,冻不着了,我满意地对阿妈说。 色队长甩起红缨鞭子,就赶车出了牧村。马车离开了我家的院子,我看到家里 外屋的灯熄灭了,里屋的灯也熄灭了,但是我感觉阿妈的目光还在院子里,向我们 的马车眺望。红缨鞭子一串接一串的长响,几乎惊醒了牧村里所有的狗。狗吠声连 成一片,就像我们学校寒假演出的大合唱。 马戴的铃铛上也拴着红缨,显得喜气洋洋,一片飘红。这是我们牧场的习惯, 进旗镇办事都比较讲究,不管大事小事都是喜事。 色队长说这次拉羊皮进旗镇是去办年货,到收购站卖掉羊皮,要换一车白酒回 来。过年了,每家都要分几斤高度老白干。草原的冬天,只有酒能温暖牧民们寒冷 的心。 我讨好色队长说:我们家的酒从来都没人喝,今年的酒就送给你喝了。色队长 不买我的账,他说:你这小子怪会做人情,还是让你阿妈留着供佛吧。 我说今年场部通知不让供佛了,你当队长的还不知道吗? 色队长说:你阿妈的 佛在她的心里,我们都知道。你们家没人喝酒,按规定是不给分酒的,每年都分酒 给你们家,就是为了让佛娘供佛。 我不了解这些情况,阿妈从来不讲。阿妈从来不讲别人的是非、恩怨、得失这 些事情,好像在她的眼里,人从来就不分好坏。我讨好色队长碰了壁,心中却有些 感激。牧村里的人就是这样,对我和阿妈从来都是很照顾。阿妈虽然不说,但是我 知道她心知肚明。 没出发前,我心情急迫,就想马上出发。对阿妈的再三嘱咐都觉得哆嗦。现在 出发了,坐在车上,渐渐地离阿妈远了,心中倒有些不舍,涌现出一股酸楚的滋味 来了。虽然肚子吃得很饱,心里却感到有些空落落的。离开每天生活在一起相依相 伴的阿妈,去找陌生的阿爸,心中很怅然。 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阿妈决定了让我去找阿爸,我就同意了,同时,也对到 了旗镇之后的生活充满幻想。可是说完同意,在心里又打了退堂鼓,不想离开家、 离开阿妈。马车向前一路奔跑,我就像飘落进不可知的万丈深渊。现在色队长如果 掉转马头,回牧村,我一定就像被拯救了一样,跳下车,跑回家里,就再也不离开 了。我在心里坚定地想。 色队长一会儿吆喝马,一会儿又跟我说话,好像怕他的嘴不说话,嘴唇就会被 冻在一起张不开。可是,他的嘴唇我听着还是有些越来越僵硬了。我有些迷糊了, 他见我很迟缓地没有回答他的话,可能以为我睡着了,就破着嗓子唱起歌来。 他的舌头还柔软,长调唱得还算悠远。我意识到自己睡着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打了一个盹儿,打了一个冷颤,就感到冷了。马车在雪野里狂奔,天渐亮,黑夜里 隐藏的世界,渐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做了一个很短的梦,却好像经历了一段很漫长的人牛.阿妈也坐在马车上, 一边不停地说着话,还一边笑着,笑声响亮,动作还前仰后合的,很张扬的样子, 有点不像平时的阿妈。阿爸赶着车,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却听他醉醺 醺地唱着长调,无所顾忌地甩着鞭子。天气很暖,好像是春天,我们一家人很快乐 地赶车在草地上奔跑。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醒来,愣怔一下,我 从羊皮窝子罩钻出米.看到色队长赶车的背影,很像梦巾的阿爸,就一下子对色队 长有了亲近感。 太阳像一块圆形的冰,被冻在了冰川一样的天空,悬挂在头顶,跟着马车奔跑。 星星都合卜眼睡去了。我感觉,天空像有一个寒冷的人,睁着一只独眼,在冷漠地 注视着我。 零下四十度的天气,白毛风透进了羊皮窝里,开始顺着我的帽缝、脖领、袖口, 往我的身体里灌,钻进怀里、腰里、裤裆里,一直到裤脚。 冷风在我的身体里上蹿下跳,像江湖上刀客的蛇刀,割得我又凉,又痒,又痛。 脚也开始冻了。色队长给我搭的羊皮窝为了安全稳妥,一直通到车板上,脚下却没 有垫羊皮。冷风从车轮间卷起,然后从车板的木缝钻进我的毛毡靴子里。我这毛毡 靴子是用羊毛打成的,又厚,又硬,很难冻透。但还是冻透了,车轮子卷起的冷风, 温度还要更冷几度。 冷风往我的身体里挤得越多,我的衣服就越显得空旷、肥大,阿妈系紧的带子 也显得松弛了。 身上的皮肉越冷就越紧,脸上的表情也就显得越狰狞。我在被冻的麻木中一下 子醒过神来,冻得有些模糊的神志告诉我,不是像阿妈担心的那样会冻坏了脚,我 可能会被冻死。我的手都凉了。所以,我就不敢睡觉了,怕睡着了,心凉了醒不过 来。我们科尔沁草原,在野外睡着了冻死的每年都大有人在。我喊色队长,我说太 冷了,我要下车去跑一会儿。喊了几遍,色队长才听明白,给我停下车。我真担心 把他也冻死,我说色队长你也下车跑一会儿吧。 我从停下的车上跳下来,双脚麻木,站不稳,落地就摔倒在雪地里了。色队长 不理我,赶着马车继续跑。我爬起来,一拐一瘸就跟着马车奔跑。 色队长这个醉鬼,把车赶得飞快。我只有两条腿,还麻了一条。每匹马都有四 条腿,我怎么能追赶上四匹马十六条腿拉的马车? 一会儿,马车就把我甩到了后面。 我迈着冻僵的步伐,麻木地赶路。道路往西北方向伸展,刚好是顶风。我牙关 紧闭,低头弯腰,屈膝迈步前行。我试图睁大双眼,但是冷风却冻得我眼睛睁不开, 冷风吹进眼里,立刻就有泪水流出,然后在脸上结成冰碴。我着急了,想要看清马 车跑到了哪里。渐渐马车在白雪中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大声呼喊也没有用,呼 啸的西北风裹挟住我的声音,吹到了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