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过年期间,我们歌舞团要组织乌兰牧骑,离开旗镇,下到草原各公社、牧场和 解放军边防六团去巡回演出。 我们先是年前进行三个月的排练,按照旗里的安排,大年初一就开始演出。这 期间谁也不能回家过年。别说不给放假,就是放假也没人愿意回去。我们每天在歌 舞团排练节目,拉琴、跳舞、喊嗓子就是为了演出。我们的所有进步、荣誉和梦想 都要靠演出来实现。 我们第一站就到了乌兰敖道,汉语翻泽过来就是红旗公社。按照计划,初五以 后才能轮到我们的花灯牧场。一个地方安排演出停留一天,最多两天,路上走的时 间比演出还要长。 阿茹是舞蹈演员兼报幕员,在演员中是最火的,很惹人注目,也是所到之处引 起议论话题最多的演员。她的阿爸、阿妈也都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这个歌舞 团里的重要,都是骨干,举足轻重的台柱子。尤其是花达玛,很多牧民从很远的地 方赶来,就是为了看她,听她唱歌,还点歌让她唱。我是团里三个马头琴手之一, 拉西叔叔带队,开始正式推广他的新型梧桐木面马头琴和新的演奏指法。 拉西叔叔是我们歌舞团的领导,但是来到草地,牧民们都呼喊他旗领导。他不 纠正,感觉很受用,并且俨然以旗领导的身份和大家讲话、喝酒,吓唬牧民。有一 种很亲切的旗镇里的领导风范。他说话打官腔,故意抬高调门,连续用啊这个、啊 那个来说话;大家举杯他先喝,不管他喝多少,别人都不能比他少喝;不断地用毛 主席语录、党的政策,和上级文件来吓唬给他敬酒的当地牧民。一开始我觉得牧民 这样叫他旗领导是愚昧无知,拉西叔叔会感到不好意思,他又不好说,我就想替他 纠正。我只解释了一回,大意是说拉西主任虽然是从旗里来的领导,但不是旗里的 领导,是旗歌舞团的领导。我解释得磕磕巴巴,显得很不流畅,也不自信。牧民们 就呜呜地发着啸音哄我。拉西叔叔也把我拉到一边,用手掌扇我的后脑勺,他说: 小子,你别那么多话,别乱表错情,有空儿好好练琴。你的工作是把梧桐木面马头 琴的魅力表演出来,把情留在弓弦上。我这个人就再也不出声了,只有马头琴声。 每天按照拉西叔叔的规定:人不离琴,琴不离人。一开始是强迫自己,后来,习惯 了,手里不能没有马头琴,琴一不在手里,哪怕不拉,也像没了魂儿一样。 乌兰敖道是阿茹的姥姥家,也就是花达玛的出生地。在这里,花达玛的名气最 大。据说,她的名气没去歌舞团之前,在这里就已经家喻户晓了。她不是因为去旗 镇歌舞团才有名的,是因为有了名才去旗镇歌舞团的,去了之后,就更有名气了, 扩大到了全科尔沁旗,全哲里木盟,全内蒙古自治区,北京汇演扩大到了全中国。 在这里连王珏也很有名气,据说快二十年了,乌兰敖道人还把他当成远方的客 人。乌兰敖道的蒙古牧民们,把花达玛从遥远的南方,领回来一个口音奇特的汉族 男人,视为一件自豪的事情。遗憾的是,这个口音奇特的南方男人有点过于清瘦、 矮小。虽然有些美中不足,但是乌兰敖道牧民们还是充满希望地坚信,他在没有牛 羊的南方受尽了苦难,科尔沁草原的牛羊肉一定能够把他养得膘肥体壮、高大威猛。 近二十年过去了,王珏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辈分提升了,重量没有增加,高 度似乎有些降低。人们相信了他的品种就是矮小、瘦肉型的,但是没有放弃对他的 喜欢。乌兰敖道人,几乎每个人都会一两句王珏南方口音的汉族话,最著名的就是 “掐羊抖”,也就是吃羊肚。他每次说“喜欢掐羊抖”,牧民们就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把最鲜的羊肚头送给他吃。聪明的牧民解释说,掐羊抖,就是你用手掐羊,羊 就吓得发抖。 王珏平生的第一次醉酒,就是在乌兰敖道。 在北京汇演,他追求花达玛成功了,花达玛把他带回乌兰敖道来。他第一次进 蒙古包门,由于兴奋,不但对别人的敬酒来者不拒,甚至最后,自己端起酒杯就往 自己的嘴里倒。