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的快乐被阿茹感觉到了。我们早晨就进了练功房。她跳舞,我给她拉马头琴, 边拉还边情不自禁地哼着长调。拉马头琴,我本来是有一点基础的,在拉西叔叔指 导下,进步很快。拉西叔叔正在对马头琴弓、弦、琴箱、指法进行改造、试验。我 是他改造马头琴的实践者。拉西叔叔说我有天分,指法感觉特别准确。我在中学的 时候,就在校文艺队马头琴小组拉马头琴,对弓弦的指法还是很熟练的。那时拉琴, 每次能把一首曲子很熟练地拉出来,也拉得很完整,可就是不好听。这次进团,重 新和拉西叔叔学习,拉西叔叔教会了我如何在弓弦、手指上加进自己的感情,让我 真正懂得了演奏的艺术。拉西叔叔真是了不起,我越来越对他敬重。现在每天和阿 茹在一起练,我常常动情,加进了真实的感情因素,我的琴艺简直突飞猛进。 以前在学校,同样是拉《安达》,我就拉不出老师的那种味道来,我经常苦思, 却找不到原因。 老师也说不明白。到团里,拉西叔叔一句话就点醒了我,他说我的手指上没有 感情。我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句话。我在练功房里,一遍一遍拉《安达》。我孤孤零 零没有兄弟姐妹,就一个人长到了十八岁,现在有了铁山兄弟,我一下子就感动起 来,感觉不但眼睛潮湿,就连手臂、整个身体,甚至连心都潮湿了。我把感情从心 里拉到脑袋,从脑袋里拉到胳膊上,从胳膊上流到手指上,从手指尖拉到琴弓上, 融进琴弦里,汇集到音箱,浩浩荡荡地流淌出来,就奔向了倾听者的耳际心田。 当我拉完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颤抖,全身发软,好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我抱 着马头琴感动得差点哭了起来。从此,我感到自己真正会拉马头琴了,也真切地感 觉到了我和马头琴慢慢地相融在一起了。 阿茹不跳了,走到我的面前。我好像入了迷,对她视而不见的样子,没有反应。 她用一把筷子,在我耳边敲一个大碗。看我很惊慌地突然睁开眼,猛地抬起头来, 一副惊愕的样子,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轻松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很开心的状态。 她说:你傻了,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我说:我今天就是开心。 为什么开心? 我给她讲了我和铁山的故事,讲完我说,我现在懂得拉西叔叔说 的拉马头琴怎样用情了。 阿茹若有所思:拉马头琴用情,那我跳舞也要用情。 我说阿茹你真比我聪明,拉西叔叔教我多少天,我才明白,你一点就通了。 阿茹说:我阿妈总和我说,不管什么艺术类别,真正的艺术都是动情的艺术, 我都没听到心里去,今天也是受你启发,一下子领悟了。 我说阿茹你知道表演的时候,怎么调动感情,要调动什么样的感情吗? 阿茹说 :人的感情有好多种,要根据表演的内容调动吧。 我说:是呀,我拉《安达》的时候就需要兄弟感情。我现在一想到铁山,就心 里很宽松,心里的孤独感也减轻了,好像我真的有一个兄弟了。 这个兄弟不是现在就有的,早就有,好像失散了多年,现在团圆了。 我看阿茹好像第一次没有笑容了,她说只有兄弟感情才让你心里宽松吗? 我说 是呀,我从来都没有兄弟,多少年,我总是感觉内心郁闷。你不知道,没有兄弟姐 妹,就自己一个人是很孤独的。你没有尝过那样的滋味。 她说只有兄弟姐妹才让你不孤独吗? 我说是呀。我发现了阿茹很沉重的样子, 我说你怎么不高兴了? 你家不是有三姐妹吗? 她说:我没有不高兴,你有了好兄弟, 我为你高兴。来,你用情地拉马头琴,唱长调吧,我给你用情地伴舞。 