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拉西叔叔每天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晚回来。婶子说拉西叔叔现在是革委会 的人,每天都在揪斗内人党,很忙。一天,拉西叔叔离开家前说:小子,你还是回 草原吧,不要跟别人说你是尼玛的儿子,也不要叫他活佛阿爸r 。活佛只有一个, 就是毛主席。他说着就把一个毛主席像章别在了我的胸前。他说毛主席才是救苦救 难的大救星,才是真活佛。毛主席像章是鸡蛋圆形的,像蛋白一样的白瓷做的,上 面,年轻的毛主席身后是一轮正在升起的红太阳,光芒万丈,却被天上翻滚的乌云 压着。他穿着蓝色长袍,拿着一把黄色的油纸雨伞,留着长长的分头,在走路,好 像是早晨要去哪里,一副胸怀壮志、精神焕发的样拉西叔叔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走 了。其实,我也不想回答,我在很认真地看毛主席像。我在猜想毛主席这么精神到 底要去哪里? 毛主席就是伟大,天空鸟云翻滚,他也不怕。但是毛主席还足很聪明 的,要下雨了,他就带上了雨伞。我感觉到自己的理解不对,何问题。我想起了现 在大家部在唱的一首歌曲,我不知道歌名,我记住有两句歌词是:毛主席像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亮。这就对了,一般乌云翻滚的天空,是没有太阳的,因为有了毛主 席,才能驱散乌云。那轮光芒万丈的红太阳象征着毛主席。我也明白了毛主席那么 早干什么去了,答案就是干革命去了。那么,我又想如果这样理解,既然毛主席干 革命,能够驱散乌云,手拿那把黄色的雨伞就是多余的了,因为乌云被驱散之后, 就不会下雨了。 像章上毛主席驱散乌云干革命的精神,感染了我。我好像也来了一种精神。阿 爸找不到.我心里也不是很痛苦。阿爸虽然是我的骨肉亲人,但是没在一起生活过, 感到很陌生,也就没有那种揪心难过的感觉。我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能回去,我怕 带回去找不到阿爸的消息,会伤阿妈的心。我感到受毛主席的鼓舞很大,内心一下 子好像坚强、独立起来了。我嘴上没敢说,心里倒是极其敬佩毛主席神通广大、法 力无边。 拉西叔叔家的七个孩子,都叫我阿蒙哥哥。 那种亲切让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没有兄弟姐妹,活佛阿爸还俗娶了我阿妈,生 下我之后就离开家里回到旗镇,在他原来的查干庙,现在的旗歌舞团当了长调歌于。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阿妈一个人,也就再也没有给我生出弟弟妹妹来。 阿爸从来没有想过把我和阿妈接到旗镇来住。 阿妈也从来没有想过带着我跟随阿爸到旗镇来。 她就在牧场养育着我,放牧牛羊。不但是我们自己家的自留畜,就连牧业队的 牛羊我们也多放牧了一大群。我们娘俩已经默默地生活了十几年。 现在,我一下子生活在了这样的一个亲亲热热的家庭里,就好像一只孤独的羊 回到了羊群。 但是新鲜、兴奋了几天之后,我还是觉得难以适应。 拉西叔叔家的孩子,都特别胆小,怕黑夜。其实我的胆子也不大,现在却变得 大了起来。尤其是刚才看到毛主席像,受到了启发和鼓舞,胆子又大了一些。他们 家的孩子晚上离开大人的目光,出去都像黑夜里有鬼在抓他们,都要我陪着,尤其 那双胞胎,三扁头和四扁头总是左右拉着我的手。这两个家伙能吃能拉,性子急躁。 格日乐婶子说,他们出生时,她正在烧火做饭,突然就肚子痛,你拉西叔叔上班不 在家,我就令雅图去喊老娘婆。