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现在是腊月,快过年了。旗镇上按照传统,年前每家都要杀牛宰羊,然后大摆 筵席,请领导和亲朋好友大吃一顿。吃剩下的就用来过年,一般是从大年三十吃至 U正月十五,全部吃完。只有留下牛头、羊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时候再煮。今天 只有我一个人在食堂吃饭,阿茹和她父母不知道被谁家请去吃肉了。 铁山磨磨蹭蹭在那里抽烟,我不问他,他也不说话,就是懒得去做饭。我有点 饿了,就催促他,他说不忙,等一会儿,抽完这支烟就去。铁山把炉火捅得很旺, 把铁炉筒烧得通红。他好像有心事,还常常从窗户向外张望。我今天觉得他古古怪 怪的,有点反常。 过一会儿雅图来了,雅图长得越来越蠢笨,皮肤自得像羊脂油,鼻子又大又红, 说话声音粗壮、低沉。在牧场中学疯了以后,我几年没见过她,到旗镇来接班,倒 是常见到她。她的疯病已基本看好,脑子醒过来了,但我看她的眼神还是不对劲儿, 总是神不守舍不停地转动,好像还有些恍惚。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心里对她 有点恐惧,所以也就不太敢见她,总是找借口回避。 她见到我却很亲热,每次都是很高兴的样子。我感觉到那种亲热,是把我当成 了亲人般的感情,就像我是他哥,她是我妹。其实,我在拉西叔叔家里就是扮演的 哥哥角色,我也是把拉西叔叔一家当成了我的亲人。我真正当成兄弟的还是铁山。 雅图进门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说,走回家去吃肉,今天咱家杀羊了,阿爸 说铁山也要一起去。 铁山诡秘地一笑说:怎么样,还让我到食堂给你做饭吗? 我要给你做饭了,你 就不能吃羊肉了。 我甩开雅图的肥手,骨碌起来说:铁山,你早就知道雅图家杀羊? 我把秘密揭 穿,铁山很开心,咧开他那张宽阔的大嘴笑了起来,很憨厚。 他说:早晨我出来上班的时候,见到一辆草地来的牛车,拉着羊进了拉主任的 家里,我就知道他们家今天肯定要杀羊。 雅图也对铁山说:馋嘴猫,快走吧,家里的肉都煮熟了。我还要去请别人来家 里吃肉。 远看,拉西叔叔家开着门,煮肉的大锅开得很旺,热气腾腾往外冒。 走进院子,见到一张羊皮用钉子钉在墙上,已经冻得邦邦硬了。他们家的白狗 和外来的野狗,在地上抢夺从羊肚子里丢出来的下水货、粪便和四只羊蹄。血迹和 水混在一起正在结冰,铁山不管不顾,一脚就踩了上去,差点滑个仰八叉,把狗吓 得惊慌失措地逃到了一边去。我说你怎么一进门就要下跪磕头,还没过年,早了点。 铁山红头涨脸,也很惊慌地看着自己踩下的脚印里,血水和粪尿又向里面汇聚。 我们被拉西叔叔一家老小,热情洋溢地请进了家门。那几个已经长大的狼弟弟 呼喊着叫我哥哥,为他们打仗做裁判。格日乐婶子显然很高兴,又责怪我不常回家, 连家里杀羊还要雅图去请。 我面红耳赤,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好。铁山应对那些狼和格日乐婶子倒是很 从容,也很会说。 他教三扁头和四扁头永远不要互相打架,亲兄弟不能打架,双胞胎更不能打架, 因为你们两个是一个人,你俩打架就是自己打自己,哪有自己打自己的傻瓜,你们 俩要一起攻击一个人,永远都不会输,知道吗? 由于连续两次留级,还在念小学五 年级的三扁头和四扁头,互相凝视,好像有些怀疑和困惑,明明是两个人,怎么铁 山哥硬说我们就是一个人? 互相看看,又进屋去互相照照镜子,他们难以置信,他 俩就是一个人。就像别人难以相信,他俩就是两个人。我看到他俩突然会心一笑, 就知道他们要不做好事了。我就有意回避他们。看他俩出击的方向,我放心了,感 到安全了,也知道铁山倒霉了。这两条狼用铁山交给他们的招数,左右开弓,齐刷 刷地同时出拳,像一个人一样,铁山的胸膛和脸上同时遭到了击打,四只拳头。 