他那次醉得很厉害,在草地上打滚、呕吐、翻白眼,折腾得死去活 来。牧民们围着他看笑话,却从此喜欢上了他,觉得他真诚、性情。花达玛也说, 王珏后来成为酒鬼,都是乌兰敖道的广大牧民给惯坏的。 我觉得在乌兰敖道,花达玛是女王爷,王珏是驸马爷,阿茹就是公主。来看演 出的人好像就是来看他们一家人。我对此不嫉妒,也不生气,还有些替他们高兴。 如果将来阿茹成了女王爷,我也有可能会成为驸马爷。我内心充满希望,也就常常 往他们一家人的堆里混。 乌兰敖道喜气洋洋,节日的气氛浓烈。尤其我们今天是大年初一到,见到的都 是穿着新衣服的幸福面孔。晚饭的时候,鞭炮响声一片。乌兰敖道比我们牧场大, 住户居住得也很集中,像一个小的旗镇,除了建在一个旧庙里的兽医站,还有一个 供销社和一个卫生院。过年了,草地上游牧的牧民也都收起蒙古包,赶着牲口回来 了,人也显得特别多。为了招待我们,公社特意给我们杀了羊,公社的革委会主任 乌兰巴拉专门来陪大家吃饭,还和每个人干杯喝酒。在主桌上,乌兰巴拉陪着阿茹 一家,还有拉西叔叔。我是在另一桌和其他演员在一起的。一开始阿茹也和我们坐 在一起,并且挨着我。巴拉主任喊阿茹过去,他还自称是阿茹的舅舅,因为他和花 达玛一起从小长大——属于套近乎。阿茹站起来也把我拉了过去。我看拉西叔叔的 眼色,意思要我还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花达玛却说,阿蒙也坐在这里吧。拉西叔 叔总是不希望我在大家面前太显眼,我曾经为此记恨过他。后来想明白了,他是在 爱护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从前尼玛活佛的儿子,给我带来麻烦。会是什么麻烦 呢? 我不知道,拉西叔叔也不给我说明白,我又不好去问别人。 我刚学会喝酒,酒量不行,巴拉主任提议的三杯酒,有一杯酒我假惺惺地端起 来没喝,放在碗筷问,有意让一块羊腔骨挡着。但还是让那个巴拉主任看见了,一 定要逼着我喝。他说:阿蒙,我喜欢你拉的马头琴,我也喜欢马头琴,从小就喜欢 拉,当然没有你们专业演员拉得好,来我敬你,咱们干一杯。巴拉主任端起杯,手 腕向上一抖,杯里的酒像跳舞一样进了他的嘴里。他名字叫巴拉,是老虎的意思, 喝酒的那个气势,确实像威风凛凛的老虎。大家都看着我,各种目光在我的身上扫 来扫去。我已长大成人,虽然已经不胆怯众人看我的眼睛了,但是我知道,这杯酒 逃不掉了。我端起杯来,就不像老虎了,有点像一只小猫,由于大家都看着我,我 就更显得窘迫,端着酒杯有点不知所措。这时,阿茹伸手就掠过我的酒杯,她爽快 地说:我替你喝。她也学巴拉主任把酒舞进了嘴里,甚至动作比巴拉主任还漂亮, 因为她毕竟是舞蹈演员。 我听见花达玛制止她:阿茹,你逞啥强,一会儿,你不跳舞了? 喝醉了你还演 出不? 你这小丫头啥也不懂。 大家随后就转移话题,不再理我了。我还是坐在那里,但是感觉不太自在。总 觉得有一种危机感,不知道谁又会叫我喝酒。我有时想让我喝也好,阿茹还会替我 喝。我知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让女人替喝酒,本来是男人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我 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很有面子。阿茹可能都不会替她阿爸阿妈喝酒,她却能帮我。 我只是遗憾,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兴趣,感到有点受轻视。我甚至很希望 大家把我和阿茹放在一起成为话题,哪怕是说三道四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行。 我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找个上厕所撒尿的机会出来了。公社开阔的院子里就 是演出场地,演出舞台早已搭好,几辆平板马车并排固定住车轮,在上面铺平就是 舞台。