那天,我真的敞开胸怀唱了五首长调:《安达》《走马》《清爽的山岗》《孤 独的白驼羔》和《圣祖成吉思汗》。 唱到《孤独的白驼羔》时,我很苍凉、悲苦,但是却控制住了自己的泪水。阿 茹停止舞蹈竟然抱着我哭了起来。我却继续歌唱。唱到《安达》时,我控制不住了, 眼泪流了出来。泪水一出,我的心情就轻松了,唱到《圣祖成吉思汗》的时候,我 简直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古代草原人。 稳定了一下情绪,我们泪眼对泪眼,阿茹说:我觉得你的心好苦。 我心情畅快地说:我已经不苦了,苦水都流出去了。 阿茹的脸离我的脸很近,她的眼睛含着泪,就像明亮的玻璃冻上一层冰碴,很 迷离、很晶莹的感觉。她的肉感红唇,对着我说话,吐出一股新鲜乳汁般的香甜味 道,让我一下子晕了。我感到心已经不跳了,长心的那个地方好像冻了一块冰坨儿, 冷得我有些发抖。这个时候,我的大脑却是清醒的.没有真晕。我张开嘴就像要吃 奶一样,贪婪地向阿茹红红的、肉肉的又厚又大的嘴唇用情地咬去。 阿茹一下把我推开,很有力量,沉着脸说:你想干什么? 我闭上嘴,用手抹了 一下嘴唇,尴尬地笑了。 我想说我这也是在用情,可是我没说出口。 阿茹指着自己的嘴唇说:不行! 记住,这里现在是禁区。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阿茹却很自如。她又走到我身边,拉我的胳膊,走,不 练了,中午了,吃饭去。去见你的好兄弟吧。 我一下抖擞了精神,拎着马头琴和阿茹走出排练厅,走进了阳光明媚的中午。 走出门口,见四处无人,我悄悄问她:啥时候不是禁区? 阿茹说:不知道,可 能是永远。 我不相信她的话,对于打破禁区我也心里没谱儿,但,总是满怀希望。 走进食堂,见到铁山,心情舒畅,就使劲喊了一嗓子。 铁山叼着烟,从卖饭窗口伸出古怪的脑袋:兄弟,你到发情期了? 铁山从厨房 走出来,到我坐的饭桌前,小声问我:你到十八岁没有? 我说过了,马上十九了。 他肯定地说:那就是到了发情期。 我说到了发情期怎么办? 他说要是马、牛、羊还有狗,反正那些畜牲,到了发 情期,就要交配,不交配就要闹事。 我说骟了那些牲畜,就是要永远取消它们的发情期,取消发情期就是为了不让 它们交配,不让它们交配就是防止它们闹事。 铁山说:兄弟,你很懂行啊。 我说在牧场中学我是兽医班的,实习的时候还骟过马。 铁山说那你自己知道了,现在到了发情期,该找个女人交配了,要不你会闹事 的。 我说我不会闹事。 铁山说到年龄了,你一定要找个女人,谁也保证不了,到时候控制不住就会闹 事。除非你先把自己给骟了,心里有数没有? 我说我有数,我不会骟自己的,我现 在已经有目标了,可能现在找还太早了点。我会控制自己,在找上她之前别出事。 阿茹先是见我们小声说话,就跑出去上厕所。回来见我们还在说,就喊:唉, 你们这两个兄弟太亲了吧,怎么在那里嘁嘁喳喳地没完没了,还吃不吃饭了? 我对 阿茹本来朦朦胧胧的喜欢,现在铁山这么一说,就明确了。我原来觉得在我现在这 个年龄,和喜爱的女人之间发生的感情,应该叫爱情。 现在铁山一说,怎么就变成了和畜牲一样的发情了呢? 发情就发情吧,反正人 和畜牲一样都是动物。我现在想到阿茹,就往她的身体上想。想象如果和她赤身裸 体,在被窝里抱在一起睡觉,那将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惜,刚才阿茹打上了饭回家 去吃了,要不,我一定现在就好好看看她的身体,看那些我想象的部位。我端着饭 碗,坐在食堂做白日春梦,吃着饭就流涎三尺。我美美地想,那种感觉,一定是像 面对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整只烤得流油的肥胖的烤全羊。 我现在应该不是简单的发情,铁山这个秃耳朵,他怎么会懂? 我怎么会信他? 烤全羊没吃之前就会想念,吃的时候就很留念,吃完之后还会思念,这绝对超过发 情。 