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新学期开学了,我终于升到了七年级。牧场中学开始走五七道路,开门 办学。七年级三个班分兽医班、草原班、歌舞班。歌舞班都是文艺骨干,据说将来 毕业可以选拔到部队当兵,或者到旗歌舞团当演员。歌舞班的女生学习成绩普遍不 好,但都爱美,也长得很美。她们好像都有美好的理想,进了歌舞班就好像已经离 开了草原,一个个都飘飘然的样子。草原班是学习在沙漠里种草、栽树,每天风吹 日晒,是最辛苦的,班级里一些学习成绩不好的男生居多。这些男生就是想在学校 混到毕业,其他的理想就没有了。 我上了兽医班。雅图也学我一起报了兽医班。我们的家长都是旗歌舞团的,所 以就不太看重舞蹈班的那种理想。我和雅图的成绩都算中等以上,雅图比我还强点。 所以都不算学习不好的学生。另外据说兽医班毕业之后,能正式当上兽医,不但有 了一份清闲的工作,还等于拿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我想这就应该是我的理想。 我和雅图又是同级同班。现在不同座了,她由于酸奶喝得太多,长得又肥大了 一圈,就继续留在了最后排。学校大会上,小个子满达校长充满激情地宣布,我们 的班主任是包老师。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这个外号叫包大卵子的包老师,还继续 当七年级的班主任。我还是没逃出他的手心,心中有些不悦。不过,满达校长因为 是大学畜牧学院兽医专业出身,对我们班格外青睐,他说还要亲自给我们班上课。 这倒让我有了期待。 满达校长不但是学校最有权力的人,还是最有学问的人。 我们还是喜气洋洋,穿着阿妈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来学校报到。热屁股刚刚 坐上冷板凳,包大卵子就进来了,为了抚平又和他遭遇在一起的挫折感,我在整个 七年级,在心里和背后都叫他包大卵子。当然当面我还是有点胆怯地叫他包老师。 包大卵子宣布说这学期教材还没有到,我们这个班也不需要教材,教材都长在 公马的两条后腿中间了。他就让每人按书费交五块钱,然后就发给我们每人三把刀, 让我们回自己牧村里,去找村里的兽医实习骟马。 包大卵子认真地嘱咐我们,如果有成绩,一定要当天就把他的下酒莱,也就是 割下的新鲜的马卵子,带回学校交给他。谁交的多,就给谁的分数高,这就是考试。 都回去吧,孩子们,现在是秋天,秋凉气爽,正是骟马的好时节,我把酒杯倒满等 着你们。 我和雅图每人拿着三块铁回了牧村。三块铁就是三把刀,第一把呈宽大的片状, 是去毛的;第二把条状很锋利的是专门做切割的;第三把严格地说是长条钩子,钩 子口上有利刃,是伸进里面切断输精管和输卵管用的。 回牧村实习骟马,迎合了当时学校大墙上写的标语:计划生育不但人人要搞, 马也要搞。 我们先向兽医吉图报道,吉图是包大卵子的三弟弟。他告诉我们先到每家每户 去问问,先登记谁家要骟马,先找公的。我和雅图就开始挨家挨户去询问、登记。 你们家有公马没有? 人家说没有,我们就很失望地走了,又充满希望地去问另一家。 惹得这家狗追出来叫,那家狗迎出来叫。 狗叫声连绵不绝,一片混乱。 有一个老光棍很和善地对雅图说,姑娘,我家里有公人。雅图傻乎乎地问人家 :骟了没有? 那家伙还是很和善地说,没有,就等着你的肉刀子。 雅图没有听懂,她说:我的不是肉刀子,是老师发给的铁刀子。 我想了一下懂了,他这个下流的家伙是在骂雅图,还想占她的便宜。 那老流氓说:我要的不是老师发的铁刀子,是你阿妈发的肉刀子。 雅图很认真地说:我阿妈没发给我肉刀子,她不知道我学兽医。 我很恼恨这个老流氓,却不敢惹人家,就拉着雅图往外跑。