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离开拉西叔叔家,我找到了歌舞团。歌舞团黑底白字的牌子,比那天夜里我看 到的要高。我站在牌子下,“内蒙古”三个字还在我的头顶上。 牌子上的白漆已经有些龟裂,我用手按了按“歌” 字上的裂缝,就把包放在了牌子底下,看着高大结实的两扇铁门,准备想法进 去。 我攀上大铁门,跳进了歌舞团院子里。在往上爬之前,我看到我的十个手指头, 都被红纸染得比羊拐骨还要红。大铁门有三米多高,涂着黑漆,上面焊着蒙汉文的 “毛主席万岁”的红色铁字。顶端是一排刃口锋利的铁枪,威风凛凛。但是,我还 是翻越过去了。裤子上裤裆连同屁股都被铁枪尖划出了一道口子,不感到疼。跳过 去进了院里,我才发现铁门没锁,是开着的,歌舞团里面还有人唱歌。我有些懊恼, 就拉开门鼻,推开铁门,走出去拿上了我的麻袋背包。 我听见歌声是从一个高大的房子里传出来的。循着声音,我就走了进去。两扇 宽大、古旧的红门也是半掩着的,房间里很空旷,说话有回声。后来我才知道,这 里曾经是查干庙的大雄宝殿。八根大红圆柱还在巍然挺立。我脚步轻轻地在里面转 一圈儿,没有见到人,突然就毛骨悚然,感到恐惧,呼吸急促,好像有一张无形的 大网,向我兜头罩了下来。我逃脱似的快步就往门口走,这时,从一根大红柱子后 面,轻声地飘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男人个子不高,很瘦,身 材柔软,腰板笔直,脸很小,相当于那个女人手掌那么大,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张脸。 女人的圆脸很阔大,上窄下宽,连着脖子和身体都是肉,一罔一圈的,整体上看不 出脖子和腰,胸前的两只奶子很像奶牛,只是长得向上一些了,如果长到肚皮上就 是奶牛。她皮肤白嫩,嘴唇红润,眼睛不大却金黄闪光,长长的波浪金发也很迷人。 女人间我: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来找我阿爸。 你阿爸是谁? 我阿爸是尼玛活佛。 肥女人失控地大叫一声:我的佛爷,是他的儿子来了。 然后惊慌地和那个小脸男人对看了一眼。好像他们之间藏着什么秘密。 我感觉不好,就很害怕地问他们:我阿爸出什么事了吗? 小脸男人说:没有, 尼玛老师走了,不在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怪,不像草原人讲汉族话。 他去了哪里? 我问得很小声,心中很慌乱,很怕听到关于阿爸不祥的消息。 大脸女人忧伤地说:没人知道尼玛老师去了哪里。可能知道也不会有人说,反 正我们不知道。 前段日子,我们听说革委会要斗争他,头一天夜里,我们去给他报信,要偷偷 带他出来,结果来的时候,他的房间已经空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找到他。 他们带我来到阿爸的房间,门没有锁,只是两个铁门鼻扣存一起。我们走了进 去.房间里满是灰尘,东西却很整齐,屋子里看来长期没有人居住生火,显得很冷 清。我们三个人进了屋子,地上就留下了三双清晰的脚印,一会儿,脚印就很凌乱 地布满了屋地,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凌乱,从里屋到外屋。 我进门就好像回家了一样,感觉到很亲切,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物件都曾经和 阿爸朝夕相处。 那对瘦男肥女和我面对面站立着,对看,互相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我进里屋的 时候,他们就虚掩上门悄悄出去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人叫王珏,是舞蹈演员,老家是南方的,女人叫花达玛, 是长调女歌手。他们在北京全国汇演的时候认识相爱,湖南的舞蹈王子王珏就追着 花达玛——科尔沁草原的长调女歌王——来到了我们科尔沁旗。现在,歌舞团革委 会的人,都到文化局去揪内人党了,据说拉西叔叔代表文化局已经揪斗到旗委了。 