在家乡牧场的时候,我每年都要看畜牲发情交配。我看它们没有这么复杂,想 念、留念、思念,我看不会这样,它们很简单,发情了,就追赶着交配,配完就拉 倒。而且只是对屁股那个地方感兴趣。我觉得我不是这样,我好像对屁股那个地方 还不太着迷,对她的模样,整张脸,脸上的表情,都很迷恋,还有她身上看不见的 一个东西在吸引我,就是那个烤全羊身上飘起的味道,可能是她的魂吧,吸引我的 魂。 我似乎明白了,爱情不是发情,应该是烤全羊。也像羊吃草,爱情是为了吃好, 发情是为了吃饱。 我跑进伙房,把我的想法对正在洗碗的铁山说了。铁山说,听起来很合乎情理, 但是我还认为你这个阶段是发情。 阿茹很勤奋,每天都要练功,只要我在房间,她就要拉我去陪她练功。我心甘 情愿,求之不得。 阿茹吃完饭,回来送碗。见我一个人在那里边吃饭,边犯傻,就抢下我的饭碗, 让我和她去练功。 铁山追出来:阿蒙,你别跟她走,我一会儿洗完碗去你屋里睡觉。 阿茹不理铁山,用眼睛看我。我脚步都不停,拿出钥匙就甩给他说:你自己去 吧。 一坐下,我肚子饱满,情绪也饱满,就边拉边唱起《安达》来。阿茹却不跳, 站在那里看着我如痴如醉的样子。我背对着门,有身影晃动,拉完感觉身后还有一 个人,回头见是拉西叔叔。 他说:我今天听你拉过几遍这首长调了,上午我也来过,你为什么喜欢拉《安 达》? 我说我的感觉特别好,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很有力量的人,情很丰富,气很流 畅,觉得身边都是温暖的阳光,再也不孤独了。 拉西叔叔高兴地说:是阿茹带给你的阳光吧。 阿茹说:不是我,是铁山,他的亲兄弟。你没看他在拉《安达》吗? 我问拉西 叔叔:我阿爸以前经常唱哪首长调? 是《圣祖成吉思汗》吗? 拉西叔叔摇摇头:他 从来不唱成吉思汗。 我感到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唱? 拉西叔叔说:这也是我多年没有解开的谜。 拉西叔叔走了。阿茹就问我:你听见没有? 拉主任说他上午就来过,肯定看见 了。 我明白了,却装作糊涂:看见什么了? 她说你别装了,往后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说完就自己动起了手脚,当然不是对我。我没有那么荣幸。阿茹舞蹈的天分与 生俱来,全身柔软得像一条蛇,每天迷恋在练功房,苦苦练习。 先是下腰开叉,现在练旋转跳起挂空和落地的舞位。她在旋转中跳起挂在空中 的舞姿,虽然是简短的一瞬,却表现出了鸿雁在空中御风翱翔的美丽身姿;落地的 舞位,稳定准确,是鸿雁收回翅膀,回归大地的另一种魅力。表演鸿雁纵横天地间, 演绎出的是人类追求的现实与理想,阿茹在用美妙的舞姿告诉我们,生命是如此的 有力量,又如此的迷人。 只要听见外面有鸿雁的呜叫声,她就立刻停止舞蹈跑出门去,仰天观看。雁阵 一过,她就着了魔一样,跑回来模仿鸿雁扇动翅膀飞翔的动作,随心所欲,渐入佳 境。她阿爸王珏对她的行为很反感,说她:你的舞蹈越跳越不像蒙古舞,将来你会 把这个饭碗跳丢了。我追随到内蒙古来就是为了学习蒙古族舞蹈,你跟我反着来。 阿茹反击他爸:你来是为了阿妈,别说得好听,我就是不喜欢像你们那样跳, 太虚假,没有真情实感。我不喜欢你们的那种向北京学习,我就喜欢向天空的鸿雁 学习。 我喜欢从背后看阿茹跳舞的动作。她最迷人的是一串连环的动作:脚尖顶着碗 抬到耳根送到头顶上去,然后顶着碗劈叉,接着站起来双手拿着筷子,快节奏地敲 击舞动。我不看她这些动作,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只看她的一个地方,就是她 两条腿交接的裤裆私处。那个地方让我充满无穷的想象。阿茹只要舞起来,尤其是 像鸿雁一样,向后挥舞双臂飞翔的时候,她的双臂柔软得就像呼扇着的鸿雁的翅膀。 