人家都放狗追了出 来,雅图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还怪罪我,为什么要急着走,人家都说没骟了。我 说傻瓜,你敢把那个老流氓的卵子割下来吗? 雅图这才明白。 我们接着挨家挨户走,询问人家说你们有公马吗? 人家说有,我们就马上面露 喜色。我们就问骟了没有? 人家说骟了,我们还是失望地走了。 人家说没骟,我们就很惊喜说义务给他们骟,我们是牧场中学兽医班的,回到 村里实习,牧村里吉图兽医是我们的指导老师。我发现我们这个牧村里的男人,几 乎没有一个会正儿八经说话。不是说流氓话,就是说狠话。 有个叫韩舍楞的马倌,他睁着猩红的醉眼,围着我转了一圈儿,一把手抓住我 的裤裆,轻蔑地说:你自己的小卵子还没长成,就要来割马卵子,你小子别遭报应。 我痛得差点断了气,雅图上前一把推开韩舍楞,拖着我出了他家的马圈。 韩舍楞在我身后怪声怪气地喊:别相信吉图,那个杂种,会把你的小卵子也割 下来炒了下酒喝。 这一天我们自跑,一个卵子也没割到,开学的第一天就向老师交了白卷,我和 雅图都很着急。 第二天早晨,吉图站在牧业队的门口喊我。 我和雅图跑过去,见他已经把一匹白色的小公马拴好。不仅用很结实的缰绳把 马拴在桩子上,还给马前后腿都戴上了绊马索。小白马两条后腿绑在一起,尾巴也 像女人梳辫子一样,用皮绳向上拉了起来。这个造型显得很青春,后来很多女生都 学这个样子,把头发梳成了马尾巴。 吉图说:小子,动手吧,手不要发抖,这不是切肉玩,卵子是活的,像鱼一样 会跑。但是,也不要怕,一刀下去,要稳、准、狠。不要看马,眼睛要盯住卵子, 你不是杀它,不会要它的命。不过你剥夺r 它的幸福,就是作了孽,下辈子它会找 你,你怕不怕? 真的怕了吗? 别怕,人没有下辈子,就是有了,也可能是它上辈子 骟了你,已经作了孽,这辈子还你,我每次都是这么想的。其实人真的有前生也不 会知道,世界上除了佛爷,谁又知道自己的前生后世是谁? 吉图这个混蛋又是安慰 我又是吓唬我,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雅图争强好胜,她说这个小公马先让她来 骟。我有些急了,吼了一声,滚开,就拿出三块铁,向小公马走去。小公马被绑得 很紧,我用手捏着,马卵子像球一样涨了起来,黑乎乎,圆鼓鼓的。 我虽然第一次亲自动手,但是每年秋天都看骟马,早巳司空见惯。 我按照吉图用一根红绳拴好的位置,一刀下去,鹅蛋大的马卵子就从卵囊里钻 了出来,像一只猛然睁开的巨人的眼睛。由于紧张,用力过猛,卵子也被我划开了, 有一些白脓,从里面向外流了出来。我全神贯注,却听雅图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 地喊了一声:原来白脓是藏在这里。 我接着就挥刀果断地将马卵子割掉了,干净利落。但是收刀的时候,我还是紧 张,手一抖,把马屁股割出了一道血口子。我下刀的时候,看到了马屁股上的皮肉 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看来它很疼或者很痛苦。马晃了一下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很 幽怨,却很坚强,连一声嘶鸣都没叫。我在马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变形的脸,我知道 这马记了我的仇,我给它断子绝孙的深仇。我心头一沉,一道黑影压向心间,我想 到了报应。接着,吉图却很兴奋,他指手画脚,发号施令,雅图给我帮忙,给马的 刀口缝针、上消炎粉和马粪包。 血差不多止住了。我沮丧地蹲在那里看着那匹骟马。我想到了传说中的太监。 