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回家的新鲜感很快一扫而光。星期天,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带雅图来到了 学校。我们学校建了.很高的围墙,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庞大的羊圈。学校的大门紧 锁,墙太高我们爬不上去,只能从大门的缝隙里钻进去。学校的大门,不像旗镇里 歌舞团的大门是铁的,而是木头的。木头不像钢铁那样坚硬,可以弯曲、晃动。 雅图帮我向一侧拉动大门上的木杆,我先伸过脑袋,侧着身子就钻了进去。雅 图就没那么顺利了,我在里面帮她拉木杆,她的头也伸进来了,可是牛奶却给卡上 了,钻不进来,也退不回去。雅图憋得脸红,眼珠子往外冒,呼吸急促,惊惶地急 呼我快点救她。我也很害怕,就只好把她的牛奶一只一只往里拉,这两只牛奶虽然 肥大,却是硬硬地向上翘着,一点都不柔软。费了半天劲儿,她总算进来了,胸前 的扣子几乎都弄掉了,两个刮出了血道道的乳房,翘着粉红色的小乳头,很恼怒地 暴露了出来。我很惊喜,又想用手去摸。雅图挥手打开了我的手,用力很猛。 雅图很恼怒,她羞涩难当,双手抱住前胸,对我狂叫:咋办? 看她受了这么多 苦,我是想很认真地帮她。 又看她这个样子,我却想笑。 我领她穿过操场,来到了教室第二排我的班级,门口上挂着一块刷着白漆,写 着黑字的木牌:七年( 二) 班。门当然是锁着的,以前我带过班级的钥匙,由于是 每天最早到校的学生,老师就让我每天早晨上学负责开门,晚上放学负责锁门,我 也成了最后离开学校的学生。现在不知道是谁负责带钥匙。我回来上学了,包老师 还会让我带钥匙吗? 不管让不让我带钥匙,我肯定还一如既往地是班级最早到校的 学生。 班级后窗子那块破了一个角的玻璃还在,我让雅图蹲在地上,我踩在她的肩膀 上,就伸进手打开了窗子。玻璃把我的手腕刮掉了一块皮,没出血,我也顾不得了。 我急忙从窗子爬进去,故意逗雅图说,你也从窗子爬进来吧,我拉你。雅图惊魂未 定,她说:我不进去了。我说: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我在里面打开了教室的门。雅图抱着胸部,又绕到前面进了空荡荡的教室。这 种空荡感,让我忆起旗镇歌舞团的排练大厅来了。我就想到了瘸腿老师傅、王珏和 花达玛这些活着的人,还有库房里的宝力高他们那三个死去的人。我说不出这种滋 味,心里就很难受。我又想到了在心里已经不太敢想的阿爸来了。阿爸是活着还是 死去的人? 雅图说你在干什么? 又傻呆呆地想起你班级的谁来了? 快帮我搞好衣服。 我醒过神来,看我的座位还保留在那里,里面也没啥东西了,只有几张我练习 用过的草纸,上面的字写得很认真,但是有一道题很明显是分子分母算错了,还有 半块带甜味儿的绿色橡皮。 证明我的座位还没有人坐。 雅图催我:你别看了,一道破题看了半天,上面也没有图画,快点帮我搞好衣 服。 凭着记忆,在我座位后面的墙上,竟然找到了两个生锈的大头钉。 我用大头钉想把衣服给雅图钉在一起,雅图见了恐惧地大叫:不要往我的肉上 按,我不是墙。 我看不行,就在班级装牛粪生炉子的栏子里,找到了扫地的扫帚。我在扫帚上 拆下了一条细软的铁丝,在她胸前,从上到下串了起来。很结实,也很安全,就是 不好看。 雅图也感到很满意,马上就把兴趣转移到我的教室上来了。我告诉了她我的座 位。 她说你和女生一座吗? 我说是呀,那个女生比你还肥。 她说你刚才走神是在想她吗? 我说是呀,她还欠我一支铅笔没还。 这样回答让雅图高兴得大笑起来,笑声响亮,甚至不小心意外地放了一个响屁。 她说你学习好吗? 我说我的学习成绩不好,不是不好好学,是好好学也学不好。 雅图看了我一眼,就很体贴地说,那和我一样,走吧,回家。 我离开学校只有半年多,记忆里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比原来大了。面对着空空如 也的学校,回想从前和老师同学在一起时的热闹时光,感到很惆怅。 我当时心中就急切起来,想马上回到学校来念书。 回到家里,我和阿妈说:明天我和雅图就去上学.阿妈当然很高兴.晚上就为 我和雅图整理好了书包、衣服和鞋子。 第二天,我和雅图早早地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们蹬着露水,走过十多里东 塔拉的草地,来到学校。学校里已经有好多同学在操场上奔跑了。 我按照阿妈的嘱咐,先到校长室找到了矮个子满达校长,介绍说雅图是旗镇里 我叔叔的女儿。 他很高兴地说:旗镇里的学生要在咱们牧场中学读书,我很欢迎。