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风一夜都在吼叫。我彻夜无眠,很多从前的事,都在风吼中送进了我的 耳朵里,唤起了我的记忆。焦虑、郁闷、迷茫、兴奋、幻想和希望,表面上呈现的 英雄、坚强,内心里的苍白、脆弱、胆怯,混混沌沌,什么都有。 后半夜,风转向了,从鼻孔进入我的胸腔,又回旋从口腔飘出。我呼吸,外面 的风就吼动,进入了共同的律动和节拍。情不自禁我就唱了起来,外面的风也跟着 吼叫起来。我高声唱,风就大声吼;我低声吟,风就小声叫;我的气息悠远,风的 吼叫声就漫长。长调从我的口腔飘出,就像风从草原走过。我一下子就能与大自然 共呼吸了,匪夷所思,简直神奇极了。 第二天,阿茹告诉我,她回去睡不着,半夜里听到外面的风吼就像唱长调一样, 感动得她在炕上身子像蛇一样舞动。听着长调,就想舞蹈,最后自己控制不住,就 起身去了练功房,她第一次体验到跳舞不累了。在风中飘动,就像在长调中舞蹈。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开始唱长调了,我也第一次体验到唱歌不累了。每天夜 里我都跟着风学唱长调。后来我发现,夜里没风,我也能感觉到外面空气流动和我 共呼吸着唱长调。 只要想唱,气流就会在我的体内从容地穿过,高亢、低沉、悠远、急切、宽阔、 舒缓,只要我的意念到,随心所欲。我只需要加入我的感情,就会风随气动,情随 意动。 阿茹在我的长调中起舞,把我的意境也演绎得淋漓尽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和 谐地歌舞,我在歌唱,她在舞蹈。 我唱出了蒙古长调中最短的歌词,我的长调循环往复,旋律随风飘荡,变幻无 穷,而歌词只有一个字:妈,或者两个字:妈妈。 我离开家,离开阿妈,在旗镇里,思念变成惆怅,惆怅变成回忆,在回忆中时 刻都是和阿妈生活在一起。思念的风坐在惆怅的马车上,让回忆的马拉着,把我带 回牧场的家里,从生芽儿的童年到现在绿叶抖擞的青午,我在风中又慢慢地长大一 遍。 幼小的我,蹒蹒跚跚在春风中还站不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阿妈就领着我去 草地上牧羊。 我在风中惊慌地喘息,恐惧地拉着阿姆的手,风灌进肚子里,就像溺在水中一 样,寻找方向,寻找安全。刚刚要抓住阿妈的手,海浪一样的群羊冲过来,又把我 撞得左摇右摆。 寒冷的黑夜里,外面的白毛风惊悚地吼叫,我尿了炕,躺在潮湿的垫子上不敢 动弹,不敢呼喊。那个生孩子死去的女人,苍白的裸体影子,像风一样在屋里飘来 飘去。阿妈过来,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抱出来放进她温暖干爽的被窝里。 我骟马只割掉三副马卵子,用一棵蒿草串着拎到学校。作业没有完成好,遭到 老师包大卵子的侮辱和嘲弄,放学后又被割马卵子最多的,竟然达到三十多个的云 龙取笑——那个家伙天生就是一个兽医或者屠夫的材料。我反唇相讥,他却。 打得我鼻青脸肿。我感到绝望,没有能力复仇,甚至由于惧怕再挨打,就不想 上学了。阿妈安慰我,让我忘记仇恨和伤痛,鼓励我勇敢地走回教室。 这种因为挨打而惧怕回到学校,好像从小学就开始,不是一次,而是重复多次。 我已经记不住了,是阿妈让我忘记。我虽然忘记了,心里却留下了叠加在一起的恐 惧。那天,风在草尖上吹动,草原就像海浪。我背着书包在东塔拉草原往学校走, 踏浪而行,阿妈的鼓励就像劲风推我一直进了教室。 阿妈给丢弃了羊羔的母羊唱《劝奶歌》,阿妈奶水一样的目光,绸子般的心肠, 神灵一样的爱,大羊听懂了,羊羔听懂了,我也听懂了。草原上的风刮走了每年岁 月里的声音,唯独留下阿妈的《劝奶歌》,在家里人畜的心灵中温润、抚慰。 我长大了,看到了阿妈平静的面孔里,藏着的深不可测的忧郁和孤独,我心酸 难过,放声呼喊阿妈。 我更迷茫的是找不到阿爸。我对他那样陌生,又那样割舍不断。我在寻找他, 在心里呼唤他。他从没有消息,没有回应。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散淡了, 甚至做梦他都是一个模糊的面孔。可是在我心中凝结的焦虑却越来越严重。我是一 个成年的男人了,没有人告诉我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我却没有 能力找到自己的阿爸。我相信,如果阿爸真的回来,阿妈就会露出她的开心笑脸。 阿妈一定是一个也有快乐的人,只不过她积攒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阿爸回来, 从她那深渊中释放出来。 一会儿风高怒吼,凄凄哀诉,像风中有沙子一样的感觉,我的喉咙也被划破了、 嘶哑了;一会儿那风升腾漂泊远去了;一会儿微风拂面,旋沉着进入我的胸腔、丹 田。我感受到了美妙,像天鹅绒一样的柔美。气息的风,紧密勾连,声断气不断, 绵延不绝。原生态的风在我的胸腔里旋转出来,没有音准,没有节奏,只有乐感, 只有情感,难以抑制的情感。 我恐惧的那些眼睛像星河一样,在我的眼前和脑海里飘游。睁开眼睛,飘进大 脑;闭上眼睛,飘出眼前。无论怎样,都在我的面前清楚地出现。 从小长到大,我总是感觉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胆战心惊。马眼、牛 眼、羊眼、狼眼、兔眼、狗眼、鸟眼、虫眼、灯眼,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眼睛,甚 至窗子、门都是眼睛,最可怕的是人眼。这些眼光就像手电光,照进了一眼黑井里, 把里面的秘密都看得清楚透彻。今晚,这些眼睛在风中飘动,却变得目光温柔了, 我感觉到再也不惧怕这些眼睛了,甚至看到这些眼睛,我都有点感到亲切、温暖。 心中终于卸掉了与生俱来的沉重的块垒,就像搬掉了压迫井底沉积的石头,泉眼喷 发出来,流进了外面的滔滔江河,我感到舒畅,全身充满力量,无所畏惧了。 阿茹从练功房舞到了院子里,控制不住;我从屋子里也唱到了院子里,不能自 已。我们汇合到一起,静止下来的时候,发现那晚,明月高悬。 夜,平静得一丝风都没有。 第二天我一天都在寻思,昨晚是一个梦吗? 我找阿茹求证,她说她也感到像是 梦一样,今天进了练功房,一舞动自己的身体就知道了昨晚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也 试着唱了一首长调《四岁的海骝马》,刚一呼吸,声音就从我的口腔中飘了出去。 阿爸那本《蒙古长调集萃》,我都会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