雅图忙开了,她把小白马的尾巴和鬃毛,都编成了她头上扎的那样的小辫子,很认 真,很整齐,看起来挺漂亮的。 然后就在小辫子上绑上五颜六色的布条,给马的脖子上还戴上了一串铜制的狮 子头铃铛。 吉图把拴在马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了,他说,把马牵出马圈,要不停地遛,不要 让它停住,不能趴下,不要走快,慢走。然后拎着割下的马卵子说,你们遛马去吧, 我要回去喝酒了。 我站起来去抢马卵子说:吉图大叔,不行呵,马卵子你不能拿走,我们要拿回 去交作业。 牵着马的雅图也说,包老师说那是他的下酒菜。吉图很恼怒,让我那大卵子哥 哥吃他自己的卵子吧。他晃动着手里的马卵子,一群狗在前后机警地盯着他手里的 目标。我看没希望要来了,况且还有那些狗在跟着,就放弃了,和雅图拉着马去遛 马了。 我们实习的第二天又交了白卷。 第三天开始,我们不去找吉图了,我和雅图决定自己干。我虽然内心惶惑、胆 怯,怕遭报应,但是还得去,我们是在学习。不用说将来的铁饭碗,既然当了兽医 班的学生,不可能连骟马都不行,现在的实习就是在做作业。这一天,我们成功地 骟了一匹公马、一匹母马,还顺便骟了一头公羊。骟母马的时候,我差一点把马的 肠子用钩刀割断,最后是雅图接着弄完缝好的。今天才发现,在这方面,雅图胆大 心细,比我有天分。我打心里服她。但是,又有点为她担心,看她这粗壮的身体, 拿着刀子的凶狠劲儿,怕她将来会有大报应。 回家的路上,雅图拎着马卵子和小一些的羊卵子,得意洋洋,边走边唱,很狂 妄。我就感到有些烦躁。路过一家门口,我快跑几步跑到前面,向那家门口扔出一 个土块,一条狗从门里马上就凶狠地追了出来。刚好这时雅图走过来,狗就向她扑 了过去。雅图好像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扔向我,狗又奔着衣服追向了我。我正在幸 灾乐祸看热闹,毫无准备就被狗扑到了。 狗扑倒了我并没有咬我,我躺在地上不动,没有反抗,狗就觉得很扫兴,立刻 丧失斗志,掉头就跑了回去。狗跑了,我也没起来,我有了重大发现。雅图以为我 被狗咬坏了,待狗走了以后,就呼喊着我的名字跑了过来。她过来就给了我一脚。 因为她看见我正趴在一盘牛粪那里抓屎壳郎呢。我让雅图也趴下看屎壳郎搬家,我 说这些屎壳郎比人都聪明,你十个傻雅图都不如一个屎壳郎。雅图又补给我一脚: 我才不玩,再聪明都是臭虫子。我不理她,继续玩。这时又一个人蹲在了我的身边, 他说:您这干吗呢? 您这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玩牛粪球子,脏不脏呀? 我抬头看见 是牧业队新来的马倌,天津知青赵援蒙。我说你趴下来看嘛,他们推出的粪球,比 人团出来的都圆。这些家伙可聪明了。 赵援蒙也来了兴趣,趴下和我一起看,见漂亮的还用手逮。 天津知青赵援蒙看了一会儿就给我讲开了道理:这屎壳郎推动的粪球,其实就 好比是我们的地球。 我很怀疑:我们地球里有人类和其他生命,这粪球里就是牛屎。 他说:牛屎里是什么? 是细菌,细菌就是生命。我们人类还有马、牛、羊,还 有其他生命,猫、狗、兔子等等,其实都是细菌。 这个说法很新鲜,是课堂外面的知识。我有点相信了,至少很佩服这个赵援蒙, 人家天津知青从大旗镇来的就是学问高。我想他当马倌是有点瞎材料了,应该去牧 场中学当老师,肯定比包大卵子强。 我问他:那我们地球转动也有一只屎壳郎在推动吗? 他说:那是一定的,只不 过是推地球的屎壳郎太大了,我们看不见而已。 我问:大应该看得更清楚,为什么就看不见了? 他说:他大得已经无形了,人 的肉眼就看不见了,你比如蚂蚁能看见大象长得什么样吗? 我相信了,想起旗镇是 一匹马,大得无形,就看不见了,只能看见马鞍桥。 