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旗镇最迷恋我的是到处都写满了字,而且全部都是蒙文和汉文对照。 旗镇里的医院、兽医站、学校、饭馆、旗政府、公安局、电影院、蒙文一中、 汉文二中,门口都是蒙汉文的牌子,墙上都是标语口号。那些字写得工工整整,明 明白白。我一路走,一路看,在心里一路默读,有时候还会读出声音来。这些字我 几乎都认识,好像没有什么生字或者错别字。 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很奇妙,心情也很快活。好像一个喜欢学习的学生,在完成 老师布置在黑板上的作业。虽然,路上匆匆行人或者游街的或者看热闹的我都不认 识,但是我感觉他们就是我的老师和同学。 我顺着街道往前走,读着门牌上的文字,就猜想到了里面的内容,就会觉得里 面都很神秘。 我的好奇心就增加了,想走进去看看,但是我又不敢。 是谁的爆炒牛肚、荞面饴烙、牛肉馅饼? 香气迷人,喊声也很迷人。 电影院里没有电影演,是革委会的人在召开批斗会。里面喊声狂热:坚决打倒 乌兰夫! 彻底打倒石光华、云曙碧! 一定消灭内人党! 我想进去看看热闹,看门的 人不让我进。 一只狗有气无力地叫唤,和人的口号相比,人的口号显得充满激情。 旗政府和学校一个样,里面空荡荡的,大门和墙上都贴满了字画,有的是蒙文, 有的是汉文,白纸黑字,倒着写,还打上了红叉。画的画都是小丑,很难看,像魔 鬼一样。 路过这些门口,最吸引我的还是饭馆。那里飘出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我进去过 一次,刚进门服务员就让我先买票。后来我才知道,旗镇里饭馆的这个规矩是为那 些醉鬼制定的,服务员不让他们先买票付账,喝醉了酒之后,没有人会付账的,不 但要不到钱,可能还会挨揍。我不用摸口袋,就知道自己没有钱。出来后,我在门 口不想走。爆炒牛肚、荞面铪烙、牛肉馅饼,里面喊出的每一个名字,我都熟悉, 都能在眼前浮现出热气腾腾的形象,甚至连味道也能很真实地吸进肚子里。 一会儿电影院批斗会散场了,革委会的人领着开会的人出来游街。游街喊口号 的内容我听不太懂。乌兰夫是谁? 内人党是干什么的? 我很蒙,也没有兴趣搞懂。 只是看到那些人像一群羊一样,前后拥挤着喊叫,情绪愤怒、激动,我有些困惑, 为什么? 我不太喜欢。这种游行不好玩,不精彩,傻气。阿爸是受人尊敬的活佛, 不会去游街,也不会被人家游街。游街的队伍像羊群一样,人很多,我不想跟着他 们去胡闹,也不太敢。 医院的味道让我直想呕吐,那里飘出的就是一股死尸腐臭的味道,这种腐臭和 夏天草地上死牛死羊的味道一样。医院的味道没有兽医站的味道好,我们牧场有兽 医站,那种马尿掺和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很喜欢闻。 学校、旗政府和公安局是没有味道的。虽然那里面是活人,我却闻不出人的味 道来。也看不见有什么人,里面空荡荡的。 旗镇里的房子比羊圈还拥挤。每家住得都很近,每家都没有牲畜圈,也没有种 莱的园子。有的时候,走进一条很深的小胡同,我就感到恐慌,喘不过气来。好像 掉进了深渊,或误入了迷局,找不到出路。 我一个人在旗镇里摇摇晃晃地逛荡。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没钱到饭馆里买东 西吃。我也从未到饭馆里买过东西吃,想象不出,坐在那里吃东西的滋味。走得饿 了,我就又蹲在饭馆前面的一个台阶上,深呼吸,用力地闻味儿。我不想回歌舞团 去吃瘸腿老师傅做的饭。