格日乐婶子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的感觉,和她看铁山的感觉不同,我觉得她更 喜欢铁山。 铁山挨打,大家都笑。只有格日乐婶子上前阻止,并惩罚了三扁头和四扁头。 三扁头和四扁头被赶到了院子里,家里有客人,不许进屋。看着他俩后背粗大的骨 骼结构,很像拉西叔叔。 拉西叔叔坐在那里很客气地给我们让座。他虽是我们单位的领导,我倒是感到 轻松,像回到了家里一样。铁山就感到紧张,好像很怕拉西叔叔。我叫他叔叔,铁 山叫他拉主任。 羊肉煮得很烂,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香得很幸福了。锅里还煮了血肠,肠里 灌的是当年新鲜磨出的荞面,荞面里放了很多大蒜,吃起来味道特别香。 拉西叔叔喜欢吃羊头在旗镇里是出了名的,本来杀羊当天是不吃内脏和羊头的, 尤其是羊头,要留待肉吃完了,二月二再吃。可是拉西叔叔却等不及了,他把羊头 也煮了。吃肉的时候,他谦让了一下,没人吃,就把羊头放在自己面前,拿过一碟 盐面,蘸着就啃了起来。 那天冷,拉西叔叔家里的气氛很热闹,酒的度数也高,散装的草原老白干,七 十度,用一只很古朴的青花大瓷壶装酒,放在火盆上,烫得滚热。我长这么大,_ 二十一岁,第一次这么满怀豪情,一杯接一杯地和桌上的人喝起了大酒。 我喝得舒服极了,眼前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不在乎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高大, 酒桌E 的人都在缩小。我没有酒量,却放开胆量,举起杯来,想和谁喝,就和谁喝, 没人和我喝,我就自己喝。 不管大家同不同意,我就宣布给大家唱长调。唱完一首,接着还唱。后来,我 舌头僵硬,可能是酒堵在喉咙里,风飘不进去,我唱不出来了,就心肠一软,眼泪 酸酸地流了出来。伴着泪水,我发出了歌声般的哭声。 哭完,平静了,清醒了,酒也喝完了。喝酒的人都走了。我和铁山也离开了拉 西叔叔家。我在风中,像骑着马一样,轻飘飘地在路上摇晃。 铁山说,兄弟,你喝多了,回去睡觉吧。 我说我就想多喝,我给你唱长调吧。很奇怪,我唱出的歌,一张嘴就好像被风 刮走了,飘向r 一个很悠远的地方,就像丢失了的一群羊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胸 腔里像草原一样空旷,我收不住气,也控制不住歌,我的声音很大,调拉得很长。 我摇摇晃晃,铁山搀扶着我,追赶我那些被风刮走的长调。我很焦灼,在路上 又哭了起来。 回到歌舞团,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我上炕就躺下了。铁山重新帮我把炉子生 好火,给我盖上被子。我没睡着,很郁闷,还是接着哭。 我在哭声中睡着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醉酒。很短一会儿,炉子把屋子烧热, 我就醒了。口干舌燥,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屋子里,灯亮得晃眼。我就一下炕喝 了半壶奶茶。屋子里的东西,都像水浪一样在波动,看什么都在动,模模糊糊都不 稳定。 我又要回到炕上睡觉,发现我的裤子很湿,站在炉子边上,一烤,冒出了骚臭 的热气。我还以为是奶茶洒在裤子上了,用手摸摸裤裆处更湿,我能清醒地确定, 是刚才尿炕了。我已经两年不尿炕了,今晚就是喝多酒了。我索性脱光了衣服,放 在炉边烤,光着屁股钻进了热被窝。身下垫着的柔软的毡子也是潮湿的,我就拽出 来扔到了地上。躺在被窝里,身上的皮肉,一接触被子上热乎乎的棉布,和滚热的 炕席,我就全身热得舒畅快活起来。血在血管里沸腾翻滚,涌来涌去,好像烦躁的 马群,我就有了一种很冲动的风流想法。 我想现在被窝里要是有阿茹那就太好了。