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的眼睛只有一条窄窄的缝隙,看着地面前行。我恍惚在地上看到,当年阿爸 还俗回来,在路上留下的印记。阿爸也是走的这条路,我们牧场通往旗镇从来就是 一条路。一个方向,一直前行,从来都不会走错路。阿爸在路上留下的印记,我肯 定看不见了,被风吹走了,被雪覆盖上了,也被岁月忘记了。阿爸在这条路上留下 的是一条活佛的印记,虽然是还俗的活佛,在科尔沁草原上,活佛永远都是活佛。 阿爸回来的时候,阿妈说正是春天,草地上的人们都聚集来到这条路上看望阿 爸,“看望”这个词是政府允许叫的,政府不能阻止人们来看望曾经神秘的活佛, 但是不能用“参拜”这个词,更不能有下跪、摩顶这些动作。 阿妈说,阿爸还俗时是一个神灵活现的少年。那时双喜还很年轻,它当时的名 字叫马弁,是阿爸在庙里养的狗,一条很有灵性、年轻的狗。阿爸还俗,它也跟着 还俗回来了。有一句蒙古谚语,也可能是佛家偈语:狗在庙里待三年,也会念佛经。 可见双喜是经过修炼已经有佛性的狗了。双喜撒着欢儿跟着阿爸的马车奔跑。最令 阿爸兴奋的是他看见了电线杆,一根一根,从远处走来,向更远处伸展一上:面连 接着几条黄铜的电线。我阿爸惊讶万分:这么长的琴弦挂在空中,可以让草原上所 有的人都来骑在马上弹奏、唱长调了。 政府的人告诉他,这些“琴弦”可以给每户牧民带来光明,可以把长调传进每 一只耳朵,一个人说话,一千里外的人都可以听到,能量无边。 阿爸很是兴奋,他说我不能当活佛了,就唱长调给草原上的人们听吧。这话被 旗政府的人报告给了鸟兰浩特自治区政府。两年后,阿爸又回到旗镇,回到他两岁 半就住进去的查干庙。不过他不是活佛了,他是长调歌手,查干庙也改成歌舞团了。 政府的安排让阿爸心满意足。 正在走的这段路,我记得被雪覆盖的是一条冰河,汉语叫辽河,蒙古语叫西拉 沐伦。我在广播喇叭里,听说书人白黑小讲,这条河的名字,比忽必烈的大元朝和 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还要早,是一个叫黑契丹的民族建立的辽国的河流,所以叫辽 河。辽河汹涌澎湃,流出草原,进入黄海,有一段路却显得温顺、宁静,所以走出 草原的那个省份就叫辽宁省,辽河带给了他们幸福、安宁。我在猜想的河沿上行走, 似梦似幻,但我的每一步都是清醒的。一步一个深深的雪坑。前路雪上无痕,白毛 风刮了起来,已经快速地扫净了马车刚刚轧过的辙印。 色队长连冻带醉头脑不太清楚了,他把我在后面跑的事给忘记了。想起来的时 候,回头发现我被甩得看不见踪影了,就停下车来等我,甩着马鞭子呼喊我。 色队长甩马鞭子的水平在牧业队首屈一指。 否则他也当不上马车队的队长。他甩出的鞭子不但准,而且还极其响亮,不是 像鞭炮那样的响,有时会响出枪声的威风来。每逢他带领马车队出远门,在离开牧 村或者回来的时候,都要一连串地甩鞭子。那时全村的孩子和狗都要跑到村口看热 闹。看的人越多,他甩鞭子就会越起劲儿。 他的鞭梢都是自己制作的,据说是他家的祖传秘方,他们家确实祖祖辈辈都是 赶马车的。鞭梢用料选的都是老公狗皮,先用芒硝和米糠多次浸泡,反复梳洗,柔 软去油,然后用快刀一条条手工切割出来,极其齐整、均匀。他家的鞭梢拿出去确 实与众不同,赶车人都能识别。每次使用前都要用高度老白干泡上一夜,早晨出车 前系在鞭子上。 色队长其实是个没有秘密的人,所以,他的祖传秘方传到他这一辈,就几乎家 喻户晓了。不过他不在乎,从来没有因为守不住秘密而痛苦过。 他说有好鞭梢,没有好技巧,也甩不出好声音来。 顺风,色队长的声音很大,传得也很快。我听到鞭响和呼喊,抬起头往前看, 眼毛已经被白霜冻上了。