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我和雅图每天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或者在家写完作业,就总是要憧憬和猜 测一番我们要去的乌兰塔拉。那里,已经被我们描绘成想象中的天堂了。 每天回到家里,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翻看从旗镇带回来的,阿爸的那本《蒙古 族长调集萃》。 今天回来找不到了,我就着急地到处翻。 我怀疑是雅图藏了起来,很粗暴地闯进她的屋里乱翻一通。雅图嘴里说没看见, 却又拦着我,不让我找。我就更加坚信是她拿了。我没翻出来书,却在一些可疑的 地方,找出了一堆雅图的小裤头、长长的白布条和几块硬硬的布块。雅图疯了一样, 从我手里抢那些东西,并且声嘶力竭地喊叫:阿蒙,你疯了吗? 你在这里翻什么? 我没拿! 我很粗暴地把她这些东西摔到了地上,把她养的白兔子踢了一脚,接着一 脚踢了来给她帮忙的小黑狗图图。 没有找到,又去羊圈里问阿妈,阿妈不识字,半天也没和她说明白。我带书回 来没有跟阿妈讲,我怕她见到阿爸的东西触景生情会伤心。她却明白地告诉我,没 看见。 最后还是阿妈帮我在狗窝里找到了,书已经被小狗撕碎了封皮和里面的好多页 码。这些文盲,我拿棍子一个一个来暴打小狗。因为书是在小花狗的身底下找到的, 小花狗被我打脑袋吐了白沫子。雅图不想让阿妈看见她哭,抱着白兔子挡在脸上, 擦去泪水却对我横眉冷对。待见到我的书真的被小狗给撕破了,我那么着急找书是 真的,就马上对我友好起来。她说小花狗被你打成了脑震荡,我在旗镇中学的一个 男生,从双杠上摔下来,头着地,摔成了脑震荡,就是口吐白沫子,以后就变成了 傻子。小花狗会变成傻狗的。 晚饭后,我在牛粪火盆上,煮了一碗糨糊。我要补这本书。我先是用牛皮纸给 书重新糊了一个封面,写上了书名,里面凡是破损、撕裂的地方,我都用白纸和糨 糊粘上,最头疼的是有的地方缺了页码,我在那个地方粘上一张空白纸,凭着我阅 读过的记忆,用我的文字,把小狗吃掉的再连接上。可是这样费心还是没有补齐。 我着急地说:那些想不起来的内容咋办呀? 雅图说她给我想了一个办法,让我 去狗窝里问那些小狗。我说小狗也比你强,它们还想学习唱长调呢。 雅图说:跟你说真话呢,你看狗吃带毛的东西,不都是也带毛拉出来吗? 吃了 你的书,一会儿拉出来的狗屎没准也是带字的。看着狗屎上的字,你就补上了。 我还真相信了,就问她:那是哪个小狗吃的不知道呀。 她说:我想狗窝里的小狗,最少有一个是你这样的喜欢长调的人投胎的。 阿妈从来不参加我们的争论,就在一边听着,看着。她好像很欣赏雅图的讲话, 今天也参加了一句,她说:这话没准,前生后世的事情都有可能,都是一种因果缘。 雅图又说我:你太笨了,管哪个小狗吃的? 你看狗屎就行了,把所有的狗屎都 看一遍。 我白天上学,阿妈就把小狗拉出来的屎全给我留着,放学回来,我就守在狗窝 里看狗拉屎。连续两天,狗屎看了几大堆,臭得够戗,一个字都没有找到。 雅图说可能被狗消化到大脑里了。现在就要注意观察哪个狗崽的叫声像唱长调。 我对哪个狗崽的叫声像唱长调,已经不感兴趣。即使小狗唱出了长调,我也听 不懂。雅图房间里长长的白布条和几个硬布块,却是很吸引我。 我不好意思问雅图,也不能问阿妈。就有事没事,斜着眼睛往雅图的屋里偷窥。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几条硬布块,雅图每个月都有几天洗晾出来,一般都是 在月初晚上没有月亮的日子。而那条长长的白布条,雅图去上学就不见了,回来就 挂在屋里的一条铁线上。 马上放寒假了,舅姥爷还没来,学校组织了文艺宣传队。我和雅图就都参加了。 可能雅图是从旗镇里来的,学校对她特别器重。整场演出十三个节目,五个节目里 有她参加,当然由于胖,没有舞蹈节目。并且她还是演出的报幕员。我除了参加合 唱队,还是校马头琴演奏小组的马头琴手。 演出那天却连续出错。早晨起来晚了,阿妈已经赶牧群出去了,没人喊我们, 就都睡过了头。 平时上课八点钟就要到校,我从未迟到过。