团里没人管,也没人排练,他们俩就自己练。花达玛练长调,王珏给她伴舞。 阿爸的屋里很清冷,也很幽静。我关上房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就油 然升起一股很安全的感觉,一种像奔跑好多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感觉。在家里 出来,风雪天里,离开阿妈和老黑狗双喜,在拉西叔叔家居住,我就是不安稳,有 一直在路上的感觉,内心里很不踏实,甚至恐惧。找不到阿爸我就有不祥的预感, 却又说不出来。关于我阿爸去了哪里,我不想用不吉利的问题去问别人,也不想让 这样的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觉得都不好,甚至我都不应该这样去想,但是我阻 止不了我的大脑去想这个问题,甚至无休无止地想来想去。越想越复杂,我感到身 心疲惫不堪。 我先是想把阿妈拿给阿爸的麻袋打开。这个麻袋在拉西叔叔家里,已经放了很 多天了,靠着热炕放,里面已经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来了。牛皮绳在麻袋上系得很 紧,我解不开这个扣儿。我就不想打开了,我想是阿妈送给阿爸的东西,那我就不 要打开了,让阿爸回来自己打开吧。 里面已经有味儿了,我想找一个冷的地方放。我就把麻袋包放在了门后。那里 靠近门口,门缝通风,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 我清扫掉屋里的灰尘,在案头点着了一炷香。生起火炉,热气慢慢升上来,从 地上往上飘,香烟飘浮在热气之上,轻轻盈盈。我感觉阿爸好像就在屋里。我开始 一件一件整理阿爸的东西。 阿爸屋子里的东西我都没见过,但是却都感到亲切,在火炉已经烤得温暖的房 间里,我似乎感觉到了阿爸的体温,和闻到了阿爸的气味。我不知道阿爸的气味, 我曾经多次想象阿爸的气味,最后闻到的都是庙里烧香的味道。 阿爸的屋子很大,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会客厅。可是屋子里几乎是空荡荡的, 没有什么东西。 阿妈说阿爸还俗以后,就把整个查干庙都装在了心里,身外之物什么都不要了, 连自己的亲人,我们娘俩个也不要了。 阿爸的炕上铺着一块快磨光了毛的老羊皮,上面整齐地叠着一床很旧的蓝色麻 花棉被。我打开被子,想抖动上面的尘土,被子很沉,里面竟然卷着一张宽大柔软 的老虎皮。虎皮上红色的毛和黑色的波浪纹路亮光闪闪。老虎的四只爪子还很尖利 地留在皮上,尾巴也是很完整的。头部耳朵和额头的王字还很威严,只是眼睛变成 了两个圆洞。厅里有一张高大厚重的红漆椅子,可能是阿爸每天坐的。我把虎皮披 在椅子上,老虎立刻像活了一样,威风凛凛,神灵活现。我也好像突然身上充满了 豪情和力量。 抖动虎皮,里面还掉出来一本《蒙古族长调集萃》。里面有我在广播喇叭里就 听过的,阿爸演唱的《清爽的山岗》和《孤独的白驼羔》。每次牧场的喇叭里播放 阿爸的长调,我和阿妈就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计,静静地一动不动听阿爸演唱完。 就连我家那条老黑狗双喜也会停止狂叫,在那里静静地听。双喜熟悉阿爸的声 音。阿爸演唱长调的时候,一般都是在中午,说书人白黑小说完《蒙古往事》之后。 到了音乐时间,即使没有阿爸演唱的长调,阿妈也要习惯性地停在那里听。 《孤独的白驼羔》我也会唱,歌词只有四句,反复唱:失去母亲的白驼羔,被 饿得不停地哭泣。 比饿更难受的是,失去母爱的孤独悲伤。 我坐在虎皮椅子上,就情不自禁地忧伤地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我觉得我 都快要哭了,但是还是没有流出泪来。我知道我不是坚强,我就是不愿流泪。 我感觉我唱得很好,在阿爸的房子里,好像有一个气场,我呼吸起来很通畅, 感到气息源源不断用不完,轻轻松松地就把长调唱了起来。气在丹田、胸腔、喉咙、 口腔,都毫无阻碍,顺畅自如,形成了高亢、回转、悠远、哀怨的长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