读六年级, 就去白玉花老师的班级吧,那是三个班级里最好的班。 旗镇上学早,雅图虽然比我小两岁,只是比我低了一年级。我今年十四岁了, 已经读七年级。 雅图十二岁,读六年级。 白玉花老师是全校的音乐老师,也是六年( 一) 班的班主任。我带着雅图在文 体组找到了她。白玉花老师的嗓子像绸子一样柔软,她的脸上却长了很多酒刺。上 音乐课的时候,她总是一手粉笔面,边唱歌边用手挤脸上的红疙瘩。一堂课下来, 她的花脸总是红一块,白一块。今天见到她,发现她脸上的红疙瘩更多了,而且, 红疙瘩上有些还冒出了白色的脓头。白玉花老师一见面,端详了一下雅图细嫩的圆 脸,就喜欢上她了。 她搂着雅图的肩膀走向六年( 一) 班教室的时候,我背着书包跟在后面,一副 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因为是我办成了让雅图来牧场中学读书的事情。 我能办事了,这是我长大成人的标志。 雅图和白玉花老师进了教室,我就回到了我们七年( 二) 班的班级。敲门进教 室,见班主任外号叫包大卵子的包老师和同学们都已经在教室里了。他们都已经知 道我回来了,我想他们在等我。半年多没和老师同学见面,我的脚步有些急切,心 情也有些激动。昨晚睡不着,我还构想过和他们见面的激动时刻。我兴冲冲地进了 班级,班级里鸦雀无声,有点冷漠。 包老师面无表情地问我:你回来了? 我仍然高兴地回答:我又回来读书了。 你不是去旗镇读书了吗? 不当城里人,又跑回草地干什么? 旗镇里的学校都停 课了。我不想跟他说阿爸的事情,其实我知道,如果阿爸还在歌舞团里,学校停课 我也不会回来。 我没敢看包老师的眼睛,他是学校老师里有名的醉鬼,不看我也知道那双黄色 的小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是我却看到了座位上同学们那些亲热的眼睛,尤其是我的 同座,胖丫头高娃。别人都是两个人同座,由于我的座位空着,她一个人孤独地坐 在那里,看起来很可怜.好长时间没有和同学们见面了,我看着他们的面孔,虽然 很熟悉,但是都觉得比原来大了一圈儿,不太像了。尤其是高娃,长得有点像她阿 妈了。我们是一个牧村的,高娃那个长得像一匹洋马的阿妈,经常来我们家。 我是从旗镇里回来的,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不等包老师继续问我,我就 主动说:旗镇里的老师都被抓走批斗去了,很多老师都已经被革委会斗死了,没有 老师,学校就停课了。 我正在兴致勃勃地讲旗镇的故事,包老师很粗暴地打断了我:阿蒙,你不要再 讲这些事情了,看你那高兴劲儿,是不回来也想把我们这些老师斗死? 包老师这么 一说就像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把我滔滔不绝的兴奋火苗一下子浇灭了。 我说:包老师,我不是回来批斗你的,我回来是读书的。 包老师说:呵哈,你还知道读书。这个班级你不能读了,你去六年级吧,留一 级。 我说:老师你糊涂了,我六年级读过了,现在应该和咱班一起读七年级。 包老师说:去年上学期没读完你就走了,今年回来,我们已经开学两个月了。 你以为我真的醉糊涂了吗? 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在旗镇读七年级了吗 ?我说:没有。 那你怎么追? 还是读六年级吧。去吧,别留在这里夸耀你的旗镇了,我们要上 课了。 我说包老师我不想留级,我还在七年级,我自己补课能跟上。我听出自己的语 气有些在哀求。 我背着书包就往自己的座位上坐。 包老师说:云龙,把他拉出去。 云龙是我们班的班长,身体比老师还高大,嘴唇上已经长了一层黑茸茸的胡子。 因为摔跤全校第一,又是劳动能手,打架没有对手,就当了班长。我真佩服包老师 会用人,云龙当了班长就不再随便打架了,班级里出现打架,老师就让他去劝架, 让他打谁就打谁。云龙就像包大卵子家里养的一条狗,让他咬谁就咬谁。 云龙对我倒是很客气,他说:阿蒙,你去六年级吧,老师说了也是为你好。 高娃用脚踢我的脚,她悄悄说:你不要走。 我觉得应该给云龙面子,就背着书包有些灰溜溜地出了班级。 来到六年级教室前,我听见教室里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白玉花老师正带领同 学们在欢迎雅图呢。 我敲门走了进去。白玉花老师说:你回自己班级吧,雅图在我们班你就放心好 了。 我说:我也要在你们班读书。 我一进来,雅图可高兴了,虽然老师同学们都在鼓掌欢迎她,她也很激动,但 是,这里毕竟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白玉花老师说:你怎么要到我们班级来读书? 