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那女人结了婚 他扶着身下的那块巨大的矸石慢慢站了起来,不料,腰刚刚直起,他尖削的小 脑袋便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他用手摸了摸,发现那是一架塌下来的棚梁。 他突然惶恐起来,想到了爆炸会造成严重冒顶! 他重新贴着那块矸石躺下了,不敢动。他知道,在包围着他的黑暗中,四处都 是危机、四处都是陷阱,只要他稍微不慎,马上就有可能被冒落的矸石或倒塌的煤 帮砸死。 他想起了自己原先拎在手上的油灯,想起了嵌在灯盏底座旁的那一包洋火。他 得立即找到他的灯,找到他的火,找到他的光明!这是他生命的依托,此刻这灯、 这火比大白马要宝贵十倍、百倍! 他暂且忘掉了大白马,也暂且忘掉了疼痛,忘掉了危险,竟不顾一切地离开那 块矸石,手贴着地面到处乱摸。他摸到了一片片木楔子,摸到了一块块矸石,摸到 了他的破柳条帽,惟独没摸到他的那盏灯! 他累了,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喘息的时候,他绝望了,觉着在黑 暗中找到他的灯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盏灯可能被压在哪一块冒落的矸石下,可能被 埋进了哪一堆倒塌的碎煤堆里,也有可能掉到身下的水沟里。 水沟。 他想起了水沟。他认真回忆了一下他伏卧在水沟旁的位置,开始沿着他上身倒 下的方向去摸索,他推测,他的灯一定是顺着上身倒下的方向跌落的。 然而,一无所得。 他绝望地哭了,像一只落进陷阱的狼一样,哭得十分凄厉。他知道,他是孤身 一人,没有人能听见。而他多么希望有人听见啊!只要有人听见了他的哭声,就会 赶来救他。他又想起了黑大个和“杀人刀”,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找他的,他们亲 眼看见他跑进东平巷找马的,他们一定会来找的,一定! 可是…… 可是,如果黑大个和“杀人刀”也死了呢? 小兔子不敢想下去了,他拼足全身力气,用变了腔的声音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 “救命!救命啊!” ………… 没有任何回声。他的呼喊声没有传出多远,便被撞了回来,像一团团驱赶不走 的幽灵,固执地在他身边转悠…… 力气耗尽了,他不喊了。喊也没有用。这条支巷里不会有人,他的生命现在已 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万能的窑神爷!窑神爷叫他死,他随时得死;而窑神爷要他活, 他必定能活下去!窑神爷或许是想让他活下去的,灾难发生时,他没被烧死,没有 被气浪推到煤帮上撞死,便足以说明窑神爷对他的厚爱了。他才十六岁呵! 黑暗中,窑神爷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现了。窑神爷满面金光,眯着眼在笑,大大 的耳朵几乎坠到肩上。须臾,这面孔似乎变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脑袋 硕大,眼睛小小的,鼻子歪到一边,额上嵌着疤痕。他看到了那疤痕在扭动,那歪 到一边的鼻子在抽颤,他甚至感到,那老头儿正用鸡爪一般无法伸曲的手在抚摸他 的脑袋哩! 他打了个激灵,幻影消失了。他将信将疑地把刚才见到的幻影又重新回忆了一 遍,证实这是确凿的!他确凿地看见了这么一个面容丑陋、他从未见过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谈几句什么。 他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丑老人的面孔却没有出现。 他有些失望。 他又开始进行求生的努力。他认定,有这么一个确凿存在的活窑神的保护,他 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这座地狱、回到充满阳光的地面上的。 他不再寻找那盏失落的灯,他要尝试着靠自己的摸索,走出这段冒落地带。他 大致判定了一下方位,便自信地沿着自己伏卧的方向摸过去。他机灵地穿过两架冒 落的棚梁,在顶板上的一块矸石即将跌落下来之前,迅速地越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赤裸的脚板无意中踏到了一个硬硬的、冷冷的、圆乎乎的铁东西 上,他弯下腰,用颤抖的手一摸,天哪,他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他的灯! 他找到了他的灯! 他把灯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生命,他用满是泪水的瘦脸亲它、用尖尖的舌 头舔它,当他的舌尖触到油灯时,他嗅到他早已闻惯了的那种生豆油的气味。 