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到达罕山脚下,边防守备六团军马场演出时,已是正月十五了。军马场的场长 白乙拉是本地的旗镇人,指导员是山东人,名叫张福洲。白乙拉会唱的长调比我多, 我不嫉妒。可是张福洲,一个关里来的山东汉人,不但会拉马头琴,还会吹打弹拉 一些我不会的乐器,尤其是手风琴,他拉得确实好。我虽然佩服他,但也嫉妒他, 甚至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主要是因为他喜欢阿茹。 其实阿茹也喜欢他。我看出来了,但我不怨恨阿茹,却怨恨张福洲。我看得出 来,如果不是他死皮赖脸喜欢阿茹,阿茹就不会喜欢他。 到达军马场的那晚,张福洲就向阿茹献殷勤。当我感觉到有危机的时候,我求 援的目光到处搜索,发现白场长、花达玛和王珏几乎都支持张福洲。当大家从奔跑 了一天的马车上下来时,个个都站立不稳,脚都冻得僵硬麻木了。我们跳下马车, 都摔得东倒西歪。阿茹几乎是被张福洲从马车上抱下来的,那种第一次见面就显得 很亲呢的动作,让我妒火燃烧。张福洲当时伸出粗壮的双臂,还找借口说:冻坏了 吧? 让我伸出双臂迎接我们美丽的天使吧。 这个张福洲倒是很有眼光,在我们这一车冰冻的面孔中,一眼就看出阿茹天使 般的美丽来了。 同时也证明他是一个讨好女人的老手。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草原的蒙古女孩 是很贱的,认识一个当兵的,就觉得身价百倍,很了不起;如果那个解放军,是一 个穿四个兜军装当官的,那就更牛逼了;如果那个穿四个兜军装的,再是汉族的那 就更值得炫耀了;如果那个汉族的,穿四个兜军装的,再是关里的汉人,讲话是关 里口音,那就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了。这个可恨可憎可厌的张福洲,几乎具备了 所有这些优势。他走在草地上,不用主动去追,草原上的女孩子,就会像母狗一样 把他缠来扰去。但那些他不一定喜欢,他喜欢的是绝不会放过的,比如今天遇见了 阿茹。 走进场部热乎乎、暖洋洋的会议室,黑色的铁炉筒已经烧得通红了。我们急忙 脱掉身上的大皮袄,抖搂藏在里面的寒气。张福洲围着阿茹帮她脱皮袄,边脱边说, 我代表人民解放军,感谢来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天使。我对这还不是感到很生气,当 大家脱完大衣,几个小战士在指导员的命令下,给我们搬来几张长条大凳子,让我 们围着炉子烤火时,他又帮助阿茹往下脱靴子。围着炉子烤脚是一定要把靴子脱下 来的,否则,外面的热气烤到靴子上,靴子上原来的冷气就会往里钻,聚集到脚上, 会更冷。必须先把冷气散掉,让炉火的热气和体内的热血温度相接,那样人就温暖 了。 我已看出,这个指导员是一个披着解放军外衣的色狼。阿茹不但不警惕,不但 没有看出来,还很配合他,好像一个关里的、汉族的、四个兜的解放军的指导员给 她脱衣服,脱靴子,她感到很荣幸,而且还不时地对他露出会心的一笑。那笑虽然 美丽迷人,在我看来却很下贱。 到了晚上吃饭,张福洲简直就已经把阿茹当成了自己的新娘。花达玛和王珏也 显示出他们攀上了高枝儿的了不起的样子,就像一对儿站在高枝上,翘着尾巴不断 叽叽喳喳叫的喜鹊。 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我已经输了,没了任何优势,但我不屈服,还在寻找机 会。我没有机会和阿茹故意亲热,让张福洲看出我和阿茹的不一般关系,我也不敢 太放肆去做,虽然很想。这个时候,尽管我的内心愤愤不平,面子上我还是很顾及 我的尊严。当大家讨好取笑张福洲和阿茹时,我也勉强装模作样地跟着哄笑。我极 力掩饰,不想露出我内心痛苦难受的破绽。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还 算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不可能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秘密,随便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可 能泄露天机。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拉西叔叔身上,我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拉西 叔叔是我的惟一亲人。 