慢慢地我有些吃饱了的感觉,就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 羊血肠热腾腾地刚刚出锅,我闻味道感觉这不是净血的肠,里面有荞面,还放 了很多大蒜。 牛肉馅饼一张一张地从锅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这是阿妈烙牛肉 馅饼的习惯。 饭馆里的馅饼皮厚馅小,格日乐婶子的馅饼比他们这里的皮薄馅大,最好的是 阿妈烙的馅饼。阿妈的馅饼皮是透明的,可以看得清楚里面红嫩的肉馅,远远地就 能闻见香味,看见就想吃。馅饼的个头也要比这里的大。阿妈每次都说做牛肉馅饼 可是有说道的,先是要和好馅,选牛肉要筋头少的,最好是肥点的,剁馅时边剁边 加水,和馅时多加葱、姜、蒜,姜要多放,去膻,葱要多放,出昧儿,大蒜要生吃 才开胃,而且是牙捣蒜。关于牙捣蒜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日本人和苏联红军在旗 镇上打仗。查干庙的伙夫巴根在买米回来的路上,被一颗子弹打断了腿。关于这颗 子弹是苏联人打的,还是日本人打的,已经是历史悬案。 但是日本人救了他,还帮他取出了子弹,虽然,他从此就是一个瘸子。巴根为 了感谢日本人,经过请示活佛,说什么也要给他们做一顿牛肉馅饼。 馅饼烙好了,日本人说要吃牙捣蒜。巴根找来一一辫子蒜,十几棵大蒜头。平 时吃蒜都是用蒜缸捣,生铁的或石头的。这日本人要求古怪,但是欠人家人情,他 犹豫一下就放在了嘴里,一瓣一瓣嚼成蒜泥。待日本人来吃馅饼的时候,发现巴根 的嘴高高鼓起,肿得已经张不开了。其实,日本人说的牙捣蒜,是不用蒜缸捣,把 蒜瓣放在嘴里自己咬。待日本人了解巴根的牙捣蒜真相之后,据说,感动得把那一 碗蒜泥都咪西了。话说回来,做馅饼最有学问的是和面,面不能和干,干了皮就厚, 赶不匀,也不能太稀,稀了包不上。面沾在手上,从手指上慢慢往下流淌正好。 呵,阿妈,我真想你,真想你烙的馅饼。 我感觉我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在梦里我看见雅图来了,她用两只馅饼 一样肥胖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睁开眼睛,原来不是梦,雅图真的站在了我 的面前。却没有馅饼,馅饼的味道还是很香。 她惊叫着,甩开两只手,真脏,你流口水了。 我忙用手撩一下嘴,我说是眼泪。 她很惊讶,阿蒙哥哥,你哭了吗? 我说没哭,是冷风吹的。 她说今天没有冷风,你就是哭了,是想吃馅饼馋哭的吧? 我说是沙粒进了眼睛, 我不会哭。 她说你这条馋狗,我听见了你嘴里在叨咕馅饼。蹲在饭店门口闻味可真丢人, 不是眼泪那就是口水,你还是馋了。 我说我才没馋,给我,我都不想吃了,闻味我都已经闻饱了。 她说你饱了,你的肚子为什么像牛一样吼叫? 我说那是吃多了,味道进了肚子 里就变成了气。 她说别说谎了,一会儿气就要变成屁了。 我说那我正好有屁就放。 她说放完你不还是饿了,走,回家吃饭去吧,我阿妈在家烙好了馅饼。 我和雅图边斗嘴边往她家赶。我肚子饿了,没有力气,不敢说太多的话。雅图 像得了话痨了似的喋喋不休。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知道她见到我很高兴。其实 我见到她也很高兴。我就是不想像她那样说在嘴上,笑在脸上,但是我还是喜欢她 那样。 快到家门口了,我们闻到了牛肉馅饼的香味。雅图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就奔跑 了起来。我由于饿,便也哈着腰跟在后面跑了起来。 外屋里,烟雾滚滚。格日乐婶子卷起双袖,露出白胖的手臂,围着灶台,往一 只大黑铁锅里烙馅饼。黑铁锅很大,烙满一锅,我数了一下有十三个,锅台上已经 摞满了一盆。