她的上身前倾,夹紧双腿的美妙身姿,就会引发我要随舞歌唱的冲动,这种欲望我 控制不住,破口就唱。 我的长调像一条绸子般的飘带,在无形中飘动,她竟然能够准确地找到飘带在 上面舞动,用身姿叙述我长调中的悠远、苦难和宽容。我被她演绎得感动了,她也 为我的歌唱陶醉了。阿茹说我会呼吸,吸气就像在闻着夏天的原野遍地花香,呼气 就像飘出的绸带,绸带上也沾满花香。 今天跳完舞,阿茹比我上午还激动,她主动抱住我,泪流满面地说:我现在终 于懂得用情跳舞了,以前我跳舞都是在模仿鸿雁的外在动作,我想模仿得很熟练、 很像、很神似就可以把舞跳好了。可是,我总是跳不好,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是鸿 雁,我在地面上,永远不会有飞在空中的鸿雁舞得好。我在地上,鸿雁在天空,我 不了解鸟的感情。我现在可以体会用鸿雁的心情来跳舞了。我感悟到了,鸿雁和我 内在的情感是相通的。 只要懂得了这份情感,用哪种形式跳舞都是一样的,我阿爸不懂,一辈子都不 懂。 阿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也能像我一样,自己有独立的房间。她阿爸,那个舞 蹈家王珏,醉酒越来越厉害了,也越来越瘦了。她在家里简直待不了。她阿妈,那 个歌唱家花达玛也越来越肥壮了。每天听见他们家里因为她阿爸醉酒后的吵闹,我 都为阿茹担心,也感到欣喜。家里一闹,阿茹就跑到练功房去练功,练累了,家里 还在吵,就会跑到我的屋里来。我真感谢那两个吵架的人帮了我的忙。他们家的吵 架常常是最后以花达玛拎着王珏,甩到外面来宣告结束。 如果是从窗子甩出来的,就说明他们是在床上动的手,如果是从门甩出来,就 是在地上打起来的。反正最后失败者只有一个,就是阿茹的阿爸王珏。 王珏被甩出来之后,总是要在地上躺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就爬起来回家,门 在里面反锁着,他就边敲门,边哀求,边自我检讨、发誓,然后门开,里面就平静 了。 这时在我家里,阿茹甩开我的手就想回家。 我跟出去送阿茹。出门几步就到了她家门口。她推我回家,好像不愿意让我送, 可是显得心情却很高兴。我知道她喜欢我送她,可是到了她家门口,又怕她家里人 看到,就忸怩地推我一把,赶紧开门进了屋。进屋前她看我一眼,显得一往情深, 让我的心狂跳不已。 我不想回屋睡觉,就走出大铁门,想到夜色里走一走。我喜欢旗镇的夜晚,跟 草地的宁静相比,虽然有些嘈杂,但是却飘荡一股只有城镇才有的味道,牛粪火味 道里掺杂着酒糟和煤烟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我很陶醉,有一种心情的高贵感。 我正漫不经心地品着这旗镇夜晚的味道,感觉后脖子处有一股暖暖的气在吹拂。 回过头看,贴着我脸的,是一张恐怖狰狞的面孔,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当时吓得腰都软了,这回真是活见鬼了。我没跑,因为腿软跑不动,也没晕,也 可能晕过去又被吓醒了。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待我清醒过来,那个鬼脸已经不 见了。 不远处,响起了久违的那个吹水壶的声音。我的恐惧和晕眩霎时退了下去,内 心充满了欣喜。原来是那个吹水壶的人呵。几年过去了,我在心里一直牵挂他。吹 水壶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好像还拐了一道弯儿。我很想追上他和他说话,问问他到 底是谁? 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不幸? 可我的腿迈不动步,还有些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