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每天吃完饭,我就在屋里等待着。阿爸是活佛,是能出现奇迹的,所以, 我坚信阿爸会突然推门进来。每当有这个想法,心里就有一种惊喜。 旗镇里好闻好看的东西很多,我都很迷恋。 早饭过后等闷了,我就一个人到街上闲逛。旗镇上到处飘故着醉人的酒糟的味 道,很浓烈。我听说旗镇里有一间酒厂,色队长卖羊皮换回的老白干,就是这个酒 厂生产的。我没有进过酒厂,但是闻味道知道酒厂是在火车站附近。其实也能看得 见,酒厂有一根高高的烟囱,每天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耸立在旗镇,向天空喷吐 黑烟。到了晚上或者早晨,酒厂烟雾弥漫,几乎把整个旗镇都蒙上了一层面纱。我 闻到这个味道,看到烟雾,就莫名地兴奋,心里有一种高贵感。这种味道是旗镇里 所特有的,我们的草地里绝对没有。 出了歌舞团的门,向右转就是一座小桥,小桥流淌的水很脏,散发一股臭味。 我问王珏,他说每人每天拉到厕所里的屎尿和每家倒出的脏水,都从地沟排到了这 条河里。脏臭的河水虽令我厌恶,但我喜欢小桥。这是我长到十三岁,见过的第一 座桥。桥有三十米长,有两个桥洞,桥洞和桥身用石头垒成,栏杆是木头做的。我 们花灯牧场,有清澈流淌的曲水和宽阔的西拉沐伦河,却没有桥。我在语文课本上 第一次见到赵州桥图片的时候,对桥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们草地过河是不用桥和船 的,水浅的时候,可以骑马蹬水过河,水深就骑马绕道而行。那时在课堂上,我想 汉地的人是因为太懒,不喜欢绕道,或者没有马,才造了船,修了桥。原来我们的 旗镇上也是有桥的,现在我站在桥上,真实地面对传说中的桥,感觉那种气势就是 比骑在马上要威风。 我早晨起来喜欢到桥上站一站,晚饭后也喜欢到桥上站一站。看到骑自行车和 走路的人从桥上经过,是一种很愉快的感觉。这座桥骑在水上,就像一个马鞍子架 在马的脊梁上。马鞍子的两侧是放脚蹬子的,人走路的双脚就踏在那个上面,桥的 两侧是道路,也是人走路踏脚的地方。我想这些的时候思绪有点乱纷纷的,但是我 似乎好像在旗镇里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而具体想明白了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这个旗镇就是一匹马,没有人看清楚的一匹马。旗镇上每个人都是一根马毛, 马毛太渺小了,看不见一整匹的马。我篡改两句古诗:不识马的真面目,只因生在 马身上。我感到很得意,在嘴里常常不出声地吟诵,多少年都印在脑子里不会散去。 这座桥就是马鞍子。我问过王珏和花达玛,也问过做饭的老师傅,还问过陌生 的过路行人,竟然没有人知道这座桥的名字。大家都说,都叫它小桥。这是旗镇里 惟一的桥,说到小桥大家都知道是它。桥就是桥还会叫什么名字? 我不这样认为, 我觉得这座小桥应该叫马鞍桥。就这么定了,我给这座无名的桥起了名字。虽然我 认为这座桥从诞生就是驾驭旗镇这匹马的鞍子,它早就应该叫马鞍桥,但是我知道 称呼它马鞍桥的恐怕就是独我一人。 过了马鞍桥就是一个图书馆。图书馆让我大开眼界,里面好多书,还有报纸杂 志。不用钱,也不用办证,进去选好一个位置就可以坐下来随便看,但是不能带出 去。从早晨开门到晚上关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静静地在里面看一天。除了偶尔 翻动纸页的声音,没有人会说话。这里可能是旗镇最安静的地方,这里也是让我感 到最舒服的地方。第一天进去,我还有些紧张,里面很多人,我怕大家一起用眼睛 看我,那样我就会感到很羞涩,可能马上就逃离那里,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却没 有一个人看我,大家都低下头,在聚精会神地看自己手中的报刊、书籍。对于没人 理睬,我感到很高兴。这里就成了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几次出入之后,就显得从容 不迫了。其实这里很像我们的教室。但是在牧场中学上学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迟 到。如果迟到了,走进教室,老师和同学们一起用目光看我,我就会紧张、胆怯得 浑身发抖,感觉那些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在杀我。