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正月初五,跨越诺尔湖,来到了我们老家花灯牧场。 冬天的诺尔湖面上空,只有老雕在盘旋飞翔。鸿雁早就去了南方。老雕是天空 中会飞的狼,看它姿态那么优美地飞翔,实际是在寻找猎物。 老雕落在草地上比羊的个头儿都高,脚上的爪子就像黑铁耙齿子,在草地上行 走,都会像犁耙一样把草根抓出来,一路沙土和草屑纷飞。老雕在盘旋中就会先瞄 准猎物,突然就在空中俯冲下来,它的力量能把一只羊羔抓走。 最恐惧老雕的不是羊羔,是草地上牧民人家的孩子。小的时候,我想在我们花 灯牧场,孩子中最恐惧老雕的可能就是我。我从没见过老雕把谁家的孩子抓走,我 也没被老雕抓住过。但是我整个童年都恐惧老雕,草原上有太多老雕抓小孩的传说。 有的说,老雕从天空冲下来像抱羊羔一样,把小孩抱走;还有的说老雕用铁钩 子一样的嘴,从头顶啄开脑袋,叼走小孩的大脑。那个没有了大脑的孩子,不死也 会变成傻子,而那个吃了小孩大脑的老雕就会成精。 我一个人走在草原上总是恐惧天空,怕有一只老雕突然冲下来,叼走我的大脑。 其实,从小大人就教会了我们一套防护措施,如果看到有一片黑云飘到草地上,而 且云影不停地在草地上动,感到头顶又有一股冷风,那就千万不能在草地上奔跑, 就要赶快双手抱着脑袋趴在草地上。老雕俯冲下来劫掠,只是弧线形的一击,抓不 住,它就立刻飞回天空,速度极快,据猎人说比子弹还快。所以很少听说有人用枪 打住过老雕。长大后,我质疑这个说法很难成立,老雕那么快,我们能来得及趴下 用双手保护自己的大脑吗? 我们坐在马车上,大家看着空中的老雕,讲述着关于老 雕的恐怖传说。车队在诺尔湖的冰面上行走,马蹄子怕滑,小心翼翼,走得很慢。 老雕几次盘旋着向马车俯冲。大家都惊叫着,捂着脑袋往身边人的怀里钻。弯弯曲 曲的路离我们花灯牧场越近,我就越大出风头。关于老雕的传说,我讲得最多,大 家也喜欢听我讲,在我的地头上,我最权威。老雕冲下来,大家都害怕,只有我显 得临危不惧。我不是假装英雄,我当时真的不怕。 我的感觉就是到了我们牧场,就等于到了我们家,老雕就是我们家里养的狗, 客人怕狗,主人哪有怕自己家狗的? 况且还有一个逻辑,就是自己家的狗不会咬主 人。我心祈求:但愿老雕能认识我这个主人,给我面子,别搞我的大脑。 阿茹和我挨着坐。身体挨着的地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老鹰第一次冲下 来她就抱着脑袋往我的怀里扎。我当时真是喜出望外,仰视老雕对它表示感谢。我 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怀里空了。老雕飞走,大家抬起头的时候,我找到了阿茹的 头是在他阿爸的怀里抬起来的。原来,当阿茹把头钻进我的怀抱里的时候,王珏却 把她的头搬到了自己的怀里。后来老雕多次俯冲,阿茹的头都没有机会再扎进我的 怀抱。最后离开湖面,老雕飞走了。望着天空中老雕渐渐消失的黑点,看着眼前渐 渐清晰的牧村,我很遗憾地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我这是出来工作,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回到家里,天天想的家好像不认识了。 