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每天出去放牧,或者去上学,都要从牧村的东头走,那是进入东塔拉经常走的 熟路。我却要绕着路走。刚开始雅图不知道也跟我绕着走,后来她发现,我总是很 奇怪地先从牧村的南头出去,再拐向东,多绕出一段路来走,就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走路? 她说走东头是近道,要省很多脚步,应该直接走这里,何必往南绕一下。 我说我不喜欢从村东头那家的门前过。 她说那家有很凶悍的狗咬你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家是你的仇人吗? 我说不是。 她说那家人很霸道会打你,不让走吗? 我说不会。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肯从那家门前走? 我说不敢。 她说你为什么不敢? 怕什么? 我想说那家有鬼,而且是女鬼。但是我不能告诉 雅图,我怕吓着她,其实更怕吓着我自己,我还没说出声,就已经胆怯了,好像鬼 就藏在我的心里。我怕说出那家的姓氏和名字,怕见到那家的房屋和灯光,甚至怕 见到那家的牲畜和活着的人。 那家的一切都令我惊慌失措、魂不守舍。我不但怕从那家的门前走,甚至在其 他的地方,见到那家的其他活人,那家的牲畜,都让我恐惧。那家带给我的恐怖, 一切都是配套的。那家的房子与众不同,四个角是向上翘起来的,从房前看像一张 阴郁的怪脸。窗户比别人家的要小,对称地开在门的两侧,像一双忧伤的眼睛。那 家的人耳朵也是像兔子一样向上翘起来的,眼睛比牧村里的人也要小,也是对称地 长在鼻子的两侧,目光忧郁、恍惚。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家的牲畜,牛、羊、马的 耳朵也是向上翘起来的,而且也都是小眼睛。牛眼睛像马眼睛那么大,马眼睛像羊 眼睛那么大,羊眼睛像兔眼睛那么大,狗眼睛像鸡眼睛那么大。远远的,我就能认 出来。我总是感觉那些向上翘起来的尖角,和黑夜一样魔幻的小眼睛,像阴雨天连 绵起伏的乌云,漫无边际地向我压来。我就整天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 我是在躲避,其实那家里没有更凶悍的狗,也没有凶恶的人咬我或者打我,但 是我就怕从那家门前过。因为那家里曾经死过一个人,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漂 亮的小眼睛汉族女人。是从很远的关里,可能是山西来的吧,那一家都是关里的汉 人。那家的女人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的。 我当时亲眼目睹了死亡现场。 那天阿妈被那家请去给即将生产的女人接生。阿妈像以往一样,很习惯地带上 了我。我阿妈是我们科尔沁草原首屈一指的接生婆。可能因为我阿爸曾经是活佛的 缘故,草原上的人们都叫我阿妈佛娘。人们可能相信她离佛的距离很近,也可能她 真的是很有神通,反正大家都很信任她,希望她能给自己带来平安、吉祥。谁家有 红白喜事,在生死现场只要她出现,人们的心里就好像有了主心骨。还有就是她的 面孔,人家都高兴或者都痛哭的时候,她总是很平静。她的本事和理智,赢得了人 们的信赖和尊敬。甚至有的时候,草原上的人们在背后都要夸张地把佛娘神化。当 面没人敢说,她不喜欢。 整整一天一夜,阿妈忙得满头是汗,手忙脚乱,还是没有救活那个女人。那个 女人生出孩子后还是死了,阿妈没有回天之力。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却活了,抱在阿 妈的怀里显得无精打采。我亲眼目睹了那张死去的脸,和泡在血里的裸体。 那张脸苍白,极其美丽,虽然一声不吭,却显得很安静。她的身体一丝不挂, 大腿根部和屁股血迹模糊,看不清楚,两条腿却细长白嫩,让我过目难忘。当我弄 明白了那是一个死人的时候,就很惊恐,怕得腿都软了。当天晚上就尿了两次炕, 一次是在梦中,一次是我明明感觉是醒着的,要起身下地去撒尿,却两腿沉重,内 心害怕,也没胆爬起来。