我问:那个屎壳郎是神灵吗? 他说:那肯定是主宰地球的神灵。 我问:你能证明这个牛粪球里的细菌也有神灵吗? 能证明那个推它的屎壳郎是 神灵吗? 赵援蒙一骨碌爬起来,不耐烦地说:你的问题太多了,这个是用科学解释 不了的。 这回我们没有交白卷。第二天,当我们把在马身上切下的学名叫睾丸,我们叫 马卵子,还有一副意外收获的羊卵子拎回学校时,包老师,包大卵子兴奋不已。 就像考试得了好成绩一样,我们很有成就感地回到牧村时,占图马上把我们叫 到了牧业队的兽医站。昨天,骟了母马的那家主人也在。吉图阴阳怪气地问我:听 说你们昨天还骟了母马? 雅图说:是呀。指着母马的主人家说,就是他们家的青花 骒马。 吉图手里拿着我昨天割下来的输卵管,说:学生们,这是什么? 我觉得好笑, 自信地说:这是输卵管嘛! 吉图气急败坏:这是尿道管! 那匹马昨天夜里已经死了 !我先是还以为吉图又在戏弄我,抬头看到马主人的眼睛红肿,布满了血丝,正怨恨 地盯着我。 我想这下完r ,是真的。我感到脑袋一大,闭上眼睛,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雅图听说马死了,就哭_ 『,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因为忧伤。雅图一哭,我倒 冷静了。我睁开眼晴看清j ’眼前的现实。 吉图说:来了就告诉你们,只能骟公马。那母马是你们能骟的吗? 我刚学兽医 的时候,骟了一年公马,还不敢骟母马。你们这两个我的亲爹娘,倒是胆大,还不 会拿刀子呢,就敢向母马下手。 吉图大声吼:怎么办吧? 现在人家的马死了! 怎么办?我的脑袋又不冷静了。 还是蒙的。 马主人家说:还能怎么办? 赔我马! 吉图说:他们是学生来实习的,骟马也是 你同意的,出了事学校会处分他们,你不能让他们赔马呀。 马主人家说:把我的马骟死了,啥也别说,到哪里找谁讲理都得赔马。 吉图说:这事闹大了,你一定要他们赔马,那我就管不了啦,找色队长来解决 吧。 吉图站起来去找色队长,我就把雅图拉到一边,趴她耳朵边悄悄告诉她,快回 去叫我阿妈来。 吉图找来色队长和马主人家一起在等待阿妈。色队长先是训斥吉图,为什么不 亲自带实习的学生骟马,每天就知道喝酒,你这个兽医是不想干了吧? 然后又训斥 马主人家:两个学生要骟你家的骒马,你就让他们骟,你没有脑子吗? 我看死了活 该! 色队长独断专行地训斥他们,根本不听他们的解释。好像吉图和那个马主人家 也很怕色队长,不敢说话。 色队长没有训斥我,也没跟我说话,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这种轻视让我很惊慌。 阿妈来时,雅图在路上已经把她理解的事情原委,向阿妈翻来覆去叙述几遍了。 阿妈到了,就直接对大伙说:我都知道了,是两个孩子把人家马给骟死了。我 们赔。一会儿,去我们家把红骒马牵走吧。 色队长说:佛娘,你那红骒马是你们家最好的马,不是已经怀驹儿了吗? 吉图 说:骟死的是一匹老骒马,不用赔他那么好的马。 阿妈说:别说了,要赔就要赔人家一匹好马。 色队长说:佛娘说了,就这么办吧。又对马主人家说,佛娘赔你一匹好马,你 占了便宜,但是要公道,你再给佛娘家两只羊吧。 马主人家知道我们家的红骒马,自然是很合算,也很欢喜,当天晚上就赶着两 只羊,到我们家把红骒马牵走了。 阿妈就这样把问题解决了,没有通过学校,我也不怕学校处分了。 实习结束的时候,最后统计我和雅图只割下了3 个马卵子,在班级最少,由于 骟死了骒马,学校虽然没有处分我们,但是赔马的事学校还是知道了,影响了我们 继续骟马的积极性。班级里骟得最多的竟然有20个马卵子。同学们一个一个数给包 大卵子看时,他很激动地说:不数了,孩子们,你们都很优秀,我都给你们100 分。 