家里除了黄母狗和阿妈是熟悉的面孔,其他的都有些陌生了。 让我兴奋的是,家里阿妈竟然养了一只鸿雁。鸿雁显得很孤独、忧伤。它的羽 毛好像不太光亮,看神色也很憔悴,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阿妈说:这只鸿雁是捡回来的。第一场白毛风突然从外蒙阿拉坦大坝谷口刮过 来的时候,雁群还没有准备好飞往南方去过冬。白天诺尔湖水还起涟漪,夜里就来 了冰冻。早晨起来,雁群就都冻在湖面上不能起飞了。色队长用大喇叭喊大家去帮 忙。几乎全牧村的人都去了诺尔,帮助鸿雁暧腿,暖翅膀,暖身子,太阳出来,鸿 雁缓过阳来,都会飞了,一两千只呵,飞到天空排成队,在湖面上盘旋了三圈,就 向南方飞去了。雁队在我们头顶上盘旋的时候,水滴像下雨一样落了下来,我知道 是鸿雁身上的冰化成的水,可是大家却都说是鸿雁在流泪。 这只鸿雁冻坏了一只翅膀,飞不起来了,我就把它先带回家来过冬,明年雁群 回来时再放出去和它的家人合群吧。 阿茹说:那它不想它的阿爸和阿妈吗? 阿妈说:想呵,看它也不是一只小雁, 刚开始连食都不吃,每天愁眉不展的样子。慢慢地和我熟了,外面天冷了,它也不 敢出去,就习惯住了下来。现在我们俩成了伴儿,每天它就陪着我,屋里屋外,跟 在身后,有时高兴了,还撒着欢儿,在屋地上跳着叫几圈,就好像人唱歌跳舞一样, 可通人性了。 听阿妈这样说,我的心一紧。我离开家以后,阿妈是更孤独了。我仔细地看着 阿妈的面孔,她只有四十几岁,却已经有白头发和皱纹了。 阿茹说:鸿雁就是会跳舞。 我说是的,在旗镇歌舞团,阿茹每天练功,就是模仿天空中鸿雁飞行的动作学 跳舞。 阿茹说:我没有见过鸿雁在地上跳舞,旗镇里没有鸿雁落下的地方。 我说那你就和这只鸿雁学跳舞吧。 阿茹走过去,蹲下抱住鸿雁说:好呀,鸿雁,你就是我的老师了。阿蒙,它也 可以给你当老师,你和它学习长调。 阿妈笑了:这鸿雁叫的声音像哭一样,老难听了,咱人可不和它学,还是人的 歌声好听。 按照色队长的安排,阿茹一家人都住在我家。拉西叔叔住在色队长家。当然这 是我给色队长的建议。我现在是旗歌舞团的演员,是旗镇里的人了,他不敢像以前 那样轻视我了。他不但不轻视我,反而还很重视我,对我尊重,对我的建议言听计 从。花达玛和王珏被他们家的亲戚请去串门了,因为有了鸿雁,阿茹说什么也不去。 大家围着鸿雁很开心地谈笑着,鸿雁突然来了兴致,从阿茹的怀里挣脱出来, 就满地翩翩起舞,边舞还边嘎嘎地叫了起来。阿茹跟在鸿雁的后面,也学着跳了起 来。她还呼喊我一起和鸿雁学着叫。 我故意把声音叫得比鸿雁还难听,比哭还难听,让阿妈和阿茹笑得更开心一些。 不过跳完,阿茹也承认,这鸿雁在地上的跳舞不太好看,显得很拙笨。 ’ 我在阿茹面前现在显得很有头脑,一说出话来,阿茹就表示很佩服。作为男人,我 已经基本树立了权威,或者说掌控了对一个女人的把握。 我说:舞台不同,鸿雁的舞台在天空,你的舞台在大地的舞台上。你们要交换 一下,你到天空肯定飞得很难看,比鸿雁在地上跳舞还难看。 阿茹说:前半句讲得很好,是舞台不同,后半句是废话,我们不可能交换舞台。 晚上阿茹悄悄对我说:我还是喜欢这只鸿雁,去跟你阿妈讲,咱们把鸿雁带走 行吗? 带回旗镇去养,就说我每天练功时和它学习跳舞。 我心里明白和阿妈说这件事肯定不行,但是我也不想让阿茹扫兴,就嘴里答应 说没有问题。 我现在体会到,要在女人面前树立权威,还要学得阳奉阴违,狡猾一点才行。 