所以我从来都不敢迟到,因为总是 最早到校,我每个学期都会得到老师的表扬,甚至还有一次被评为不迟到不早退的 积极分子。 木架上摆放的杂志里,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蒙文版的《花的原野》和汉文版的《 科尔沁文艺》,上面写的故事都是草原上的,很熟悉。我每天生活在草原,看到的 都是白云蓝天绿草地、马牛羊、兔子狐狸狼、牧人和狗、刮大风下大雪,一年四季, 周而复始,年年如此,却看不到故事,被作家写成故事竟然这么好看。原来大自然 里的动物和人之间,都是像锁链一样一环一环扣在一起的。 就像阿妈讲的佛家故事,生命之间都是充满缘分的。一朵野花、一只狐狸、一 个牧人之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凄美的故事,藏在前生后世里,轮回转换,都被作家 和佛爷给发现了这些秘密。一朵野花里可能就是一座天堂,一只狐狸的故事,可能 比一个人的故事还要丰富多彩。那些故事里,最吸引我的是《花的原野》里关于阿 爸活佛还俗的故事,原来阿爸有那么多的故事。还有( 《科尔沁文艺》连载的玛拉 沁夫写的长篇小说((茫茫的草原》,写的是我们的科尔沁草原,我感到很真实,很 熟悉。那个讲故事的人——玛拉沁夫好像就是我们科尔沁旗的一个牧人。 在图书馆里我还无意中看到了一本《科尔沁旗志》。这本旗志比书宽,比杂志 短,很旧的老黄的封面,装订和印刷的文字都很粗糙。封面蒙汉文对照,红色的汉 文,黑色的蒙文。出书年代不是很久远,纸页很干净,保存得也很好,看得出很少 有人借阅。我是在乱翻书中,发现目录有关于查干庙的介绍,就感兴趣,找了一个 角落看了起来。 在查干庙一篇里,我惊喜地发现了关于那座桥的记载。原来阿爸当过活佛的那 座查干庙,也就是现在的歌舞团,是当年僧王僧格林沁的家庙。 那座桥下流淌的河水,原来也是和我们花灯牧场的曲水一样,都是西拉沐伦河 的分支。在人烟稀少的年代,这里曾是一条美丽宜人的河流。河的对岸就是僧王府。 为了方便僧王家人和喇嘛出入,僧王出资修建了这座科尔沁草原的第一座桥,也是 现在惟一的一座桥。旗志上说当年的僧格林沁王爷在北京深得慈禧太后的宠信,是 整个科尔沁草原的盟长,实力强大。查干庙最辉煌的时候,住过两千多喇嘛。 那天这本旗志迷住了我。吃晚饭的时候,老师傅说我没有回来吃午饭,我都有 些记不得了,肚子好像也不感觉太饿。只是吃饭的时候,比平时多吃了很多。老师 傅给我多加了一勺菜,里面却埋着一大块肉。他把勺子扣进我的碗里,却用眼睛看 着花达玛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这是你中午的那份,我还给你留着。 那天看完旗志,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小桥上,夕阳已经显得又红又大了,但是照 在桥上还是亮亮的。我在桥的左边桥头木栏杆上,按照旗志的文字找到了刻在上面 的字迹:僧王家桥。还有落的小款:大清光绪花狗年。字是刻在木头上的,蒙汉文, 看得很清晰。我又到右边的桥头寻找,看到了用红油书写在上面的文字,虽然字迹 有些陈旧、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得出来:庆祝解放。落款是:1946年。题字人是一 个汉族名字,叫陶铸。 我那几天有点魔怔,每天想着,这座桥可以叫僧王桥,后来也可以叫解放桥。 为什么没人给这座桥起个名字呢? 也可能以前就叫过这些名字,让现在的人给忘记 了。最后我想还是叫马鞍桥好,名副其实。 在图书馆看累了,我就出门继续向右走,几十米过去就是一个公园。公园也是 随便进出,没人卖票,也没人看门。公园里,有一只老虎、三只猴子,还有八只孔 雀。这都是我没见过的,很吸引我。我喜欢看这些动物,又怕他们看我。我从小到 大,就是怕有眼光看我,什么眼光都怕。 其他的圈在铁笼子里的动物就很好笑。有两只狼已经快瘦死了,比雪地里的饿 狼还瘦。还有毛驴、马、牛、羊,野鸡、鸿雁和各种鸟。这些动物草原到处都是, 他们却关在笼子里让人观看。 那三只猴子也很吸引我,两只大猴,一只小猴,应该是一家三口吧。那只最老 的,屁股磨得红红的应该是猴子的阿爸。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猴子,上小学就知道, 我们人是猴子变来的,看来真对。这猴子的动作就是像人。这些我们人类的祖先, 在这里过得不好,它们的毛没有亮光,身上也是很脏乱的样子。