上面搭起坚固的木头架子,四面钉着帆布和干皮子,羊皮、牛皮、马皮都有, 厚不透风。 天黑了,院子里已经到处是人。穿来窜去,兴奋异常。狗在人的大腿夹缝间被 挤得惊慌失措,叫个不停。 演出开始了。我站在台上,黑夜,灯光照在那些站着看演出的人群的脸上,每 个人的眼睛都像狼一样闪着绿幽幽的亮光,向我射来。我很恐慌,身子一抖,感觉 心脏紧缩了一下。天太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很痒。 在雪地里看演出,那种冻脚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我在牧场每年看演出,受 尽了这种苦头。 现在好了,由观众变成了演员,看别人的人,成了被别人看的人。台上虽然也 冷,演员演完就可以回到台后的屋子里取暖,里面牛粪火炉子烧得很旺。演出越到 后来,观众群里的响动越大,不是掌声,是脚跺地的声音,很整齐,看来冷的程度 每个人都差不多。雪地是坚硬的冻土地,敲击起来的声音特别响。也有不跺脚的, 刚开始演出,受尊敬的老人和年少的孩子,有资格坐在地上铺好的皮子或者板凳上。 他们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跺脚,走的时候,一般都站不起来了,要家人扶起来,有 的扶起来,也不会走路了,又要家里体格好的背到马车上,拉回家去。这是我从小 就开始,每年冬天都要经历的快乐生活。 我不敢看台下绿幽幽的眼睛,又控制不住地要看一眼,又是第一次上台演出, 显得紧张,几次都拉错了调。开场第一个节目就是我的马头琴独奏《万马奔腾》。 由于我的手指跳得比心跳还厉害,那万马在我的弓弦问就是奔腾不起来。忽然就听 见一阵嘶鸣,马蹄敲击地面由远及近,向我铺天盖地奔来。我惊愕得都要停住手中 的弓了。 马蹄声和嘶鸣声奔到舞台,掠过我的头顶,就向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奔去。我一 下子明白了,是拉西叔叔和另外的两个马头琴手,在后台配合给我声援。我立刻来 了精神,我的万马也奔腾起来向台下追去。一下子,我找到了舞台的感觉。接着为 花达玛的长调伴奏,给阿茹舞蹈伴奏,甚至配合四胡伴奏我都不发抖了。除了马头 琴,我还特别喜欢四胡。四胡的四根弦,分内弦外弦,很要技巧,是仅次于马头琴 的乐器,也可以演奏出马嘶、马鸣、马奔这些效果来,而且味道和马头琴不同。 我们这个歌舞团有一个习气,到上面演出叫汇演,就是汇报演出,很老实,很 谦虚;一下到草地就牛逼起来,我们叫巡演,就是巡回演出,有点像上级领导巡回 视察的那个意思。所以演出的人在台上居高临下,就很少有紧张的。我头一次登台, 还没有染上这种习气。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和狼一样闪绿的眼睛,让我紧张、敬畏。 我们演出的节目除了传统的民歌,舞蹈,马头琴独奏、.合奏之外,还有新改 编、创作的歌。这次有两首,一是数来宝,是拉西叔叔根据当时草原上人人都在唱 的《草原牧民学大寨》改编的,是我们四个人拉着四胡演唱的。 电井打在沙漠上,沙漠开出稻香来呀,呼儿嗨儿。 学习大寨赶大寨,草原牧民跟上来呀,呼儿嗨儿。 大寨道路毛主席开,大寨精神放光彩呀,呼儿嗨儿.另一首就是王珏写的—— 他现在开始写歌了,名字叫《马蹄草的思念》。歌词有四句写得很美,他和阿茹伴 舞,舞蹈也是他编的,由花达玛用蒙、汉双语演唱,第一段是蒙语,第二段是汉语 :我骑马走过一片沙漠,留下深深的蹄窝,蹄窝里长出茸茸细草,把思念向远方诉 说。 花达玛唱完新歌,牧民觉得不过瘾,呼喊她演唱蒙语民歌。花达玛先唱了一首 《八骏赞》。阿茹接着报幕了《睡吧,赛音呼罕》。牧民又呼喊不过瘾,要悲伤一 点的。花达玛上台没唱阿茹报幕的歌,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这一下把今晚的 演出推向了高潮。