老娘婆还没到,他们哥俩就急三火四地往外挤,好 像外面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们。那天,我感到下身一阵撕裂的疼痛,生过几个孩子 了,裤裆本来都已经松了,怎么还这么痛? 觉得不对劲儿,我脱了裤子低头一看, 我的佛呀,有两个脑袋,瞪着四只大眼睛,在一起往外用力挤呢。我当时有点蒙了, 怎么是两个脑袋呢,你说? 是不是妖怪呀? 后来我又明白过来了,咱也没做啥孽, 咋会生妖怪? 这时老娘婆到了,抓着脑袋一个一个拽了出来,每个脑袋都带着一个 身子,是他妈的一对双胞胎。( 破口大笑!)这对孩子生出来之后,哪里都好,啥毛 病都没有,就是下生的时候,两个脑袋一起往外挤,挤成了两个扁头,你叔叔就按 照排行,按形状给他们起名字叫三扁头、四扁头。 格日乐婶子说孩子小,有灵性,晚上在咱们身边走来走去的祖先和鬼魂,咱们 看不见,他们谁都看得见。 尤其是夜里他们出去拉屎,我站在冷风里给他们看狗,壮胆,内心里满是不情 愿,甚至感到委屈。 冬天的土炕,每天都被格日乐婶子烧得滚热。夜里,被热炕烤得干燥的孩子们, 都要滚出热被窝里喊着喝水。当他们光着屁股冲到地下时,打开外屋门,黑洞洞的, 又都急忙停在那里,害怕黑,不敢到伙房里去喝水。 这时我就被唤醒,去给他们舀水。伙房里很冷,灶膛里的牛粪火早就熄灭了。 一只粗大的水缸,晚上总是要贮满水。水的上面也总是要冻一层冰。我破冰取水, 拿回屋里,地下的光屁股刚喝完,炕上那些光屁股就都仰起头,张开了嘴。 我就一趟一趟,一瓢一瓢给他们舀水。那个混蛋三扁头专门让我给他盛冰,然 后嚼着清脆的冰进入梦乡。我则冷得浑身发抖,久久不能睡着。 刚开始到拉西叔叔家,光屁股们要喝水,总是叔叔或者婶子给他们去舀的。是 我自告奋勇代替了他们。他们孩子把我当成了有能耐的哥哥,大人把我当成了懂事 的孩子,当成了他们孩子的楷模。我寄居人家总是要做点事的吧。后来我腻了,格 日乐婶子喊我,我就假装睡着了,这时雅图就用肥腻的小手指掐我,我只好假装愉 快地爬起来。 拉西叔叔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赶我回到草原去.我不想走。双胞胎的一个屁, 却让我离开了他们家。 那天,我正无聊地躺在炕上看雅图的语文课本。我觉得身边那几条狼,在嘁嘁 喳喳酝酿着一个阴谋,他们不时泄漏出的一声坏笑,提醒我他们可能又要对我使坏。 我毫不介意,这些孩子已经让我感到极其厌烦。我仰面朝天地躺着,突然i 扁头一 屁股坐在了我的脸上,一声巨响,一股臭气冲进了我的口腔、鼻腔、耳孔和眼睛。 那个混蛋家伙,放屁时刚好是活裤裆对着我的嘴,由于紧张差点把屎也拉在我的脸 上。我险些被当场毒死。离开他家后,那年,一整年我都在恶心,都惧怕疑似屁的 响声。 拉西叔叔的革委会揪内人党很忙,他有时顾及不到我的存在,有时不回来。可 是只要回来,再晚都要爬到格日乐婶子身上交配;早晨临走时都要对我说,小子赶 快回去吧,回到草原你阿妈那里,你阿爸已经不在了,你不会找到他了。 拉西叔叔对我说话时那张长脸很严肃,习惯性地已经充满了一种杀气,但是当 我的目光看到他的白牙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很温和。我不喜欢拉西叔叔,也不怕 他。他虽然和我客气,但是我心里有数,见不到阿爸我肯定不会回去,如果见到了 阿爸,那我就更不会回去了。但是三扁头那一声屁响,让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决定 离开拉西叔叔家。这家人的孩子已经让我感到忍无可忍了,那六条狼,再住下去, 我就会揍他们,我第一个要打的就是那个可恶的三扁头,然后接着第二个就是四扁 头。雅图还是让我留恋的,我自从挨着她睡觉,在家里黑夜睡觉时的那种恐惧,就 很少有了。 