我有点同情地看着 猴子一家三口,那只母猴怀里抱着小猴,正在给它抓虱子,边抓边往嘴里放,突然 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很温柔,好像是对我也充满了同情。小猴子也抬头看我,眼 里却是无忧无虑的神色。我很慌张,不敢看它们了,赶快离开了猴山。可是有一个 问题却在我的脑海里追问,当年我们的祖先进化成了人类,这猴子的祖先怎么就被 遗忘了? 现在还是这么丑陋可怜的猴子。 孔雀也不漂亮,身上的羽毛没有亮光,拖着的尾巴也没有开屏,只是呆立在那 里,歪着脑袋看着看它们的人。一发现有人丢米粒给它们吃,八只孔雀就一起跑过 去哄抢。拖着的憔悴的长尾巴上,粘着冻在一起的粪便。 我在公园里看不到乐趣,最令我心灵不安的还是那只老虎。这只老虎其实比那 两只瘦狼还瘦。 它的肚子瘪瘪的,好像多日没有吃过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现在的季节是 冬天刚过去,草地上春草还没有发芽,苍蝇蚊子还没有复活过来。 可是在老虎的眼睛上,竟然有十多只苍蝇呼扇翅膀飞来飞去。看这老虎还很年 轻,可是,它还不如阿爸老虎椅子上的那张虎皮神气。那张虎皮已经成了几世活佛 的象征,神灵活现。这只真实的老虎已经被饥饿和孤独给毁了,我看它现在连一只 羊的威风都没有了。我呼喊老虎,它趴在角落里动也不动,好像很胆小,不敢用眼 睛看我。我敢看老虎,因为老虎的眼睛已经让苍蝇遮盖上了。 我心情很郁闷地从公园出来,听到一阵单调、苍凉、绝望的声音,从公园门口 由西向东飘去。好像是人吹的长管的牛角长号,底气很足,很有力量。我往西看, 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兴致来了,我就从后面追了上去。我的脚步很快,那个吹奏 的人很快被我追上了。我正兴致勃勃要看个究竟,那人停了下来,回头看我。我一 看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个人长在肩上的还是一颗脑袋吗? 头脸连接在一起, 上面满是赤红扭结的疤痕,没有眼眉和胡子,甚至上嘴唇和鼻子也缺了一块。头顶 几处长出的稀少的毛发,就像我们草原上光秃秃的沙漠地里,长出的几簇名叫沙打 旺的野草。脖子上、手上也都是赤红的疤痕,这个人好像曾经被扒过一层皮。最恐 惧的是他的双眼,圆圆地瞪着,眼球就要滚落出来一样,上下眼皮合不上,都是红 白交错的疤。他手里拿的那个一直吹着的东西,不是牛角号,竟是一个烧水用的长 嘴的铜水壶。那个面目狰狞的人,看了我好像更恐慌的样子,转过身就急忙走了。 看背影那是个宽背健壮的人。我呆傻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我定了定神,远处又传 来了吹水壶的声音。 我能确定他是一个男人,由于惊慌,连他穿的什么衣服都没有看清。我在心里 为这个人忧伤起来,是什么原因,让他遭遇了如此大的不幸? 他这么喜欢吹奏水壶, 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吹出的声音又是那么呜咽、幽怨、苍凉和绝望,好像历经了难 言的苦难和悲痛。 我判断,吹水壶的声音现在已经到了火车站。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火车站 走去。离开了拉西叔叔家,我已经专门去过了两次火车站。 火车站的房子是用灰色的石头和红砖砌成。虽然很旧却显得很结实。我问过门 口一个老人,他说火车站还是日本人建的呢。我也发现了房子上有一个数字:1932。 第一次见到,我没有弄懂这个数字的含义,第二次听人说完才明白这个火车站是1932 年建造的。我思绪又乱纷纷,绕着火车站转了两圈儿,如今日本人一个都不见了, 给我们科尔沁的蒙占人留下了这个火车站,和两条望不到边际的铁轨。这是日本人 想做的吗? 这是蒙古人想要的吗? 我不知道。 火车站里上下车的人不是很多。吸引我的是那两条铁轨。我站在站台上看那两 条铁轨,想象着火车就是站在这两条铁轨上,奔向远方的北京、呼和浩特和白城子 的。心里就对草原之外的远方,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我到了火车站,往呼和浩特的火车呜叫着长调进站了。当火车吐着烟雾走远了, 旗镇安静下来的时候,吹水壶的声音又从动物园的另一侧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