阿茹在后台气得直跺脚,王珏拉住阿茹说,让阿妈自己想唱什么 就唱什么吧,她知道大家想听什么歌。花达玛唱完这首,干脆不用阿茹报幕了,接 着就清唱起了《劝奶歌》,全场被她唱得鸦雀无声,唱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 起了满意的泪水。据说,每次花达玛回来演出都要达到这个效果。乌兰敖道有一个 人没哭,花达玛都不走。演出结束,整个乌兰敖道的夜晚,会出现从来没有过的平 静。第二天歌舞团走了,牧民们期待花达玛再一次到来,就像期待下一个新年到来 一样。 拉西叔叔按照级别住在巴拉主任家里。阿茹一家住在她姥姥家里。我和其他演 员住在公社的宿舍里。公社的宿舍是圆圈形的大通炕,圆周有一百米,上面睡满能 容下二百多人,脑袋挨在一起,黑压压的一排,都躺在那里,能把陌生人吓死。这 种炕是模仿蒙古包建成的,但我怀疑这个大屋子是用羊圈改造的。因为这里曾经住 过农垦兵,后来这些汉地来的汉族人就都离开,和当地的蒙古姑娘结婚生孩子,支 起蒙古包过日子去了。 这里也就出生了一代汉族姓氏、蒙古名字的聪明的杂种来。 我还是找借口溜了出来,去了一趟阿茹的姥姥家。巴拉主任送给花达玛半只羊、 十斤白酒、一捆绿豆粉条和一斤打瓜子,我就主动来帮他们扛羊。阿茹的姥姥比我 阿妈要老很多。姥姥的脸很黑,上面堆满了皱褶,和花达玛长得一点也不像母女。 姥姥的家里很干净。她领着阿茹的另外两个妹妹红果和娜尔苏刚看完演出,每个人 都不由自主地哼唱着,好像比我们演员还兴奋。 阿茹对姥姥特别亲热。两个妹妹也是很眷恋姥姥,对阿爸阿妈反而有些冷淡。 花达玛对她阿妈也不太亲热,对自己的女儿却是亲热不够的样子。她搂着红果,又 拉着娜尔苏,问着词不达意的话,一会儿拉拉娜尔苏的衣领,一会儿摸摸红果的脸。 你完全看不到了舞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迷人的花达玛,在家里,你看到的就是一个 心疼孩子的母亲。 我把半只羊放在屋地上,并不想马上走。他们一家人光顾自己亲热,把我冷落 在一边。我本想和他们打招呼说我走了,目的是想唤起他们的注意,然后,感谢我 帮忙,再挽留我,以我为中心和我说一些话,最好再往阿茹身上扯一扯。我犹豫了 一会儿,还是没敢讲出口。我怕我说了要走,他们还是没人理我,反而让我走了, 我不是自找没趣儿吗? 正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十三岁的娜尔苏甩着两只粗黑的小辫 子跑过来,仰着脸对我说:叔叔,你能教我拉马头琴吗? 感谢娜尔苏,她把全家人 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阿茹说:不要叫叔叔,他是阿蒙哥哥。 花达玛对她阿妈说:阿蒙是原来查干庙里尼玛活佛的儿子。 我一下子成为期待中的中心人物,反而不适应了。我就慌乱地说:我要回去了。 我希望阿茹细嫩的手伸过来拉住我说:先别走,在家里多坐一会儿。 可是过来的是姥姥,她双手合十说:我佛,你是佛子。然后那双苍老、布满皱 纹的手就亲热地捧住了我的手。她还低下头很虔诚地,用那张满是皱纹的老嘴很温 热地亲了一下我的手。 阿茹的手过来拉她姥姥的手,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内心一阵紧张、温暖。我不 敢看阿茹的脸,却希望手和阿茹的手多在一起挨一会儿,可我却莫名其妙地自己把 手拿开了。 冷静了一下,我看阿茹,她还在拉着姥姥的手,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刚才碰 到我的手是无意的一样。阿茹白嫩的小手拍着姥姥的沧桑老手,好像在撒娇地说着 话,偶尔瞥了我一眼,被我看到了。 可我的手,再也放不进姥姥的那双挡箭牌一样的手里,站在姥姥家的屋地里, 我抬着那只被姥姥亲过,又被阿茹碰了一下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