今天演出,十点开始,可以晚点到 校,结果越晚越迟到了。我和雅图在东塔拉跑步往学校赶。半路上,突然,她站住 了,着急说有东西忘记带了,一定要回去拿。她急躁地又说,时间来不及了,演出 马上开始了,急死了,咋办? 我说,你是报幕员,别耽误了,我去给你拿吧。 她说不用,你的马头琴排在第一个节目,会赶不上的。 我说不怕,我们是合奏,缺我一个没事,你报幕员不去,大家开不了场,快说 是啥东西落下她说我屋里的铁丝上挂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条,那你快点回去给我拿来 吧。是长长的白色的…… 雅图还想解释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布条,我说,你快走吧,我知道那白布条。 雅图有点脸红:你怎么知道? 我没回答,健步往回跑,显得精神特别饱满。 虽然只是回去给雅图拿一个白布条,我却感觉到了身上涌动着一种从没有过的 男人气概。在关键时刻,我能够为雅图担当责任了,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上中学以来 从未迟到的美名,甚至也可以不上舞台去演节目。 回去拿上布条,在往学校跑的路上,我一下子想明白了这白布条的用途。雅图 平时胸口那两只牛奶,虽然大,走路、跑步却很老实。因为每天在东塔拉跑,上早 操跑,上课间操跑,上体育课跑,我多次观察她的前胸。今天跑的时候,她的两只 牛奶简直上下飞舞,左右乱窜。呵,终于明白了,这白布条是捆绑她的两只牛奶的。 我豁然开朗,一下子都想明白了,那几块每个月洗一次的硬布块,是来月经的 时候包屁股用的。一定没错。 黄母狗看我跑进家门,又跑出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陪着我跑了出来。 看我心情舒畅,步伐快捷,黄母狗在我的表情里似乎看明白了我的兴奋,就不断地 用头撞着我的腿跑,好像在给我助力加油。 到了学校,演出还没开始。雅图在厕所里及时地进行了补错。她出来的时候, 我看到她的前胸已经把牛奶捆绑得结结实实。我很得意,果然猜对了。 在我们马头琴合奏《草原牧民学大寨》之后,就是表演唱《火车向着韶山跑》。 演完节目,快乐的雅图乐极生悲,她在报幕第三个节目的时候,又出了致命的大错。 她把歌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报成了《毛主席前进,我挥手! 》。这个 绝对不是故意的,蒙古人讲话讲惯蒙语,换成汉语常常词序会颠倒。 这种演出,要求是一定要用汉语。本来雅图是从旗镇来的,她的汉语讲得比我 们牧场中学任何人都好,和汉族老师赵援蒙讲得差不多一样好。但是,她讲错了。 不知道脑子里当时哪根弦断了,也可能是乐昏了头。 演出当场就停止了。台下,全校师生一片紧张,又有点兴奋的气氛。学生们互 相看着说,这下完了,讲反动话了。但是谁也不说出那句反动话。可是明显地看出, 大家都感到很刺激。 小个子满达校长和白玉花老师也上了台。雅图自己报错了节目名,一开始还没 发现。她看台下一下子喧闹起来,又看到同台演出的同学都走了下去,老师和校长 气冲冲地,很严肃地都走上台来,不知道出现了什么问题。 校长说:你再把刚才的节目报一遍。 音乐老师白玉花故意提醒她说,你再把《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报一遍。 雅图又郑重其事地报幕:下一个节目,歌舞《毛主席前进,我挥手! 》。她脑 子里肯定有根弦就是断了。 白玉花老师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是魔鬼附体! 雅图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忙说:老师我报错了。然后就傻子一样,呆在那里不动了。 小个子校长愤怒地向上一蹿说:你连续报错了两遍,这不是报错了,这是故意 报的! 停止演出,把她带到校长室去。 这时我们的班主任包大卵子上了舞台。