油灯的提把摔坏了,但整个灯是完好无损的,灯壶里的半壶油还在,卡在灯盏 底座旁的洋火还在;而且,这灯躺在一堆干煤渣上,没受到水的浸泡。 他的手哆嗦着,将那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取了出来,尔后,又将一块半个巴 掌大的磷纸取出来展开。 他擦火了。 第一根洋火擦着了,不料,因为灯头上的灯芯缩到了铁皮卷成的灯管里,油灯 没点着。 他拨了拨灯芯,又擦着了第二根洋火,极顺利地点着了灯。黑暗的地下重现了 一星微弱而可怜的光明。 小兔子激动得浑身颤抖,呆呆望着那黄豆粒大小的灯光愣了良久、良久!在那 微弱的灯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地上那早晨和傍晚的太阳,看到了母亲凄苦的笑脸。 他开始打量他栖身的这个地方。 这地方的冒顶是严重的,灯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三架棚梁冒落了,有些冒落的 棚腿和棚梁的表面已被烧焦了。他头上的两架棚梁还没冒落,架在两架棚梁之间的 顶板安全而稳妥地保护着他头上的一方天地。煤帮边上的水沟已被冒落的煤块、矸 石堵住,沟里的水溢到了地面上,有一段地方的水淹没了走马车的小铁道。 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寻找上窑的道路。他揣摩,只要沿着找马的道路退回到 西平巷的大巷口,就可以得救了。他记得他在这条黑暗的支巷里没走多远,充其量 不过半里路。这条支巷的一端连着一条装有照明灯的、斜插过来的支巷,他要先走 到那里,然后,朝西平巷的大巷口摸。 他没有把握,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带箭头标志的小木牌,那小木牌吊在一 架歪斜的棚梁上,那个红红的、标志着通向西平巷道路的箭头,坚定地指着他刚刚 摸过来的那个方向。 他有了一丝疑惑,不是对那木牌,是对自己。他不能怀疑那木牌,尽管他不认 识那木牌上的字,可他知道:红色箭头指的是上窑的道路!他下窑的头一天,柜上 的工头就向他郑重交代过:下窑不能乱跑,迷了路就看木牌,红箭头指通向井口的 路,白箭头指通往各个迎头,各个窝子的路。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怀疑自己从昏迷中醒来时搞错了,在黑暗中朝大巷的深处摸了几步。 他不再犹豫,端着灯,按照红色箭头指示的方向,一步步摸过去。他重新穿过 那两架塌落的棚梁,机灵地越过正在往下掉渣的冒顶区,然后,脚蹚着溢满地面的 黑水,顺利地向前走了大约十余丈。 再往前,道路不通了,横七竖八的支柱、棚梁、冒落的矸石几乎将整个巷道堵 死了。 他用灯照着堵在面前的障碍物,最终发现,这些障碍物当中有许多空隙。他试 着往里钻,没钻进去。于是,他一跃爬上了几乎连着棚顶的废木乱石堆,硬是贴着 棚顶的木梁爬了过去。 又走了不过丈余,整个巷道完全被冒落下来的矸石渣堵住了,这堆矸石渣堆得 严严实实的,像山一样挡在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他只好用手去扒。他将灯火拨得更小了一些,把那半截挂在胸前的湿漉漉的褂 子脱下了,和灯一起,摆在一根打断了的棚腿上。 冒落的矸石很松,他扒得不算太吃力。几块大矸石被掀掉后,他发现了一根圆 圆的、光滑的木头柄。他不知道这是一把镐,还是一把锹,他拽了几次没拽动,只 好又伏下身去扒。 这时,他扒出了一个人的脑袋,一个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脑袋。一股浓 重的血腥气直往他鼻子里灌,他简直吓坏了,猛然转过脸去,继而,便是一阵痛苦 的呕吐…… 这是他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二牲口年轻时据说是很英俊的,腰杆决不像如今这么弯驼,脸上也没有这么多 的伤疤、皱纹,两只眼睛大而有神,曾使田家铺的很多女人为之倾倒。那时,民国 尚未开元,大清皇上还在北京坐着龙廷。皇上热衷洋务,要自强求富,于是乎,便 钦命直隶总督李鸿章操办此事。李大人派了一个年轻的候补知县到邻县青泉开办官 窑局,二牲口在那时就下了窑,地地道道是个老窑工。那时节,这地方上的风气尚 没有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但已世风日下,男女之间的事也已无法防范。二牲口就 是在开窑的第四年春上,被一个在野地里挖野菜的年轻女人勾上的。那时节,他刚 刚二十出头,在年轻的女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不能保持冷静的。 他脱了那女人的裤子…… 他和那女人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