我不知道多少次幻想,和阿茹一丝不 挂躺在被窝里的感觉,我也知道,现在就让阿茹躺进被窝来,那是不可能的。可是 我实在是太有风流的想法了。 我想这个时候要是雅图来也行,她的脸那样白,她的身子也一定很白,白得像 羊脂。我虽然小的时候摸过,那都是在夜里,我没有看见过,要是把她的那两只大 牛奶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不知道是啥滋味? 我想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我就闭上眼睛,我数十个数,如果真的讲男女是有缘分的,那进来的不管是阿 茹还是雅图,我都会娶她当老婆。 我把数数到8 ,感觉门开了。我却吓了一跳,爬起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 糊。我还是看见进来了一条人影,像是阿茹。她进来反插上门,就把我的灯关了。 一关灯,我倒有些害怕了,刚才也没看清到底是不是阿茹。那条人影被地上的 湿毡子绊了一下,却轻盈地跳开了,没有发出响声。 我说你是谁呀? 她上来就捂住我的嘴:别说话。听声音,闻味道我确定了她是 阿茹。 她也爬到炕上,身体隔着被子,头抵住我的胸口好像哭了。 我惊喜交加,酒醒了大半,伸出双手搂住她:你怎么了? 她推开我:我阿爸又 喝多了,在家里闹翻了天,烦死了。别说话,别让他们听见,你怎么一股马尿味儿 ?王珏最近经常醉酒胡闹,在家里闹,在团里也闹,据说是要回老家。他说现在事业 也没有干头了,梦想也清醒了,爱情也没有激情了,自己真正的事业和生活还是在 南方。他常常说:我要离开这里。 现在社会上又有了一股新的风气,这些年,接连不断来草原的军垦、右派、内 人党、知识青年,好像都离开了,都走了。在我们花灯牧场中学的物理老师赵援蒙, 后来也调到了旗镇的冷库来当工人。上个星期,我在马路上见到他,他说已经办好 手续,马上就回天津了。王珏的心也慌了,他也要走了。每走一批人,他都会说: 我要离开这里。 阿茹主动抱紧我,肉嘟嘟的大嘴唇一下子吻上了我的嘴唇。虽然有点出乎意料, 我还是相当机灵,马上就积极响应要狂吻她。她却推开了我:你也喝酒了? 还有马 尿骚味儿。 我闻到她也有酒味儿,我说你也喝酒了? 她又搂住我说:我只喝了一杯。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阿蒙,阿蒙,孩子,阿茹在你家吗? 阿茹一下子捂上了我 的嘴,我把手伸进阿茹的怀里,又被阿茹打一巴掌,很痛,感觉到确实不是梦。 外面王珏说:阿茹天冷了,回屋去吧,阿爸喝醉酒对不起你了。听阿爸的话, 我一定要带你回南方去。 花达玛说:在这里喊阿茹,你不怕丢人啊,阿蒙屋里连灯都没开,人家睡了, 咱阿茹怎么会在他家。快回去吧,滚回你的南方去。 外面发出了王珏被揪走的挣扎声音,然后就没有动静了。我又隔着被子伸出手 往阿茹怀里摸,手被抓住,推回了被窝。顺便她的手伸进了我的被窝。她美丽柔软 的小手,刚伸进来就像抓到了蛇一样,惊慌地抽了出来,羞涩地大叫:哎呀,真不 要脸,你光着屁股呀! 我说我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光屁股舒服嘛。 阿茹说,真不知羞耻,这么大的人哪有睡觉脱光衣服的。 我说你也要脱光,我今天就是不要脸了,你也不能要脸。我显出一副厚颜无耻 的流氓样子,不顾后果,冒险就动起了手。 阿茹的衣服很好脱,不是我的一双手动作快,是她的两只手很帮忙。她的积极 配合又让我感到意外。阿茹身上很凉,她一下抱紧了我,她说你的身上滚热,好舒 服。 我都快晕过去了,真的就把裸体的阿茹抱在了被窝里。我很清楚这一切都是真 实的。 这件事情虽然很原始,但是因为在传说和想象中充满神秘色彩,我们真正接触 上了,就都感到很紧张。她好像很有经验地指导我,我也像很老练地进行,我们都 显得急不可耐,结果,没有成功。 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经过一番折腾,两个身体的温度一样热了。 