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牧场 第一节 草原日出,像一只长满胡子张开嘴巴的蚌,在天地之间,慢慢地吐出一颗红红 的珍珠。 晨光把春天的草原照得明亮。雅图在明亮的花草中,白净的胖脸显得很好看。 旗里的学校都停课了,拉西叔叔希望我不要在旗镇里每天闲逛,让我带着雅图 回到牧场中学去一卜学。 我不想离开旗镇。阿妈让我来投奔阿爸,我们已商量好了,阿妈说阿爸可以让 我在旗镇的蒙中继续读书,不能读书也可以和阿爸学唱长调。 现在到旗镇这么久了,都没有见到阿爸。我想我就更不能回去了,回去和阿妈 怎么说? 她知道阿爸找不见了,一定很伤心。 拉西叔叔说,你阿妈已经知道你阿爸不见了,她也让你回去,她很惦记你。回 去吧,回去上学,把我的姑娘雅图也带回去读书,全旗就你们花灯牧场中学那个三 不管的地方还在正常上课。 我说,为什么这里的老师不给学生上课了? 他说,是我们革委会,把老师都从 学校里抓去批斗了。 那就再把老师放回去,让他们去教课嘛。 死了的人还会回去教课吗? 老师都被批斗死了? 有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快死 了。 快回去吧,我已经见过你和小流氓混到一起了,你们还在电影院里打架,再混 下去,一匹好马驹子,就变成狼崽子了。 拉西叔叔现在是革委会的红人,在旗镇上很有面子。他有点强制性地把我和雅 图带到大车店,在那里找到了去我们花灯牧场的顺路马车。表面上看,赶车人是个 沉闷不语的老实人,可我感觉他很阴郁。 坐在车上几乎无话可说,又加上,上车前拉西叔叔嘱咐我们,不要和陌生人讲 家里的事情,我们也就不能没话找话了。由于在赶车人面前拘谨,我和雅图之间也 很少说话,沉默不语。甚至我有点厌烦雅图,连看也不愿意看她一眼。我无法抗拒 拉西叔叔的专横霸道,就有点迁怒于雅图,对雅图不理不睬,甚至回答她的问话, 也冷言冷语。 雅图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冷漠,血管里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马车行进在 草原上,一路好风光。雅图亲热地叫我阿蒙哥哥,嘴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很崇拜 的样子,好像我无所不知。我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要回答,也显出无所不知的样子。 慢慢地我的心肠就软了,我觉得雅图是无辜的,就对雅图有了耐心,甚至看着她好 看天真的面孔,我就对她特别亲热起来了。 雅图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旗镇,属于城里人,从来没有到过草地。她见 到草地上悠闲吃草的牛群、羊群、马群都要惊呼,见到偶尔跑过的一两峰骆驼也要 惊呼,甚至见到土拨鼠更加兴奋。看我们的马车走过来,土拨鼠就都从洞里钻出来, 抬起两个前爪,立正站在洞口,好奇地看着我们,好像牧场的民兵在接受我们解放 军的检阅。我们车一停下,或者从车上跳下来,它们就齐刷刷地一下子钻进洞里消 失掉。车过去了,我们回头看,它们又钻了出来,还是立正站在那里。 天气好,赶车人的脾气也很柔和。马车的速度很快,也很颠簸。我在车上坐得 屁股痛了,就说坐累了,要雅图和我下去走一会儿。我好像一个很内行的坐车人, 雅图对我言听计从。我和雅图跳下车,走在草地上,感到身心都舒畅。