你不是七年级的吗? 是放心不下 雅图要来陪她? 我说:包老师说,我两个学期落课太多了,怕追不上,所以就让我 在六年级重读。 白老师马上又高兴起来:好,来同学们再鼓一次掌,欢迎咱们班又来了一名男 生。 我受到欢迎,感觉受到了尊重。很高兴就和雅图一起坐在了最后排,我们成了 同桌。雅图显示出了很骄傲的样子,她自我感觉很好,好像我真的是来陪她。 刚坐稳,就听见外面有人边吵架边向我们班级走来。门被推开,进来了矮个子 校长满达,他面红耳赤地对白老师说:你们在欢迎什么? 谁让你们自己做主让学生 留级的,你们不要校委会了吗? 班级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吓得鸦雀无声。 包老师接着就跟了进来,拎起满达校长就往外走。满达校长不想走也不行,他 太矮小,包老师太高大了。就像老鹰抓小鸡。包老师说:这是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 决定的,别影响人家上课,我现在就跟你说,走,先到我家去喝酒,边喝边跟你说 清楚。 我们开始上课了。我已经很喜欢六年级了,不想也很怕再去七年级了。这六年 (一)班是重点班,都是好学生。我们七年( 二) 班不是重点,多数都是调皮捣蛋的 差等生。上课时,我忧心忡忡,注意力不集中,有点魂不守舍,生怕过一会儿又被 满达校长赶回七年级去。 课间休息,女生都过来和雅图认识。这时我才看清雅图这个旗镇女生,坐在我 们草地脸膛黑红、长得粗糙的女生堆里,显得多么白嫩、细致。 雅图打开书包,拿出来的书、练习本和铅笔都比大家的好,尤其是她有一支钢 笔,是黑色的英雄牌的,可能学校里除了满达校长谁也没有。雅图这支钢笔比满达 校长的还要粗。大家羡慕不已。 雅图又拿出一瓶没开盖的蓝色英雄牌钢笔水,她放在桌子上说:大家共用。一 下子就收买了全班的人心。当时就有两个女生打开盖子吸了满满一囊水。她们的钢 笔因为没水,已经两天没写作业了。 雅图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把这些东西堆放在桌子上,又从书包里拿出来了 一大包羊拐骨。 我说上学来的路上,雅图让我帮她背书包,我背在身上觉得挺沉的,还以为她 的书本比我多,原来是羊拐骨。 羊拐骨对于我们草地的女孩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大家一下子没了兴致。待雅图 从口袋里倒出来,大家又是眼睛一亮。连白老师都被吸引来了。 这些羊拐骨那么古老、精致,有的还涂着红颜色。 虽然每个人家里都有一大堆,大家都认为雅图的是最好的。立刻,女生们就在 课桌上分成几伙玩了起来。 下课时男生也来找我出去玩摔跤、撞拐。我心情不好,没有兴致,就坐在座位 上愁眉不展地看女生们在和雅图玩。其实我摔跤虽然不行,但是撞拐我是有名的好 手。撞拐就是单腿站在地上,搬起一条腿,用膝盖和对方顶撞,谁站不稳腿落地或 摔倒就算输。我有时可以一人对撞三人。我的单腿站立很稳,身体平衡得很好,很 难被撞倒。 没人知道我的秘密,这是我在羊圈里练的童子功。 我刚会蹒跚学步,阿妈在羊圈里接生小羊,或者剪羊毛,或者剪羊耳朵,我就 被带进羊圈里。羊群在圈里窜来窜去,我被撞倒就爬起来,再撞倒还爬起来,不哭 不闹,最后就练成了撞不倒的童子功。想到这里,我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雅图很快就和女生们打得一片火热。她进入了角色,也不管我的心情,开心地 模仿班级女生的草地口音:巴克西( 老师) ,咱爸来了。这是刚才一个女生的爸爸 来了,她和老师请假。我们已经习惯j ’管老师称呼蒙语的“巴克西”,而不是汉 语的“老师”。把“我”字总是要讲成“咱”,是方言习惯,也显得亲热。旗镇里 不这样叫,他们把“我”和“咱”分得很清楚。后来同学们见到她都喊:巴克西, 咱爸来了。时间长了,变成了一件荒唐事,这句话后来成了雅图的外号。大家都叫 她“巴克西,咱爸来了”。班级里再有同学真的阿爸来了,和老师请假,只要说出 “巴克西,咱爸来了”,包括白玉花老师在内,都要先看一眼雅图。雅图条件反射, 也会马上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待发现了是误会,就会笑散了整堂课。 快放学时,满达校长到我们班级,他喝得满脸通红,笑呵呵地对我说:阿蒙, 你是个好同学,就在六年级好好学吧,照顾好你雅图妹妹,人家可是旗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