我们互相嘲弄地看着对方,彼此心想都是小嫩雏儿,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反 倒让我们都放松了,都高兴起来。我们都是第一次。 休整了一下,再一次努力,我们成功了! 非常成功! 完事,我摸到我们身下炕 席上黏糊糊的,我说是血吧。 阿茹好像很随意地说:怎么会有血。 我说:你以为我是傻子,第一次就是应该有血,连狗都有。 阿茹说:谁说第一次就应该有血? 我说:我早就知道,处女都是有血,叫处女 红。 她说:那是处女,我又不是处女。 我说:你不是处女,怎么会是第一次? 她说:我就是第一次,我的处女膜早就 被破坏了。 我说是谁破坏的? 她说是我阿爸。 我说是谁? 她说阿爸! 我又说谁? 她说我阿爸! 你聋呵? 说了这么多遍。 你和你阿爸睡过觉? 不是,他用脚踹的。 为什么? 小时候,他教我练舞蹈,我的胯很紧,连大劈叉都做不了。有一天, 我自己正在练,没提防,他从后面上来就是一脚。我的胯一下子就劈开了,这里就 撕裂了,当时流了好多血,几天都走不了路。我阿妈骂我阿爸是南方来的白脸狼。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快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好像对阿茹的阿爸也不怎么怨 恨。 阿茹说我要回去了,一骨碌下了炕,她用手指逼住我的嘴唇,在我耳根悄悄地 说,光屁股躺着,别动,我出去你再下地插门开灯。 这一顿酒喝得我梦想的风流和幸福,提前来到了。我曾经无数次期待着在一个 牛粪飘香的寒冷夜晚,喝上一碗滚热的羊肉汤,在被窝里睡上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那个女人一定要是阿茹。 是酒给了我勇气和冲动,最主要的是给了我好运。平时我很理智,想将来和阿 茹结婚也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为什么要几年以后? 是感觉自己还没长大? 还是还有 什么理想要去实现? 朦朦胧胧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但是还很年轻, 往后还有很长的岁月。至于理想,我想没有什么理想,已经户口进了旗镇,吃上红 本供应粮了。我也知道草原外面还有一个世界,顺着火车站的铁轨走出去的世界, 外面有北京、白城子、呼和浩特……但没有往那么遥远想过。 没想到梦想却像做梦一样这么容易实现了。 实现之后,我还觉得是在做梦。 阿茹走了,我睡不着,瞌睡没了,酒劲儿过了。我就起来了。我头不疼了,还 有点恶心,喝了半壶奶茶之后,我又想喝酒了,心情舒畅得还想哭。 我的屋里没有酒,也没有菜。我就穿上烤千的衣服去找铁山。我要庆祝! 这个 意想不到的风流已经让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了。 去铁山家喊醒铁山是一件很费周折的事情。 还没进他家的大门,就先惊醒了他家的狗。 那是一条牧羊犬,大得像一头牛犊子,低沉的吼声也像牛叫。我们家有几群羊, 从来没养过这么大的牧羊犬。他们家没有羊,却养了这么一条大狗。 旗镇上的人都传说:查干庙里的每一代活佛都有一个藏獒护佑。这是从当年建 查干庙的时候,达赖喇嘛送给僧王的第一只藏獒开始,就立下了规矩。尼玛活佛的 藏獒,每天都由厨师瘸腿巴根伺候。查干庙解散,活佛和喇嘛都还俗了,尼玛活佛 就让厨师巴根把藏獒带回家,继续伺候。 我对传说的真假不感兴趣。反正我知道阿爸还俗回家的时候,带回去的是黑狗 双喜。我希望藏獒在铁山家养着,也希望这条大狗就是那条藏獒。 铁山家这大狗名叫金山,听起来像是铁山的哥哥。铁山没有哥哥,他的弟弟叫 银山。