我很清楚地见到,那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就站在我的头前, 我吓得像晕过去一样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又尿了一次炕。 从那以后我对那家的房子就极度恐惧,从未再进去过。可是那张苍白的脸,和 泡在血中也是苍白的裸体,在以后多年的黑夜里,都在我的眼前悄然晃动,有时白 天也出现。 几年过去,我仍难以淡忘。有时我一个人独处一个环境,或走在空旷的草地, 或者在一个房子里,我就会一下子想起来那个女人,马上就感觉她在我的身边,仿 佛都能清楚地闻到鼻息的气味,然后就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的裸体,尤其 是那双颀长、白嫩的腿。我从没见她面容苍老,她总是那么年轻、美丽、安静。她 一出现,我就会全身发冷,眉毛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上会起一层硬硬的鸡皮疙瘩, 整个人都有僵硬的感觉。 她是灵魂不老,还是因为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经常问自己,没有答案。 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我之所以怕见到那家的一切,就是因为,只要见到,就总是要 联想到这个女人。从此以后,我就恐惧脸白的女人,当然像雅图这样虽然脸白,但 她的红鼻子带动整张圆脸充满了血色,我并不害怕,虽然也不太喜欢。 雅图没来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恐怖像夏天飘动的云影, 掠过草地,到处蔓延,无所不在。这个心中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跟阿妈说过,给阿 妈的感觉,我总是慌里慌张的样子,像后面总有啥东西在追我的魂儿。常常是手里 拿的东西好好的就会突然摔掉,走路会被地上一个很明显的东西就给绊倒。反正就 是魂不守舍。长此以往,阿妈基本确定我是一个心不在焉、马虎大意的人。尤其是 和那个女人家发生点什么关系的时候,阿妈指派我去她家,我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 虽然心不在焉,但是我在阿妈面前还是一个诚实、听话的孩子。由于这件事,我不 但不敢马虎大意,而且还要特别细致,由于掩盖得巧妙,阿妈从未发现过我的破绽。 我就这样在战战兢兢中,严守自己内心恐惧的秘密。 到了我已经上中学的时候,夺去他妈生命的那个儿子狗蛋,也上了牧村里的小 学。我见到那个翘起两只耳朵的小眼睛孩子,也总是要绕开走,不和他走在一起。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又累又饿,冲进家门就喊着阿妈找吃的东西。可是刚迈 进门口我就僵硬在那里了。阿妈把那个叫狗蛋的小子领到了我们家里,那小子圆睁 着小眼睛,正在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呢。阿妈见我进来,就说让我看着狗蛋吃东西, 她就出去了,说是要去牧业队找色队长派人帮忙,我家的一头黑白花母牛,陷进了 漫沼的烂泥里,把腿折断了。 这是家里的大事,我没有推托的借口了。我想说我去,我又饿又累,也真跑不 动了,再说我去,色队长也不会给我面子,恐怕请不动人。雅图又去了同学家写作 业、玩羊拐骨去了。我别无选择,无奈地退出了房门,把书包扔在了牛粪车上,饥 饿地坐在车沿上,透过窗户,看着狗蛋那个家伙在炕上快乐地吃喝。 那家山西的关里人很奇怪,女人生孩子死了,他们说这个孩子命硬,克死了亲 娘,要给他起一个癞名字,他才能自己好好成长,不再克死亲人。于是,就起了这 个名字叫狗蛋。平时没有多想,现在我无聊地坐在车沿上,用我作为一个念过两次 六年级的中学生的文化水平,来想这个名字,我觉得起这个名字很有问题。狗蛋, 就是狗下的蛋,他作为一个蛋,生下他的就是一条母狗。但是,他妈妈是一个漂亮 的女人,为了生下他,连性命都失去了,最后却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母狗,这是对 他妈妈的怀念,还是诅咒? 他的名字叫一辈子,他妈妈就会被他骂一辈子。