使劲睁大眼睛,在睫毛缝间模模糊糊看见了色队长和车马, 站在雪地里等我。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跑到近前,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惊恐万状地睁大了眼睛,以 至于扯断了很多眼毛。雪地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我先是看到了一个人被狼吃得只 剩下半个的残破身体;几米外一条狼的身体也残缺不全。色队长站在残肢那里,指 点着说这个死的人是马倌扎纳,我昨晚还和他在一起喝酒。他怎么死在这里了呢? 他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地说:肯定是狼吃了马倌扎纳,那是谁吃了狼? 难道扎纳 也吃了狼? 这正如说书艺人白黑小在广播喇叭里从前播讲的,一首叫《蒙古往事》 的叙事长诗里说的:人和狼不要争,两败俱伤都不赢。 色队长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子递给我, 我推开说不会喝。他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又从怀里掏出个白面馒头来,掰开往 里倒酒,然后把馒头塞进了驾辕的红马嘴里,接着又掏出一个馒头,掰开倒进酒塞 进前面拉车的左挂青花马的嘴里,就这样,如法炮制,四匹马,每匹都吃了一个倒 进酒的馒头,最后剩点酒,他自己又喝了一小口,就全倒在马倌扎纳残破的身体上 了。他停了一下,把空瓶子砸在了狼的冻僵的头上。 我稳定了一下惊魂,长呼一口气。很放心了,狼死了,我们路上就没有危险了。 我又上了马车,色队长继续挥舞鞭子加快前行。在风雪中,冰冻上的神志思维都是 很小儿科的,认为这只狼死了,就没有危险了,就会感到很安全了,好像我们科尔 沁草原就只有这么一只狼。现在坐回车上的羊皮里,又感到很暖了。不困了,但是 扎纳被吃掉了一半的身体又清楚地浮现了出来。他的脸被狼啃了几口,深浅不一, 面目已经模糊,狼牙啃咬的痕迹却很清楚,上唇、鼻子和左眼好像是一口咬掉的。 脖子被咬断了,肚子里也基本掏空了,还被啃光了一条左腿。刚才在雪地上看的时 候,先看了一眼我就没敢认真看,很惊慌,但又控制不住,还是看了又看,现在离 开了现场,那残尸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尤其是那只完好的独眼,凶狠地看着我, 好像吃他的狼是我。这个恐怖残破的躯体,让我越来越恐惧惊慌。 一路上走着,我有时显得很勇敢,自我鼓起勇气,像说书人白黑小讲的传说中 的蒙古勇士一样,无所畏惧,呼吸粗壮,挺直腰身;有时却很怯懦,我不知道这里 离科尔沁旗镇的查干庙还有多远,任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赶不到就会冻死在路上, 冻死在黑夜的风雪里,也会被狼啃得面日全非,残破成碎片。生命就像一块冰,随 时就会破碎。我在车上就不断地这样想,越想越怕。虽然怕,我这个想法还不敢和 色队长说出来,我觉得他啥也不怕,啥也不在乎。他看扎纳和看狼的眼神几乎是一 样的。我说出来他就会嘲笑我。这个家伙好像好话坏话分不清,反正讨不到好。我 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想反悔不去旗镇也不可能了。色队长不会掉转马头的。 前面的道路,车辙越来越深,越来越多了,道路显得越来越宽广了。