我要急着回家去,把这些宝贝炒熟了喝酒。这些可是活肉啊,吃啥补啥。然后回头 一把抓住我的裤裆说,你的最少,要夹紧你的裤裆,我吃完这些卵子,没有下酒莱, 小心我会吃掉你这个小嫩卵子,我要凉拌! 包大卵子离开教室,也带走了同学们从 各个牧村带来的绿头大苍蝇。这些绿头大苍蝇,也是和包大卵子一样的爱好,喜欢 吃马卵子,所以就都追逐而来。 我原来以为叫他包大卵子是因为他的卵子长得大,现在才知道是他喜欢吃卵子 才有了这个外号。他本来就是在草原到处游走的骟马匠,后来解放了,进了兽医站, 再后来成立中学进学校当了老师。雅图说他吃啥补啥,每天吃卵子,自己的卵子一 定长得比别人大,里面的白脓也会比别人多。雅图现在长得和她阿妈一样肥壮,对 生殖器也特别有天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看他的裤裆就能看出来。 不过包大卵子确实很有学问,他说在咱们科尔沁草原每一只羊每一头牛都是老 蒙医,它们每天吃麻黄草,吃蒲公英,吃沙葱、野韭菜,你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奶, 就等于给你治病了。你们小男孩现在还不需要,我们老男人吃马卵子是最好的补药。 学了半年兽医,我也没爱上这一行。走街串巷,背着几把刀给牲畜们计划生育, 成了我很厌恶的事情。我对这个铁饭碗已经没有兴趣了。但是,却养成了一个改不 了的习惯,看见牲口,就往两个后腿之间看,看看是公的母的,骟了没有? 我把我 这习惯和雅图说了,她说她也是这样,可能这就是咱们在学校学习的知识吧。 实习结束,我们正式回课堂上课。终于,新课本来了,上午,我们打开书上了 两堂课。满达校长给我们讲《兽医基础知识》,赵援蒙成了我们的物理老师,讲力 学。 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把篮球砸到了我的后脖根子上,我当场就摔倒 在了操场上。 体育老师叫那森,是退伍军人,个子高大,皮肤粗黑,性格内向。他把我拉起 来,拽着跑几步,看我腿脚发软,跑不动,就一言不发地把我又扔到了.草地上, 继续教其他同学打篮球。 我趴在地上,心里很害怕,感觉自己全身发软,好像要死了一样。昏昏沉沉地, 我就好像睡了一觉。集合的哨子让我清醒了。我听体育委员喊我:下课了,你还不 起来! 我站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地站在了队伍里。 体育委员喊:立正! 稍息! 那森老师说了一句下课,就抱着篮球转身走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黑影飘来飘去,就安静了。大家都走了。 放学回家,我背着书包,一路眼前都飘着黑影,全身没劲儿,恶心,头疼欲裂。 尤其是左侧从太阳穴疼到眼球里,脑血管鼓起,一跳一跳地疼。 雅图没上体育课,看我这个样子,问我怎么了,我感到很烦躁,又不愿意讲被 老师用篮球打了,就丧气地说:我要死了。 雅图说,我看你不是要死了,你是要疯了。她说完仔细看我说,你的脸色蜡黄, 很难看,你真是病了。她就拿过我的书包,帮我背了起来。 进了家门,阿妈一看我就说:孩子,你怎么了? 我说:阿妈,我脑袋疼。 阿妈就扫净院子里的粪便和草屑,把吃饭的木头方桌子放在了院子里。她说, 来,躺下,让阿妈给你治治,我仰天躺在了桌子上,阿妈在地上找了一块碎玻璃, 又砸碎一些,从中挑出一块尖利的玻璃碎片,就扎进了我太阳穴的血管里。伴随雅 图的一声惊叫,我的血管高高地喷出了一股黑血。我没有感觉到疼,就像被蚊子叮 了一下,有些麻痒。 雅图不敢说话了,吓得呆住了那里。