他拉过雅图,对满达校长说:满校长, 不要给学生扣高帽子,她怎么会故意报错节目呢,大人有时候也会把话说反了,这 孩子是在舞台上紧张才说错了话。 满达校长挥舞着短粗的手臂,对着包老师把身子向上一蹿,大声说:包老师, 这已经是公开的事实,你不要没有脑子,现在你袒护学生,要考虑是什么性质的问 题。 看着包老师站在满达校长和雅图中间,本来他的身体就很魁梧,现在一下子显 得更加高大了。 我一下子觉得包老师很令我敬重,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在背后和心里叫他包 大卵子了。 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不敢上台为她说情。我知道,去说也没用。看雅图 被几个老师推着进了校长室,就感觉大事不好,悄悄地拎着书包,抄小道向家里狂 奔而去。进家门黄母狗和它的狗崽子们亲热地扑向我,我一顿脚把它们踢开,开门 就喊:阿妈,快点去学校,雅图反动了! 黄母狗站在门口很陌生、很惊慌地看着我, 它的狗崽们已经吓得跑开了。 我阿妈手里拿着干牛粪,正在往灶坑里扔。 她站起来抱住我的双肩说:不要慌,孩子,喘口气,说清楚,咋回事。 还没等我说完,阿妈就明白了。她把一块湿牛粪压到火上,说,走吧,边走边 说。 我就跟阿妈抄小道往学校赶。后来,我回忆才发现,自己一个回合都是从狗蛋 家的门前跑过去的。从那以后,我就对那家不是那么恐惧了。说来奇怪,我不怕了, 那个女人也就不在我的眼前浮现了。是那个女人已经投胎转世了? 还是从我的心里 消失了? 我不知道,有些困惑,有些轻松。 赶到学校已经放学了,操场上,搭的演出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演出用的桌椅 已经搬回了教室,学生们都已经走光了,校长室也锁了门。只有雅图一个人,失神 落魄地蹲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口,书包扔在地上。她脸上化的妆,已被泪水冲出了几 个水道道,成了一张花脸。 阿妈快步上来就抱起了雅图,雅图也抱住了阿妈的胳膊哭了起来。 阿妈说:孩子,不怕,没有事,走,咱们先回家。 雅图很惊慌问阿妈:婶子,校长说我是反革命。 阿妈假装笑着说:校长胡说,哪有你这么小的反革命。他是吓唬你呢。 雅图说:不是吓唬,他说了,让我回家写检讨书,明天回学校开全校大会批斗 我。演出台不拆,就是明天留着批斗我用。让我在哪里反动,就在哪里认罪。 阿妈的脸色一变:小矮个子,他敢! 糟践这么小的孩子,他才是反革命。孩子 不怕,我明天送你来,他要批斗你,也让他批斗我,我陪着你. 自从我出生和阿妈 认识,十四年,我第一次看见阿妈面孔这么凶狠,说话这么勇敢,喊叫这么大声。 雅图又自言自语:我的红卫兵再也入不上了。 我自作聪明,安慰她说:入不上就不入呗,我不也是没入吗? 雅图说:你还不 够条件,我原来是够条件的。 我感觉到很没面子,虽然扫兴,却也不能再怪雅图。 雅图很沮丧,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们往家走。 阿妈回过头来右手拉住雅图的手,左手拉住我的手,说:看,阿妈一儿一女多 有福气,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谁敢欺负我的孩子,我才不会饶他,你们要相信 阿妈。 雅图一下子来了精神,很感激地抱住阿妈的手臂,好像突然一下子有了依靠, 什么都不怕了的样子。她仰脸看着阿妈说:婶子,我也叫你阿妈吧。 阿妈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就是你阿妈。来,叫吧,有阿妈,你谁都不要怕。 我一开始让阿妈拉着手,还有点不好意思。 听阿妈和雅图这么一讲,也感到特别有力量,紧紧地攥住阿妈的手,也情不自 禁地拉住雅图的手。 我感到雅图今天才真的是我们家的亲戚了。雅图也不害羞了,也紧紧地抓住了 我的手。她的丰满的胸,虽然捆绑着白布条,此时也不断地连绵起伏。 阿妈说,阿蒙,天黑了,咱们在东塔拉甸子里走,你是咱们家里的男人,你要 勇敢点,学会保护好我们这两个女人呵。 