草原上很 多岔道口上的小路都在往这条路上汇聚,前方不远就应该是旗镇了。 路的左边,一个深水井的机井房正在热气腾腾地往外抽水,流进一排阔大的木 头槽子里。马、牛、羊成群结队来饮水。抽水的铁管子的出水口,挂满了晶莹剔透 的冰凌,正在把出水口缩小。色队长喊住马,停下了车,他说要下来喝水。.他早 晨出来前就喝了很多酒,一路上连喊带唱,也没停止喝酒,早就口干舌燥了。 我学着色队长的样子在水管子喷水口,和牛羊争着喝了起来。水不是很凉,却 甜得沁人心脾。 喝饱了,色队长戴着大皮手套很有经验地把喷水口挂着的冰凌,一块一块掰了 下去,立刻水流量喷大了。牛群、羊群、马群哞咩嘶鸣着兴奋了起来,好像对色队 长充满了感激。 色队长腆着喝饱的肚子得意忘形地回到了马车前,把车赶过来也让拉车的这四 匹马饮水。马的蹄子上都钉着铁掌,踏在冰上发出喳喳的响声,留下一道一道月牙 儿形的白色印迹。由于散群的牲畜拥挤,驾辕的红马差点两腿劈开摔倒在冰上。 色队长恼怒了,挥起鞭子炸着响,向牲畜群里打去,牲畜立刻就炸了群,马儿 飞奔了起来,牛群躲来躲去,羊群无处躲藏,身上的羊毛被抽打得暴起一条条道子 来。散群牲畜都被打跑了,我们安静了下来。色队长脸膛红润,头顶冒起r 热气来。 这一顿鞭打,看来他真用劲了。 热闹看完了,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冰凌。 突然,阳光在乌蒙的天空成束地射了出来,光芒万丈,照得地上的冰雪泛起了 亮光。太阳出来了,我们的心情一下子就都爽朗起来了。色队长赶开马车,我上前 砸了一块羊腿形状的冰凌,晶莹剔透,像水晶和白玉那种质感,迎光一照,里面像 牛奶一样洁白,而且还有光影在移动。我来了馋劲儿,张开嘴就啃了起来,冰一下 粘住了我的舌头和嘴唇,我慌忙使劲一拉,拉下了一大块嘴唇皮,舌头也扯破出血 了。咽进肚子里一股血腥的甜味。冰化在肚子里,我更冷了。 我看见色队长得意忘形地一口十光了瓶子里的酒,甩掉瓶子,就手按车辕想用 一个潇洒的上蹿动作,跳到马车上去。经验丰富的车老板都有这个本事,不用说现 在是停车状态,就是马车飞奔,也能顺劲飘然而上。可是这次色队长却没能跳上去, 四脚八叉地摔倒在了冰上,后脑勺先着r 地,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我一下子不冷了,热血沸腾起来,嘴唇和舌头也不痛了。我简直受到了惊吓。 我跑过去,想拉色队长起来。他脸膛红润,散发着热乎乎的酒气,躺在那里,眼睛 张开着,眼球却不转动了。我不敢摸他的鼻子还有没有气,拽着他的胳膊,往起拉 又拉不动。 我就有些惊慌失措了,看看前后都是望不到边际的白茫茫的雪野。我想色队长 没有摔死,也不能躺在这里冻死,躺在这里不冻死,一会儿来狼也会把他咬死。 我没有把色队长当成死人。我只是认为他喝多了,摔得不省人事。所以我想, 这样不行,我一定要把他弄到车上拉走。我这样一想,就一下子变得很有力量了。 我好像一下子长高了,身体也粗壮了。 我松开他穿着皮袄的胳膊,去拉色队长的两只手,虽然我不认为他是死人,但 是碰上他的手好像还是有点介意。我双手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开始冰凉了。我 就放开胆子,毫不畏惧地手扣手用力往起拉他。怎么拉也拉不动,好像他的后脑勺 粘在了冰上,我就用双手去抬他的脑袋。 他摔倒时帽子已经甩了出去,他的头发确实已经粘在了冰上,而且脑袋散出的 热气已经把冰化成了一个后脑勺形的圆坑。扯断几根头发,我终于抬起了他的脑袋, 顺势推着他的后背,头顶着他坐了起来,然后抱着他的腰就站了起来。