因为不想回 家而对拉西叔叔的那种怨恨心情,一下子变成了希望早点到家的愉快心情。草地上, 我们走一会儿,跑一会儿,赶车人始终在前面把车的距离,保持得跟我们不远不近, 把车赶得不缓不急。赶车人不回头看我们,但是他就好像后脑勺长了眼晴,总是能 很准确地知道,我们在车后面的快慢距离。我们热得浑身是汗,把衣服一件一件地 脱下来,然后加速快跑几步,追上马车,随意就扔到马车上。 雅图长得很快,好像每天都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的身材天生就是那种母牛型 的。在路过牛群时,雅图身上剩下的一件薄薄的黄白花布衣衫,已被汗水浸湿,贴 在了身上。去年冬天刚长出来的牛角般坚硬的两个小乳房,现在一下子变成两只肥 大的牛奶子了。 她现在不但不让我摸她的牛奶子,连看一眼,她都要和我喊叫。我看到草地里 那群拖着肥大乳房吃草的奶牛,就情不自禁地总要看一眼雅图肥满的前胸。 这是我去年冬天在风雪中来的路。去年的痕迹已经被阳光照化,被风吹走了。 我们草原人已经习惯了,只要春天一到,就会在温暖中忘记寒冷,忘记冬天。 冰冻的草地解化了,路上显得有些泥泞。泥泞的草地和土路上,留下了牲畜各 种形状和型号的蹄印。我很有经验地沿着马车的辙印走,鞋底下很干净,雅图不会, 在泥地里乱跑,鞋底上粘了厚厚一层泥,走起路来显得很笨拙,更像一头摇头摆尾 的奶牛。看她穿不动那双泥鞋了,我就要停下来,找一根粗硬的榆树棍,给她把鞋 底下的泥抠掉。我告诉她要走车辙,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我正在草地上边蹭着满手的泥,边拿奶牛和雅图开玩笑。竟然见到一峰骆驼追 赶着一匹马从远处跑了过来。那是一匹体瘦毛长的黄骠马,和骆驼的颜色、形象很 像。马不快跑,骆驼跑得很快却追不上马。雅图感到很新奇,她很少见到骆驼。我 也感到新奇,我就没见过骆驼追马。骆驼快追上的时候,黄骠马一转弯儿跑进了牛 群里。 傻骆驼不知道黄骠马已经闪了,还傻往前跑,突然发现马不见了,却看到了我 和雅图,就向我们追来。我看到骆驼的两个后腿间吊个黑硬的东西在晃动,一下子 明白了,这是一匹发情的公骆驼。 拉起傻愣在那里,看得正开心的雅图就跑。 我们跑得不快,骆驼却跑得快。骆驼很快就追上了我们。它满嘴喷着白沫子, 就往雅图身上扑。我拉过雅图闪身就掉头跑。骆驼也是满身大汗,它趴在地上,见 怀里没有雅图就站起来,转身更加发疯地追我们。 我们追上了马车,赶车人说:快上车。然后从车上把我们脱下的衣服抱起来, 就扔给了跑过来的骆驼。我在车上着急地喊:你干什么? 我们的衣服还要穿。 骆驼扑到衣服上就抱着趴到了草地上,它双眼通红,泪流满面,鼻子不停地呼 扇、抽搐,嘴里吐出的白沫子丝丝缕缕,到处飘荡。两只前蹄把草地上的土和野草 刨得纷纷扬扬,霎时,地上就出了两个坑。 雅图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她脸色苍白地喊着赶车人快点跑。我说衣服还压在骆 驼的身下,要拿回衣服。 赶车人很镇静地说:别害怕,它不会追你们了,一会儿就把衣服还给你们。 雅图光着脚,仰面躺在车上,两只沾满泥的鞋已经跑丢了。脚上扎了好多颗尖 利的蒺藜狗子。 我给她一颗一颗拔出来,扎上的每个眼里都流出r 血,染红了脚上的泥巴。脚 红肿了起来。 骆驼不吐白沫子了,很舒服地闭上眼睛,平静一会儿,站了起来,头也不同地 就呼啸着向草地的远处跑去,脚步轻盈,声音好像很满足,很兴奋。 赶车人给我们捡回了衣服:不能穿了,回去洗吧。 