阿妈边给我放血,边自言自语:你看这血 部是黑色的,你体内的毒火太大了,好了,流出红血来了,病毒都淌出去了。阿妈 打开一个纸包,捏出一些黑色的马粪包面,就给我摁在血口上止血。 血一下子就止住了,我从桌子上爬起来,也感到脑袋轻松,好像马上就不疼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胃好像没了底儿一样,吃了很多东西,都没有感到吃饱。 心情也好,我配合着雅图赞美阿妈的治法神奇。 阿妈为我治好了头疼,好像也很开心。她说:咱们这科尔沁草原上,世世代代 就是这么治头疼的,牧村里大多数人我都给他们放过血。 晚上睡觉,一躺到枕头上,我就感到后脖根子疼。现在头不疼了,眼睛也不疼 了。后脖根子疼,我还是感到四肢疲软,气闷,有点恶心。我想,可能睡一觉明天 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阿妈问我,脑袋不疼了吧? 我说好了。可是后脖根子还是疼, 我没跟阿妈说,就和雅图一起上学去了。 放学回来,我说阿妈你再给我放一次血吧。 阿妈说,脑袋还疼? 我说不是脑袋疼,是后脖根子疼。 阿妈用手摸我的后脖根子,阿妈的手很粗糙。阿妈说,这里疼,放血没用。她 就拿来一瓶白酒,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喷在我的后脖子上,然后用手给我揉捏。到了 晚上,阿妈悄悄地点起香来,为我做法事。她把锅灰涂到我的脸上,为我念诵咒语。 她先是怀疑有一个没有脸面的冤魂,附在了我的脖子上。因为脖子是脑子和心连接 的桥梁,是鬼魂最容易潜伏的地方。后来,阿妈说,她看到了我的前身,我是七百 多年前成吉思汗先祖麾下的一名千夫长,和敌人作战时,在马上被一个穿着铁铠甲, 高鼻深目的外族人,从后脖根子上砍掉了脑袋。 睡觉时,我感觉后脖根子不疼了。阿妈用手抚着我的脖子,我的脑袋,我的脸, 说我的前世很英勇也很可怜。阿妈一开始说的时候,我有点毛骨悚然。本来阿妈不 让雅图看,她就在门外悄悄地从门缝偷看。可是她听阿妈这么一说,也害怕了,就 跑了进来。由于阿妈和雅图在我身边,我就不害怕了,可能阿妈喷的酒太多了,我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舒舒服服睡了一夜。早晨起来,心情好,精神也好,雅图说我 的脸色也好看了,有了血色。 过去了很长时间,我都忘记了后脖根子疼这事。那天,上包大卵子的课,我一 歪头,后脖根子就又疼上了。看我的表情,包大卵子问我怎么了。我就把被那森老 师用篮球砸过的事说给他听。 他走过来,这个牧场有名的兽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摸着我的后脖根子权威 地说:是你的颈椎有毛病了。 他又给我仔细检查,他说篮球砸了是你颈椎病的诱因,不是病灶。你的颈椎以 前就受到过伤害,你不能冤屈那森老师。 我想起来了,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云龙他们去骑野马的时候我被摔过。 那个时候,我们喜欢把一群野马赶到沙沟里,在野马群冲过沙沟的时候,我们从沙 沟顶上滚下沟里,就跳到马身上抓住马鬃,马就连踢带滚把我们甩下去,很刺激。 由于是摔到沙漠上,摔一下也不疼。可是有一次,我是被大头冲下掉下去的,脑袋 差一点砸进肚子里。我想,肯定是那次我摔坏了后脖根子,也就是颈椎——我也学 会了包老师这个兽医说的学名。 我没有把阿妈的诊断告诉包老师,回家,却把包老师的诊断告诉给了阿妈。阿 妈说:这是后脖根子,怎么会叫颈椎? 你的包老师是个兽医不懂得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