我甩开阿妈和雅图的手说,那当然,你们不要怕,在后面跟着我走。说完,我 就大义凛然地和阿妈她们拉开距离,走进浓厚的夜幕里。并且经过牧村东头铁蛋家 的门前,从容不迫地进村回了家。 半夜里,我起来喝水,听见阿妈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我推开门,见阿妈身上 披着被子,把雅图紧紧地抱在怀里。雅图目光呆滞,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她嘴里 一遍一遍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手里翻来覆去地叠她的检讨 书。 阿妈向我悄悄挥手,示意我回去睡觉。我却像傻子一样,赤身裸体地僵硬在了 那里。 晚上睡觉前,我和阿妈还安慰她说没有事,好好睡觉,她说还是写完检讨书再 睡。怎么一觉醒来,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雅图疯了。刚过十三岁就这样给疯了。第二天,阿妈没让她去上学。一天里, 学校找了她三次。先是满达校长让我回家来喊雅图上学,学校的大喇叭已经通知各 班,今天上午开反革命学生雅图的批斗会。我回来,阿妈让我也不要回学校去了。 中午,音乐老师白玉花来了。她见雅图目光呆滞,在反复地叠检讨书,嘴里不 停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白老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试图抱 一下雅图,雅图却毫无反应。 白老师也不去学校了,就和我们一起守着雅图。 晚上放学前,满达校长来了。黄狗狂叫着率领它的狗崽们咬了出去。我阿妈不 让满达校长进家门,也不让他看雅图。这么小的孩子会是什么反革命? 作孽! 你把 她逼疯了。快滚! 回去等着遭报应吧! 小黑狗图图几次进屋都见雅图在哭,像不认 识一样,对它不理睬。无论怎么亲热、讨好,雅图就是连看也不看它一眼。图图很 郁闷,很伤心,以为雅图不要它了,就自己孤独地趴在门后生闷气。看见阿妈领群 狗往出赶小个子校长,它就来劲了,把满腹怨气都用在了追赶满达的身上,追出大 门外,我喊都喊不回来,一直到远处看不到影子,听不到叫声。 我期盼着包老师能来看雅图,可是包老师没来。 过了几天,舅姥爷来了。我听到了舅姥爷和阿妈在屋里说话。舅姥爷说,这报 应说到就到,我早就听说了拉西在旗镇里很红火,每天抓内人党,打反革命。他自 己的孩子这么小也成了反革命,你说不是报应吗? 我怀疑尼玛活佛的失踪也和他有 关系。 阿妈说:孩子是无辜的,拉西也不会伤害活佛。 舅姥爷说:我看这孩子是身体附着啥东西了,要不她怎么会那样胡说呢? 拉西 在旗镇伤害了太多的人,人家的冤魂要报复的。我要带她走,去给她找萨满巫师看 看,冤有头,债有主,不能糟践孩子。 阿妈说:孩子好可怜呵,现在还能找到萨满吗? 舅姥爷说:哪家死人不可怜呀。 从前的老萨满藏在我家里供养着呢,乌兰塔拉的运动还没搞到我的蒙古包里。 阿妈说:那就让他多做法、念经,为冤死的人招魂超度吧。 舅姥爷说:每天都做法,他知道了旗镇里死了挺多人,多数都是无辜的冤魂。 阿妈说:你问问萨满,尼玛活佛在哪里。 舅姥爷说:问过,萨满不敢说。 舅姥爷带着雅图一个人走了,阿妈不让我去。她说他们不是去玩,是去看病, 你跟在身边不好。 雅图走了,我在家里感到空落落的,好像她一走,就把屋子里的东西带走了一 大半。我感到很孤独,心情难过。比我还难过的是小黑狗图图。 雅图走了,上了舅姥爷的马车,对图图仍然是不理睬,看都没看它一眼。雅图 的眼睛已经没神了,不用说看狗,连人也不能看了。马车一走,图图着急了,跟着 车边跑边叫,有时还要往车上跳。舅姥爷不让它跟,就用鞭子往下抽它。晚上,很 晚图图才回家,垂头丧气,不吃不喝,不到十天,图图死了。那天早晨,阿妈起来 烧火煮牛奶,发现图图僵硬地冻死在了门口的雪地上。阿妈悲伤地说,图图死了, 是雅图这孩子的不祥之兆。我听说书人讲过,成吉思汗的四儿子拖雷替他当大汗的 哥哥窝阔台去死的故事。