金山长得虽然凶悍,张开大口就可以吞进一只小羊,但是平时给我的感觉, 好像这个家伙城府很深、很傲慢、很懒惰,很少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也看不太清楚 它的目光,它的眼周围有很多皱皮。虽然像牛一样地低沉吼叫,但我却很少听到它 叫,叫声也不大,却很威严。不像其他的狗那样张狂,没完没了,哕里哕嗦地纠缠 着叫,这条大狗用它的沉默赢得了我的尊敬。 金山本来在睡觉,我去敲铁山的窗子,却不小心,踩住了金山在窗子下狗窝里 露出的尾巴。 金山从狗窝里钻出来,看见是我,我向它晃晃手指,像老熟人一样,很抱歉地 露出一副套近乎的表情。金山很厌恶地晃一下头,又回去睡觉了。我真的感到有些 歉意,这么冷的夜里,把金山的尾巴给踩了,把人家从梦中惊醒,真是太扯淡了。 我继续敲窗子,一个很熟悉的,比铁山苍老的声音问我:谁呀? 啥事? 我说我 是阿蒙,找铁山。 接着屋里出现一阵子互相推动的声音,一个比铁山年轻的声音在喊:起来,外 面有人找。 我把铁山的阿爸巴根师傅和弟弟银山都惊动醒了。心里比对那条大狗金山还觉 得愧疚。铁山就是不醒。等老的声音和小的声音一起和声喊叫的时候,铁山被从炕 上推到地下摔醒了。 铁山从地上爬起来,搞明白了我在外面叫他,忙开门关心地问我:兄弟,你还 没醒酒吗? 出啥事了? 大半夜的,进来,快别冻死了。 我说早就醒酒了,我还想喝酒。 我这句话倒是让铁山彻底醒了,他表情怪异地说:什么,还喝酒? 你这么冷的 半夜来把我叫醒,就是想喝酒? 我说就是,快走吧,跟我一起喝酒去。 铁山说想喝酒你就自己去喝吧。 我说旗镇里的饭馆都关了,我没有酒,也没有莱,怎么喝? 铁山说,遇上啥事 了让你非喝酒不可? 你刚学会喝酒就上瘾了。 我说好事,回团里告诉你。 铁山不情愿地和我回到歌舞团,他说你回屋去把炉子捅旺,我去食堂。 一会儿铁山拎着两瓶草原老白干,端着一铁盆杂烩到一起的剩莱就进来了。 他把盆往炉子上一放,铁盆里的剩莱吱吱响着,就冒上了热气。剩莱按照加热 的顺序,分别飘散出了不同的味道,炒羊肉、炖白菜、拌土豆丝,最后烧开了,汇 成了一个混合的味道,香味迷人。 我们两个把烫热的酒端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大笑一声,就开喝起来。铁山说 :我敢断言,你将来肯定是一个酒鬼,来先干三杯。 铁山不急着问我这么晚了为什么要起来喝酒,我本来想把和阿茹的事情留到后 来,喝到情绪高的时候再说,或者等铁山问我的时候再说。 这是在我自己的二十一年人生中,感到最牛逼的一件事。可是铁山更牛逼,他 不问我。我便按捺不住了。 我三杯酒下肚,脸开始红了起来。我说:兄弟,知道为什么要找你来喝酒吗? 铁山还是有些不满地说:是你没酒没莱,让我帮你淘弄。我刚离开这么一会儿,冰 天雪夜的你能有啥好事。 我说:你这话说得太没良心了。我有高兴的事情要庆祝,在旗镇里没有亲人, 我把你是当成了亲兄弟,真是比亲兄弟还亲,我才找你喝酒,告诉你这个好事。 我想当时铁山一定被我感动了,他自己倒了一大杯干了进去。 他这回不再沉默了:说吧,兄弟,是什么好事。 我说刚才我和阿茹睡觉了。 铁山笑了,他说你不是在醉梦里睡的吧? 我说我也怀疑过是在醉梦里,不过不 是,是真的,是她自己钻到我被窝里来的。 还在说梦话呢,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也没发烧,也不醉了,也不癔症,觉也 醒了,是真的吗? 铁山站起来,走到炕边,掀起我的被子,皱一下鼻子,走回炉子 边举起酒杯:是她的味道,兄弟行啊,祝贺你! 不喘气连干三杯。 铁山这个举动让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我说:你这么熟悉她的味道。 他说:傻兄弟,别瞎想,她每天来打饭,我还能闻不到她的味道吗? 我心里还 是很疑惑,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很沉重。