如果把 狗蛋理解成狗卵子,就是狗的睾丸,就要被公狗用两只后腿夹一辈子,那就更没有 出息、更窝囊了。我感到好笑,就心情轻松,不太紧张了,也就不太恐慌了。我就 想这家山西的关里人是不是有点傻,反正做出这事儿来,和我们草原人差一个节气。 我坐在车沿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心中愤愤不平,真想下去把这小子揍一顿,打扁 这只狗蛋。我虽然和同龄人打架不太厉害,但是打这小子却是轻而易举。但是我没 有动,放弃了这次机会。我想的这些事情也没有和任何人说,和我的秘密一起仍然 藏在心底。 狗蛋那小子可能吃饱了,睁圆的小眼睛也眯了起来向外看我。他喊我进屋去吃 饭,像个小主人一样。我摆了一下手,说:你吃吧,我不饿。他又从炕上跳下来, 往门外冲,说是到勒勒车上来和我玩。我大声吼叫他:你进去坐好,不要出来。 狗蛋吓了一跳,慌忙又跑回屋里坐到了炕上。狗蛋害怕了,不敢用小眼睛看我。 正合我意,不说话,也不看,我就和他屋里屋外这样对峙着。 色队长他们帮忙,阿妈很晚才把断腿的黑白花母牛拉回来。她见我坐在外面的 车沿上,就问:狗蛋吃饱了没有? 我说他快撑死了,我快饿死了。 我阿妈不信:你还没吃饭? 我说没有。 她也没理我,进屋发现我真的还没吃饭,就领着狗蛋出来要送他回去。阿妈说, 本来要你去送狗蛋回家,你进屋吃饭吧,我去送。 阿妈走过来摸一下我的头说:头不热,没病,孩子你傻了吗? 怎么不知道吃饭 ?狗蛋吃得沟满壕平,显得很快乐。他眯着小眼,左手拉着阿妈的手,右手竟然伸过 来拉我的手,还挺亲热。我很惊慌地躲开他的手,跳下车就往屋里跑。 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就像被赦免了一样,冲进屋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狗蛋似乎很有兴致要留下和我玩。阿妈硬拉着他的手走出了大门。她对狗蛋说 :孩子你吃饱了就先回家吧,阿蒙哥哥还没吃饭,你明天再来和他玩。 我吃饱了,阿妈还没回来。我心里就有些愧疚了。阿妈去抬牛,那么晚,那么 累回来,到现在也没吃饭,我却不能帮她。我觉得自己很怪,我为什么每天会活得 这么心惊胆战? 我心里就这样装着我的秘密。后来雅图就跟我较起了劲儿,走到村 东头她就直接走,我还是从前头绕着走。始终我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如果是背着 书包还好说,我虽然绕道,可以跑步很快就能撵上雅图。我们晚上是把马、牛、羊 合着群赶回来,如果雅图赌着气自己在前面走,我就赶着畜群绕着走,如果是她赶 着畜群走,我就飞跑着先往回奔。赶牲畜进圈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羊群还是比 较顺从的,大多数都能跟着头羊进圈,牛群就不太容易了,它们在外面自由一天了, 也吃饱了,不喜欢被圈进圈里,限制自由。 它们吃了一天草,晚上回来进圈之前要先饮水,喝完水,羊先进圈,牛就会炸 群,到处跑。我们就要在几个方向拦截。这是一天最辛苦劳累的活计。阿妈和家里 的狗都要全体出动,帮助拦群。 雅图这头小母牛好像就是母牛投胎转世,她来了以后,牛群变得驯服多了,只 要她吆喝,就能顺利地把牛圈起来。当然还有忠诚的图图配合。 我阿妈这时总是会对她露出赞赏的目光,冲着她说:绑紧栏门,进屋吃饭吧。 干完活,雅图总是要和图图搂搂抱抱地玩一会儿,才能进屋。 每天绕路之后,又会合的时候,雅图就像牛一样,用肥大的额头往我的身上顶 一下说:你像公牛那么犟,为什么要绕道走? 看雅图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样子,我 还是不想告诉她。 雅图问得有道理,走得也有道理。我们家和狗蛋家是一条直路,直接走下去就 是一片十多里长的草原,我们叫东塔拉,穿过东塔拉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们这里不 像旗镇,没有阻隔,十几里路,看得见房屋和炊烟,却听不见狗叫。这样的距离, 我们习惯叫一猫腰就到,很短,很快,当然是指在马背上。走路是要走出汗才能到。 雅图每天和我来回走路,上学放学累得精疲力尽,她当然希望走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