我对阿妈说:图图是雅图的狗,可能是替雅图去死。阿妈 听我说了之后,很惊喜地看了我一眼说,那一定是。 又像以前一样,黑天后我跑到外面找人去玩。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恐惧草原 的雪夜。月亮圆圆的像一团雪球滚动在遥远的天际,夜空清冷明亮,一种漫无边际 的苍凉,总让我感到心里恐慌。 当我长成现在的大我时,那个心慌的小孩并没有消失,而是藏在了我的生命里, 长进了现在大我的身体。 这样的夜晚,好像阿妈讲的童话一样,既迷恋,又害怕。我还是很小的时候, 整个童年的乐趣,就是到草原的雪地里打架。夜晚,我经常和牧村里的孩子们,集 合在雪地里去玩耍,野跑,打架。现在,大家玩时,都喜欢扮演革命现代京剧里的 人物。云龙他们那些强壮的就都扮演郭建光、杨子荣这些英雄形象;我们弱小一些 的,就扮演滦平、刁小三、王连举这些反面人物。 夜深了,月光渐渐暗了,我们玩得兴趣盎然,疲惫不堪时,突然想到回家,我 的心里就生出了恐惧。但我还是喜欢争强好胜,硬逞强,跟那些扮演英雄的角色, 一起把更矮瘦的送回家。路上我总是希望云龙他们也能送我回家,可我又怕他们真 的提出来送我回家,那样他们就会把我当成弱小者而瞧不起了。我不想被他们看不 起,所以,有的时候,路过家门我都先不回家。其实每次玩到一半,我都想中途就 回家,那样大家都在,我就不太害怕。但是我又不敢走,中途退场,怕大家背后说 我胆小。当最后和云龙分手,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开始向家里奔跑。我不敢 看天空,也不敢看左右或者回头看,更不敢减慢奔跑的速度。每次都是,只要我在 外面玩,阿妈就点着灯等我。阿妈跟我说:你一个人去外面玩,黑夜里回家要是害 怕,就一直冲着灯光往家跑,阿妈点着灯等你。远远地看见灯光,狗还没叫,我就 喊:阿妈开门,阿妈开门! 跑到门前,几条黑影飘出来,见到家里的狗,我的胆就 大了起来。迈步走进到家门,已经显得若无其事,很从容了。 今天晚上玩得不开心,刚出去就打了一架。 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东塔拉雪地里开始打雪仗了。云龙他们中学生对我不 太理睬,对我理睬的小学生不断地围着我说:你们家有个反革命,你们家的反革命 装疯。我那天晚上好像火气很大,一听到他们说雅图就很恼怒,抓住其中的一个小 学生百岁,也就是我的同座高娃的弟弟,摁倒在雪地,就往他的脖子里塞雪。我发 现了跟着起哄的也有狗蛋,我没敢抓他。结果,我被他们一窝蜂地反摁倒在雪地上, 脖子里、怀里、裤裆里,都被塞满了雪。站起来,雪在衣服里,贴住脖子,冻在屁 股上,很冷。我就往家跑,这是我黑天出来玩,回家最早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最早 的一个回家。 回到家里,阿妈感到很奇怪,问我:今晚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有把打架 的事情说出来,我说,不好玩。 新年到了,拉西叔叔到乌兰塔拉,去舅姥爷家里接雅图。回来路过我们牧场, 进家门打了一个招呼。雅图瘦了很多,还是目光呆滞,神志不清,还是不停地念叨 :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大家都没有心情吃饭,也很少讲话。我看阿 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她嘴角动了一下,还是没说。她就用力抱了抱雅图。拉 西叔叔好像什么都明白,摆了两下手,也什么都没说。他喝了几杯烫热的高度白酒, 领着雅图就上车走了。 拉西叔叔自己赶车。拉车的只有一匹老红马。 那天也在下雪,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的马车离去,走远。雪,飘飘扬扬, 很快就覆盖上了他们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