三扁头和四扁头和他的那些狼兄弟们,用他们沾满了油的黑手拿着馅 饼,在地上东跑西窜地吃着,边吃边互相挑逗着,你踢我一脚,或我用油手往你的 脸上抹一下,然后就告状。格日乐婶子挥舞一只黑色的铁铲威胁着进行裁判,裁判 不均,就又报复。不过,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像没有人计较 裁判结果。格日乐婶子的裁判就是不均,谁告状就相信谁,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张口 就骂被告。有时还把三扁头错骂成四扁头。 雅图进屋冲到灶台边,伸出手就在盆里抓出两个馅饼,一个给我,一个她吃。 格日乐婶子连忙阻止我们吃,她大声喊叫:你们跑啥,这一大盆害怕吃不到? 先别 吃,看跑一肚子冷风吃进去就肚子疼。先喘口气,喝点热水把冷风从肚子里赶出去。 我眼前一下子有点模糊了,格日乐婶子成了我阿妈。每次阿妈也是对我这样讲,说 话的内容、语气一模一样。 雅图根本不理婶子那一套,把馅饼塞进嘴里,几口就吃进了肚子里。我也想吃, 婶子一说就不好意思吃了,拿着馅饼,站在那里看婶子往锅里烙馅饼。三扁头也拿 了一张馅饼放在我的手里,其他的那几个兄弟,也觉得好玩就都拿一张馅饼放在我 的手里。一下子,我的手里捧上了五六张馅饼。馅饼每张都滚烫,厚厚的一摞在手 里,我就更没法吃了,只好用双手捧着。婶子拿一个大碟子,叫我装在碟子里,说 :拿到里屋去吃吧。 我端着馅饼进屋,发现拉西叔叔在家,坐在炕上和一个穿绿军装的解放军在吃 馅饼喝酒。这个绿军装的解放军是真的,还带着红色领章和帽徽。 拉西叔叔和解放军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干进去,放下酒杯,解放军问:这 个也是你的儿子? 拉西叔叔说:是我的侄儿,草地来的。他又指着跟在我后面的雅 图说:这是我的大女儿。 解放军让我们上炕在桌子上和他们一起吃。 拉西叔叔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就让我们把馅饼端出去到外屋吃。 拉西叔叔告诉我们:这是解放军来咱们旗里支左的姜股长,你们叫姜叔叔。 我和雅图都看了姜叔叔一眼,就端着馅饼回到了外屋。姜叔叔也看了我们一眼, 显得和蔼可亲。姜叔叔的目光让我感到很亲切、很信赖。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 不怕一个陌生人的目光。 格日乐婶子还在烙,我和雅图蹲在灶坑口,边吃馅饼,边往锅底的灶坑里扔牛 粪块。 过一会儿,姜叔叔满脸通红,有些摇晃地走了。走之前,我听见他和拉西叔叔 好像吵了架,声音很大。姜叔叔说:有多大的罪,也不能打死人。 毛主席最近下了最新指示。 我还想看一眼姜叔叔的目光,可是他却没看我。 姜叔叔走了之后,格日乐婶子就把外屋所有的人都赶到里屋去吃。我把那七张 馅饼吃完已经吃饱了。格日乐婶子让我进屋吃的时候,我把正拿在手里的很大的一 块牛粪,用力地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里,就像把一张大馅饼扔进了口腔里。 进了屋,看见拉西叔叔好像不太高兴。但是我很高兴,吃饱了馅饼心情很好, 又对拉西叔叔敢跟解放军吵架非常佩服。就一张笑脸很恭维地看着拉西叔叔。他却 不买我的账,好像余怒没消,就冲我发起了火:哎,我说你这个小子,让你回家你 不回,怎么还跑到歌舞团去住了。赶快回去,那里不允许你住。现在形势很乱,旗 里连续出入事,我们都压不住了。你没看解放军都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