在酒桌上,拉西叔叔端起酒杯讲话了:在正月十五这个月圆日,很光荣和人民 解放军一起欢度元宵节。感激解放军不怕流血牺牲,守卫祖国的北疆大门,感谢解 放军对我们旗乌兰牧骑演出的热情支持。从张指导员对阿茹的关心上,我们感受到 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伟大意义。 这叫什么话? 简直是他妈的! 拉西叔叔用一句毛主席语录,彻底幻灭了我的最 后希望。我扭过头痛苦地闭上了,闭上了我那双可怜无助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张福州回敬讲话更具杀伤力,更是给我雪上加霜,伤口上洒盐。他端起酒杯动 情地朗诵起来:十五月圆人有缘,情深不觉千里远。 为了百姓享平安,骏马奔腾守边关。 这种打油诗,肯定是他自己顺口溜出来的。 十五月圆人有缘,情深不觉千里远。写得多好,多妙呵! 这不就是说他和阿茹 千里有缘来相会吗? 到高潮了,大家都疯了似的鼓掌喝酒,我忍无可忍,不能再忍 了,我不鼓掌,也不喝酒,但是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就干脆假装喝醉了晕过去吧。 只能如此了,我就脑袋沉重地趴在了桌子上。那一刻,我感觉到我当场被击毙 了。 晚上演出的时候,当兵的也上台和我们一起表演节目。张福洲顺其自然地和阿 茹唱起了《敖包相会》。此时,正好十五的月亮升到天边。阿茹边唱边舞,出尽了 风头。为他们马头琴伴奏的是我。尽管我极力掩饰,我的心情和马头琴的弓弦还是 出卖了我。《敖包相会》那种欢情、愉快的气氛,被我拉得苍凉、悲愤。我违背了 拉西叔叔告诫我的,拉马头琴一定要全身松弛,真情准确投入。我全身肌肉僵硬, 手中的琴弓成了杀牛刀,结果拉出了牛被刀杀的吼叫声。张福洲也暴露出来了他的 弱点,他更僵硬的军人肢体,在阿茹柔美的舞姿面前,显得笨拙不堪。好在,大家 的酒都喝得太多了,笑声也太多了,场面过于混乱和热闹,我的琴和张福洲的舞都 被当成了是酒后故意在捣蛋。不过,张福洲军人的意志最后还是战胜了我,他让我 拿着马头琴下台,让战士给他拿来手风琴,他拉琴,让阿茹跳。这家伙手风琴一上 手,就进入了极佳的状态,配合阿茹的飘飘柔柔的舞姿,我虽然不忍心说,但是公 正一点说,简直就是珠联璧合。醉酒都让他们进入了忘我无为的自然状态。这一局, 张福洲就这样轻松地扳了回来。 演出结束,部队里有很多营房,我们演员两个人睡一间,每个房间都烧得热乎 乎、暖洋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进去就很舒服,马上就有睡意盎然的感觉。 花达玛和王珏一间,按照级别拉西叔叔自己一间。张福洲竟然也给阿茹自己安 排了一间,可见他是没安好心。 我和给我们赶马车的舍楞一间。我的房间就在阿茹的斜对门。我几乎一夜没睡, 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给阿茹站岗放哨。好在舍楞白天赶马车太累了,喝了酒 就睡得死狗一般,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是我的肚子却开始闹事了,突然就肠 胃扭动着往下顶着肛门疼。我明白必须要马上去屙大便。来到军马场就不停地为了 争夺阿茹和张福洲进行战斗,我没有时间去大便,由于吃得太多了,肠胃装不下, 一定要把这些废渣排泄出去。我身体上的各个部位,现在都是自己说的算,都不听 大脑的。我的大脑本来命令肠胃要坚持住,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看护阿茹。可是肠 胃就是坚持不住了,我痛得已经站不直身子了,弯腰蹲了下去,肛门出口我感觉都 已经探头探脑了。我头上开始冒汗,去他妈的吧,我不管了,就哈着腰向外面一步 一步挪去。 部队的厕所离营房还很远,有两百多米。我初到外面寒冷的天气里,不感到冷, 我的头顶还在冒汗。进了厕所还没蹲下,我就突然害怕起来,这军马场孤立在原始 草原深处,经常有狼出没,可别进来狼把我给吃了。一害怕紧张,肚子有点不疼了, 体内的器官又团结起来了。裤腰带解开了,我也没敢蹲下,就惊惶地往回跑。刚进 门,肚子又疼起来了,这次更加严重。我不敢出去了,可是肚子又疼得厉害。我眼 睛一亮,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营房的门很大,是往外面开的,我看中了门后是一个 理想的好地方。一般情况下门口狼不敢来,就是来了,门里门外,三两步就跑进屋 里了。