我相信阿茹和铁山决不会有任何事情,即 使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事。可是我的心情就是坏了。一言不发, 我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吹喇叭一口气喝了进去。 我又开始唱长调。外面风很大,我和着风声纵情地高唱。 铁山趴在炉子边上放声痛哭,他说兄弟你唱得太忧伤了,你的内心会这么苦吗 ?我简直太难过了。 我停止歌唱就开始大口呕吐。吐得一盆一盆的脏东西,让铁山接着往外倒。我 全身抖动,泪眼模糊地看见从胃里吐出的东西,有今天吃的,也有以前吃的,还有 从小吃进去,就没有屙出来过的陈旧东西,都被我吐出来了。 我神情恍惚,看到了阿爸,我在呼喊他,我也看到了阿妈,阿妈在呼喊我。 吐完,我全身发软,感到轻飘飘地就被铁山放在了炕上。 我醒来天还没亮。铁山又走了,灯也关了。 我感到很平静,身心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我起了床,打开灯,捅旺了炉子 里的火。 我一圈一圈在屋子里走动,感到很轻盈。 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又要唱长调。 我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很快冲破空旷悠远,像有一种寻找回丢失的牧群的感 觉,晃晃悠悠,辽阔的草原铺展在我宽阔的胸膛,我就和草原融为一体了;一会儿 就乌云密布,风雪飘摇裹挟着我,太多苦痛和悲凉涌上心头,我还是用力冲破了苦 难;阳光就暖洋洋地照亮了起来。我身心舒畅,痛快淋漓向上飘升,感到有一股慈 悲、空灵的力量在我的周身旋转,抚慰着我绸子一般的心肠。我感觉到了是佛在把 我抚慰。 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长调了,长调就是草地上的生命发出的原生状态的声音, 是夜里大自然的风教会了我唱长调。 外面很冷,我就是不冷,身上的血在血管里,好像炉子上的开水一样被煮开了, 在我的身上沸腾。我去上厕所,披着我的军大衣,趿拉着棉鞋就冲进雪地里了。铁 山昨天告诉我,这两天别出门,明天——现在已经是今天了,是腊八,腊七腊八冻 掉下巴,是最冷的两天,这两天中,最冷的是腊八天将亮的时候,我们叫狗龇牙的 时辰,就是狗冻得牙都龇着合不拢嘴。 此日此时,我却披着军大衣,热气腾腾地站在厕所里撒尿。我的尿像酒一样, 散发着醉意阑珊的味道。 厕所坐北朝南,男女之门从东西分头进入。 南北通风用的是木条横嵌着的百叶窗。腊月刮北风,风从北窗子进去,在厕所 里旋转一圈,从南窗子出去,就发出了悠长的吼叫。我站在厕所里,听得入迷了。 我提着裤子往门口走,风却发出了更粗的吼声,我一下子明白,是我刚才撒尿挡上 了北窗子的入风口。我又走回厕所里,挡上北窗子,风又变得很细很尖的声音。我 的兴致来了,北风从北窗子进来,就像从巨大的胸腔里挤了出来,北窗子就像喉咙, 进入厕所就像进入口腔,我在厕所里来回跑动,就像舌头一样在口腔里来回跳动。 南窗子就是张开的嘴巴,向外歌唱。 厕所成了一个唱长调的歌者。我和风和厕所好像已经融为一体难解难分了。天 亮刹风了,风悄悄离去,厕所气喘吁吁。我这个正在跳动的舌头,惯性太大,也变 得趔趔趄趄。 走出厕所,我的头发和军大衣冻在了一起,上面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在耳 朵、眼睛、鼻孔和嘴喘气的地方,冒着蒸腾的热气。 阿茹早起上厕所,见到我非常惊愕:你没在家睡觉? 去了哪里刚回来? 我说去 厕所里了。 她说问你正经话呢,别开玩笑,看你身上的冰霜,你好像一夜都在外面。 我说真的在厕所里唱长调了。 阿茹笑了起来,我看你这人昨天真是喝多了,现在还醉着没醒过来。 回去先睡觉吧,阿茹亲热地过来,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