我曾设想过自己不要声张,拿上东西悄悄地离开他们家。但是我做不到,拉西 叔叔家的孩子个个都眼明心亮,再加上格日乐婶子和雅图那种亲人般的热情,让我 随时都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之中,阴谋难以得逞。我就只能明确地宣布我要离开,公 开地拿着东西走。有了这个主意,我在内心里盘算了几天,怎样讲? 怎样走? 肯定 要在白天,拉西叔叔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否则他听说我要离开,就会让我回牧场的 家去。如果他为我找到回牧场的车,强行让我回去,我也很难拒绝。即使拉西叔叔 晚上还没回来,我也不能在黑夜里走,我一个人走黑路害怕。 今天是个好机会,我早晨起来就下决心要离开了。我想等拉西叔叔上班一走, 我就宣布,然后马上行动。拉西叔叔像平常一样走了之后,我就走到外屋正在洗碗 的格日乐婶子身边,看着婶子洗碗的粗大的双手,我几次欲言又止。呆立在那里看 着那双手,一个一个从水里捞出洗净的古朴的青花大碗,一会儿就摞满了一摞。婶 子也不看我说,我自己洗,你去和妹妹弟弟们玩吧。婶子这么一说,我就没有话了, 好像很愧疚的样子,伸出我那双正好感到无所适从的手,连忙说:我来洗,婶子你 休息一下吧。 婶子还是继续洗,她很好奇地问我:你在家也洗碗吗? 我说我从小就学会了帮 阿妈洗碗,这样式的青花大碗,我们家也有十几只,阿妈说,是阿爸从当年的查干 庙里带回来的。我还会剪羊毛、挤牛奶。 婶子长叹一声:佛爷不在家,你们娘俩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呵。 我和婶子都有些伤感了。这时雅图叫我去给她的羊拐骨染颜色。我就马上精神 一振和雅图进了里屋。雅图有两口袋羊拐骨,一口袋大的,一口袋小的。大的口袋 里会超过一百个。这是我们科尔沁草原上女孩子最好的玩具了。在我们牧场,我们 并不感到羊拐骨稀罕。只要杀羊,每只羊的四条腿就会有四个。所以这个东西很多。 在旗镇就少了,雅图把这些羊拐骨当成了宝贝。雅图兴致勃勃地,把两口袋羊拐骨 全部倒在了炕上。他那六个弟弟也像狼见到了骨头一样,呼啸着围了上来。雅图就 驱赶他们。我就把堆在一起的羊拐骨一个一个摆平,背朝上,有些已经年代久远了, 骨头被磨得光亮,都有透明感了。我在猜想应该是雅图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都可能 玩过。我们科尔沁有个传统,就是女孩子出嫁,要带卜在家里玩的羊拐骨。这些羊 拐骨是她的妈妈传给她的,她玩的时候还要增加一些新的。出嫁后生了孩子,就把 带来的羊拐骨传给自己的女儿玩。 雅图今天要染颜色的是一些白茬的,就是新的,骨头很白,虽然已经用开水煮 过了,有的没啃干净还带着筋肉。我就用刀子帮她刮得干干净净。然后,雅图拿出 自己攒的红纸,我们就把红纸揉成团,往上面吐几口唾液,弄湿红纸就往羊拐骨上 染。 快吃中午饭了,我和雅图染红了二十几个羊拐骨,摆在窗台上,阳光一照很壮 观。六条狼发出幽幽的赞叹声。我也玩得高兴了,似乎忘记了要离开这里。在饭桌 上,吃完一碗饭之后,肚子里有了底儿,我打定主意,突然就说:婶子,一会儿吃 完饭我要走了。 格日乐婶子说:回家吗? 雅图和六条狼一起放下饭碗,讶异地看着我。 我有些支吾:不回家,我要去歌舞团阿爸那里。 婶子说:你叔叔说你阿爸现在不在歌舞团里。 我有些坚定地说:都是这么说,我要去看看,我要找他。 婶子说:也是,你去也对,要去看看。 雅图说我和阿蒙哥哥一起去,六条狼也说要和我去。 我说谁也不要和我去,我不想带你们,我是去找我阿爸。 婶子威严地对她的孩子们说:都留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