我用头顶着 他的腰,抱着他的肚子一步一步挪着,把他推到了车辕子那里。 四匹马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用眼睛看着我搬动色队长,这个每天用鞭子抽打、 驱赶它们干活的人。驾辕的红马很懂事,看我推不动色队长,竟然拉着车往我的这 个方向移动。我已经浑身是汗,厚厚的羊皮大衣,阻碍我双手用力。我就甩掉大衣, 感到浑身轻松,身上的力气好像又大了很多。 我跳上车辕,抱着色队长沉重的身体,竟然把他拖上了车。当然要感谢红马几 乎四腿已经趴在了地卜配合我。我把他安置在那个我坐的羊皮窝中间,盖好。就学 着色队长的样子挥起了鞭子。 四匹马在驾辕红马的带领下,在雪野里扬鬃奋蹄地向旗镇奔跑了起来。马儿根 本不需我的鞭子抽打,好像我在空中晃动的鞭影它们都不喜欢。 我感觉受到了轻视,也焦急快点赶路,就挥鞭子不停地打马。 我很感激驾辕的红马,当然不会打它。前面那三匹马,打到谁,谁就不往前拉, 用力往另一个方向挣。尤其是外套的那个青花马,早晨和我一见面,就找别扭,互 相看着不顺眼。人和人之间有天生就是冤家的,人和马之间也是。当我挥起鞭子的 时候,青花马就很瞧不起我的样子,迈着对我轻蔑的步伐,我一看它晃动圆屁股的 样子就生气,就挥舞鞭子打它。青花就一会儿往外拉,一会儿往里靠,一会儿突然 就往前用劲,让其他的马猝不及防。有一次还突然停下,差点绊倒往前使劲奔跑的 驾辕红马。青花马就这样和我争斗了起来,它越挣我就越打。我站在车上,居高临 下,利用我主人的优势,挥舞着手中的鞭子。青花马甩着尾巴,一副桀骜不驯的样 子,对我颇不以为然,但是它毕竟是拉车的马。看雪地上的车辙,我们把道路走得 歪歪扭扭。 小子,不要再打马了,打毛了,一会儿那马的犟脾气上来,连车都给你甩翻了。 有一个声音住吆喝我。 我不服气,也被马激得一时兴起,就想用鞭子打服那三匹马,尤其是青花马。 我一定要找回主人的威严来。我还是不停地用鞭子抽打,有时想像色队长那样挥舞 鞭子,在空中炸一个响,摆摆威风,震慑马一下,可是我怎么甩都不响。这才承认 色队长不是吹牛皮,确实了不起,有好的鞭梢,没有好的技艺就是不行。 那个声音好像脾气很大,开始怒骂我了:小子,不要再打马了,你他妈的想找 死吗? 我又听到这个声音,开始还没有反应,现在听到,心一抖,马上有些惊慌: 声音从哪里来的? 有些冻僵的大脑一下子又清醒了,是色队长醒过来了! 我吆喝马, 停住了车。扒开盖着的羊皮,看到色队长正满脸得意地看着我呢。 我惊喜地说你怎么没死? 这么快就醒来了? 他说,我已经死了,你用鞭子打马, 抽在马的身上,就是抽在我的心上,打得我心疼,就把我打活了。 我说你心疼马,醒来了,为啥不出来自己赶。 他说我腿麻了,动不了。 天空中,渐渐地厚厚的乌云像窗帘一样,为冰冻的太阳拉上了帷幕。 天黑了,道路更加宽广了。我听到了狗的叫声、拖拉机的马达声和火车响亮的 轰鸣声。我虽然第一次听见火车的呜叫声,但我能确定是火车的叫声。拖拉机我很 熟悉,在我们牧场就有两辆。 在我们科尔沁草原上,没有任何动物能发出这么高亢、响亮、雄伟、悠长的声 音来。公牛也不行,只有火车。又走了一段,我们终于看到了旗镇的灯光。黑夜是 我最大的恐惧,旗镇的灯光让我的恐惧减轻很多,我壮起了胆量。 色队长爬上来,接过了鞭子。我要坐到羊皮窝里去,色队长拉住我和他并排站 在车辕上。他搂住我的肩膀,很动情地说:小子,多亏你今天救了我,没你恐怕我 也像马倌扎纳一样给狼吃了。 活佛的儿子,我欠你一个人情。说完啪啪地甩起鞭子,吆喝着马,我们威风凛 凛地进了旗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