我看见衣服上有好几大块白脓,像皮冻一样半透明状,用手捅一下,还颤抖呢。 上面沾了很多驼毛、土和碎草。雅图情绪稳定下来,又来了兴致,也好奇地用手来 捅。她好像很聪明地对赶车人说:叔叔,我知道这个骆驼肯定是个公的。 赶车人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是呀,姑娘,要不是公的,它怎么会喜欢你。 我一下子对赶车人有了恶感,觉得这个老家伙是个流氓。上车时我感觉到的他 那种阴郁相终于暴露出来了。但是我不敢对他表示出来。我们还没有到达地方,如 果得罪了他,扔在半路上,不拉我们咋办? 我就扭过头不吭声了,也不想看雅图。 本来她被骆驼扑了一下,又扎了脚,流了血,丢了鞋,我很心疼她。。见她说这么 傻的话,就不想理她了。 赶车人感到无趣,就又沉默不语地赶车了。 雅图好像很疲累,在车上没心没肺地就睡着了。 跑骆驼跑得我也很累,也不断地打瞌睡。但是我心里总是觉得赶车人不是好人, 就强忍着睁着眼睛看护雅图。 雅图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赶车人也不知道,但是我很想 让他知道。在我也要睡着的时候,车轮子拐进了一个马兰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差点翻了车。我惊醒过来,夸张地叫了一声。我这样叫不是因为害怕,骑马坐车我 从来是无所畏惧的。我的目的一是唤醒我自己,一是告诉赶车人我没睡着。结果, 雅图被我喊醒了,她却责怪我,傻呼呼地大叫:你喊什么,我刚才做梦回到家了, 见到阿妈还没说话就被你喊醒了。 赶车人幸灾乐祸地说:他刚才也做梦了吧。 我感到很窝火,就又开始冷战,一声不吭了。 赶车人接着又连续把车轮子拐进了几个马兰坑,颠得我和雅图五脏六腑都快碎 了。这马兰坑在草原上可是不能轻视的。别看夏天开起了蓝幽幽的马兰花,神秘、 美丽、迷人,它的坑却是草原上的死亡陷阱。马兰的根是与草原牧民家里的生活息 息相关,不可缺少的日常用品。马兰的根细的像马鬃,粗的像电线里的钢丝,非常 坚硬。牧民家里洗锅,刷衣服、鞋子,给马洗澡的,都是用马兰根做成的刷子。每 年秋天,牧民们就开始挖马兰根,留下一个一个大坑。冬天下雪,夏天发水,就会 不断地有人和牲畜掉进去,小坑能掉进- 只羊羔,大坑可能会掉进一头公牛。只要 掉进去,不马上救,就会卧死。 走出了马兰坑区,赶车人再也坏不了我们了。前面的路,越来越宽阔了。我知 道离牧场也越来越近了。我们就要到家了。 走了一天的路,我们走进了黑夜里。吵闹的白天寂静下来,静得我们只听见车 轮、马蹄声,和肚里肠子空叫声的时候,一阵亲切的狗叫声响了起来,这是我家的 狗闻到我的气味,跑到了牧村外来迎接我。我跳下马车,雅图也跟了下来。我呼喊 一声,就有七八条黑影向我们飘了过来,是黄母狗和它的孩子们。一群小狗活蹦乱 跳围着我和雅图,显得热烈、亲切、友好。有一只肥胖的小黑公狗,抱住雅图的腿 就不放开。 进了牧村,我看到前面亮起了阿妈的灯光,我们到家了。进了家门口,我才见 到老黑狗双喜,它又老了很多。我很惦记它,就像牵挂着家里一个年迈的爷爷。 阿妈说,双喜有些日子都不出来了,你回来,它又知道了,看这样还没老糊涂。 话还没说完,双喜站着就打起了呼噜,嘴角挂着笑容。阿妈说,它还是老糊涂了, 这会儿可能又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玩耍的事情来了。我就抱起双喜送回 了狗窝。这个老爷爷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