我解开裤腰带,其实可能都没系上,脱下裤子,还没蹲下,满肚子的牛羊肉 废渣就从肛门喷泻而出,多危险! 多及时! 我痛快地舒出了一口气。呵,暂时多么 舒服! 我很诧异,我的肚子里怎么存了这么多东西? 我不太相信我会吃进这么多东 西,站起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腿都有些麻木了。借着十五的月光看,我感到自 己真的很有成就感了,地上显然就是一个大牛粪盘,可容纳一百只以上的屎壳郎居 住。 回到房间,我还是惦记那泡屎,就侥幸地想,那个大牛盘很快就会被闻味而来 的狗吃掉,最好是两三条狗合伙,都能饱餐一顿,要是一条狗肯定会撑死。明天早 晨,我希望门后被狗柔软的舌头舔得千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当然也不要留下一 条撑死的狗。可是我又后悔了,对呀,既然有狗,狼进营房狗肯定会叫,我当时在 厕所里屙也没问题呀,看来我当时真被疼昏头了。 回到房间,我还有一个侥幸,就是在我屙屎的时间,希望阿茹和张福洲还没接 上头,还没搞到一起。我全身轻松地站在门后,目光敏锐地观察。可是过了好久, 都没动静。就在我很失望地,也疲劳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我的眼睛兴奋了起 来,阿茹的门打开了。阿茹一个人出来了。我想后面跟着就会出来张福洲。可是后 面没人,我判定张福洲没在阿茹的房间里。我已经紧张得跳到了嗓子眼的心,似乎 在我的嘴里咒骂:这个骚货,要自己送上门去。看到这个结果让我更加痛苦,还不 如让张福洲来,我也好为她找一个被动的开脱借口。我应该马上夺门而出,进行拦 截。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份勇气。我刚刚轻松的双腿,又已僵硬在 门后,动弹不得了。 这时,奇迹出现了,阿茹进花达玛和王珏的房间里去了。我有些放心了,张福 洲总不该在她阿爸阿妈房间里和阿茹搞点什么事情吧? 但是我也更加警惕了,防止 阿茹出来。我早就睡意全消,站在门后,盯着门缝,一刻也不敢松懈。同时,在内 心里,学着我阿妈上香敬佛、虔诚祈祷的样子,请求佛爷保佑,不要让阿茹出来, 也不要让张福洲进去。我又想到那个佛爷应该是我阿爸。阿爸,灵验的尼玛活佛, 我是来到人世,第一次求你,帮帮你的儿子,我是你惟一的佛子,阻止对面105 房 间里的那个女孩阿茹出来,阻止那个当兵的指导员张福洲进去,有效期到明天早晨, 过了今晚平安无事,那个美丽的女孩阿茹就是咱们家纯洁的女人了,就是你的儿媳 妇了。 我坚持着,突地,后脖根子一跳,以前在家乡牧场中学,被体育老师那森砸伤 的颈椎又开始疼了。疼痛从颈椎处开始蔓延,向后脑、太阳穴、眼睛散布开来,先 是有些麻麻痒痒地,接着脑血管一跳一跳地就疼了起来。我四肢也开始发软,胸口 气闷,恶心。我烦躁不安地忘记了阿爸,现在最想念的是阿妈,最想见到阿妈,躺 在木头桌子上,让阿妈给我放血止疼。 军号嘹亮地吹响了。真的一夜平安无事,我瘫倒在了门后,感到极度地柔软、 放松,马上就有一种昏睡的感觉,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了。这时,舍楞 起来了,他看到我睡在门后,很惊慌,说你怎么睡在了这里? 他想抱起我来,发现 我的身体软成了一滩烂泥,脸色焦黄冒着黑气。他说,你没有酒味,这不是醉酒, 你是生病了。他把我拖到炕上,就去喊人。我躺在炕上恍惚觉得拉西叔叔、白场长、 张福洲、阿茹、花达玛好像一大群人都来了。我听外面有人在喊:是哪个醉鬼喝多 了,往门后吐? 是吐的还是屙的屎? 快叫狗来吃。我们那是军犬哪能吃屎? 太臭了, 赶快挖走,像一头公牛屙的牛盘。接着,大家进屋就纷纷呼唤我,问我怎么了? 这 么多人关心我,我有些感动了,我说,你们喊什么? 我要睡觉,我没生病,就是一 夜没睡觉,睡一会儿就好了。我还疑惑地问:军犬为什么就不能吃屎? 大家几乎都 说,看病得说胡话了,说自己一夜没睡觉。都醒不过来了,还要睡觉。门后的屎你 就别操心了,也不是你屙的。 天亮后,我们离开了军马场。二十年的人生,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赢的感觉。但 我觉得这种胜利好像没有什么意思,让我兴奋不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这也算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