可是我却无法向阿妈开口,带不走鸿雁,阿茹肯定不高兴,要带走鸿雁,阿妈 不高兴,阿妈也不可能让我们带走。到底如何是好,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在心里 翻来覆去地为难自己,虽然想耍狡猾,但是我想不出主意来。 第二天早晨,在阿妈屋里,鸿雁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呼扇着翅膀,在地上跳来 跳去,兴奋地叫唤,舞姿倒是比昨天漂亮多了。这让阿茹感到喜出望外,原来这只 鸿雁这么保守,还有很多漂亮舞姿没有表现出来。 阿茹看到外面窗子上也有一只鸿雁,焦灼地用嘴敲着玻璃,歪着脑袋往屋子里 看。阿茹就喊了起来:快来看,窗户上又来了一只鸿雁。 花达玛和王珏从他们住的屋子里,就是雅图从前住过的屋子跑了出来。我还住 我的房间,阿茹住在阿妈的房间里,和阿妈睡一铺炕。睡之前,花达玛羡慕地对阿 茹说,姑娘,你有福,和佛娘睡一铺炕。阿妈没法安排花达玛和她睡一铺炕,如果 那样,阿茹只有两个选择,不是和我睡,就是到她阿爸那里睡。 我要去开门,阿妈拦住了我,她怕我太冒失惊飞了鸿雁。 阿妈轻轻地打开门,对那只鸿雁露出了慈善、友好的笑容。那只鸿雁就飞进来 了,身上的羽毛满是灰尘,伤痕累累,显得又瘦又小,疲惫不堪。 两只鸿雁相见,转着圈儿,互相歪着脖子看了一圈儿,就用嘴叨着嘴,脖子蹭 在一起了,那亲热劲儿,真让人感动。 我第一次看到阿妈眼含泪水:这是它的伴儿,那只公雁回来了,可能是飞到半 路发现自己的伴儿没有来,就回来找了,快走两个月了,这孩子不知道一路受了多 少苦,遭了多少罪呵。 两只鸿雁欢喜得在地上嘎嘎叫着,不停地舞着跳着,叫声好听多了,已没有了 那种哭腔,舞蹈的动作也更美丽了。 阿茹紧紧地抱着我阿妈泣不成声,她的身体由于激动,抽搐得连绵起伏。 花达玛和王珏两个感同身受,王珏把花达玛搂在怀里动情地说:这就是咱们两 个,我就是这么来找你的。 花达玛抽噎着说:是呀,你说得对,你刖说了,往后要好好过日子,咱们现在 天天吵架,都不如一对鸿雁了。 我也想抱住阿茹说:这是我们两个。 我不敢,阿茹也不敢。我这样想的,我想阿茹也会是这样想的。我们互相凝视 着,心里都明白,就好像我们也真的抱在了一起。 大家围着这两只鸿雁,忽略了我阿妈。我在阿妈很平静地看大家的眼神里,知 道真正懂得鸿雁的应该是阿妈。我们都没有分开过,鸿雁只分开了两个月,阿妈和 阿爸分开了多少年了? 阿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鸿雁一样飞回来。 晚上演出,我看阿茹跳舞,每一个动作都很动情。她上次说过,她悟出了用情 跳舞,体会鸿雁的心情跳舞,那是她聪明,懂得了这个道理,但在真正的舞蹈表演 上,还没有融进真情。今天在我家里的鸿雁相会,才使真情真正融进了她的生命里, 融进了她的舞蹈艺术里。我坐在边上给她拉马头琴,阿茹也用她的真情感染了我。 我的马头琴声、阿茹的舞蹈表演,感动了我们整个花灯牧场的夜晚。 王珏站在后台左边的大幕边缝上,看着舞台上翩然舞动的女儿,惊讶得目瞪口 呆,赶快喊来花达玛,兴奋地说:你看那台上跳舞的是我们的女儿阿茹吗? 我这一 辈子的舞,都没她的这个舞蹈跳得这么一往情深。 我们走时,阿茹没有提带走鸿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