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谋 然而,他的脚却踏着潮湿、泥泞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仿佛整个身子已不再 听从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干什么呢?参加那场战争么?那场战争离题太远,荒唐离奇! 那场战争不属于他郑富,也不属于遇难的窑工,那场战争是二老爷们借题发挥出来 的一个阴谋! 他想,总有一天,这些丧失了理智的窑工们,会领悟到这一点的! 晃动的油灯将沉重的黑暗一点点撕破了,抛在他的身后;光明与黑暗在他面前 搏击着,使他产生了一些联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刘先生,他觉着这位来自省城的、 有学问的先生就像这油灯一样,把田家铺镇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 了这个丑恶世界的真实面目,使他认清了那些绅耆老爷们的险恶用心!他真诚地想 :假如他是土生土长的田家铺人,假如他也像三骡子胡福祥、工头王东岭那样有很 大的号召力,那他一定会制止这场没有实际意义的窑民战争的! 现在他却做不到。没多少人听他的。窑工们被这一声爆炸炸昏了头,炸进了二 老爷们的怀抱里脱不开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 他有了一种忧伤的孤独感。 在胡思乱想中,他又一次来到了堵塞的巷道面前。他举起灯,对着一根根棚腿、 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将贴身揣在怀里的炸药块取了出 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龙、大老李他们扒腾出来的矸石碴上歇了一会儿,对着 油灯的灯火,点着了锅烟。 吸着烟,他想起了小兔子。 从那个风雨夜以后,他一直有一种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那个他从来不 放在眼里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无数 次地设想过那天夜里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里小兔子真的握着切菜刀闯进了房 间,那么接下来必然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搏斗。他不会让步的,不会的!他不是 玩弄他母亲,而是真心喜欢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他谈 谈,就像两个男子汉之间的谈判那样,公正地、坦诚地、不失尊严地谈。他会说服 他的。 然而,他所挚爱的那个女人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一定要他从后窗跳出去……为 此,他后悔了好长时间,他觉着自己丢了颜面,也丢了一次和另一个男子汉摊牌的 机会。后来,他还是想过要和小兔子好好谈一次的,可总没遇上合适的机会;结果, 事情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独自一人来寻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没被这罪恶 的矿井吞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谈不通就揍他,以父亲的名义。 一袋烟吸完,他磕了磕烟锅儿,将烟荷包和烟杆儿裹在一起,缠紧,插到了后 腰的裤带上。 他把小褂儿搭在棚梁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渐渐被他清理干净了,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岩石凸露出来。他在岩石 下面刨了个坑,将一块炸药填了进去,然后划着洋火,点着上面的药捻子,便转身 往坡上爬。当他气喘喘地爬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时,炸药“轰隆”一声炸响了,他脚 下溅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灯也在一阵白色气浪的冲击下熄灭了。 他点着了手中的灯。 他提着灯冒着阵阵烟雾,来到了那块大矸石面前。 矸石并没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飞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操起煤镐在矸石下面的纵深部位,刨了一 个小坑,将余下的两块炸药全塞了进去。 他再一次将药捻子点着了。 炸药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号柜经 常干开拓巷道的活计,玩炸药不是一日、两日了,对炸药的习性可谓了如指掌。 他想躲远一点。 不料,命运竟这么乖戾,就在他奋力向上爬到五六步开外的时候,他的一只脚 蹬到了铁道当中的一个小地滚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 又是水,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块即将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来,再往上 攀,只攀了三五步,身后的炸药便轰然炸响了,一股强大的气浪夹着斗大的矸石碎 块、夹着浓烈的硝烟,向他扑来,猛然将他击倒了。 他头上两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声中冒落下来,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觉的时候, 被冒落的矸石、煤块埋严了…… 最初听到那阵脚步声的时候,刘易华以为是街上过路的行人,根本没有予以注 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对着大街的,大街上时常有各种声响透过窗子传进屋里—— 来往行人的脚步声、牛马骡子的嘶叫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这些喧闹的声音,在 整个白天是不绝于耳的,他习惯了,他不曾想到那夜会发生什么祸事。在听到脚步 声的时候,他看了看怀表,见怀表上的时针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 起身拉上了窗帘,又将桌上油灯的灯火拧小了一些。 这时,窗外的雨下得还很大,刘易华拉窗帘时注意到,桌子前面的整个窗台都 被顺窗流下来的雨水打湿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叠稿纸也浸上了水。他找了块抹布 将窗台揩了揩,又把整个桌子都向后移了移,才又点了支烟,坐了下来,继续写他 的文章。 文章写得不太顺利,他的感觉很不好。他在向全国民众报道这场已经打响的战 争,可对战争的进展情况并不了解。从下午三点张贵新围矿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接 近矿区了,占领矿区的窑工们如何反抗、如何击退大兵的一次次进攻,他只能凭想 象来自由发挥。这便是一大弊端,不身临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调查与观察,文章是 难以写得生动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过要和镇上的几个窑工一起,设法穿 过大兵们的封锁线,到矿区里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刚一露面,大兵们便扑上来要 抓他,若不是镇上的工友极力保护,他真可能走不脱呢! 大兵们要抓他,他并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对军阀张贵新来说,对 万恶的大华公司来说,对田家铺的反动势力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他们为了消除 这种威胁,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他们这样做,决不仅仅为了对付他个人,而是为 了对付田家铺英勇的民众,他们是要扑灭有利于田家铺民众的正义舆论,掩盖事实 的真相,而他们越是这么干,越是说明了他们的虚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 的一枝笔,为穷苦的民众作正义的发言。 他置身的这家客店远离公司大门,在分界街的最西面。这里紧靠着古黄河大堤, 周围没有一个大兵——那大兵们的魔爪目前还不敢伸到这里来。他住在田家区一侧, 紧挨着田家区就是客籍窑工居住的西窑户铺,那里驻扎着一个武装的窑工团。他是 安全的,他不认为他的生命存在什么威胁。所以,听到那阵脚步声,他并没有太留 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着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报道了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冲突,不料,被《 益世导报 》的郝 文锦钻了空子,这郝文锦鬼得很,没什么文采,却颇有心计,颇会钻空子,郝文锦 在给《 益世导报 》写的一篇文章中骂他“妖言惑众,歪曲事实,为匪夷张目”, 也就是抓住了他回避胡贡爷图谋绑架李士诚的细节,搞得他有些被动。现在回想起 来,当初的文章是可以不回避绑架细节的,绑架是胡贡爷和那帮地痞的事,与窑工 何干?大兵们有何理由对窑工们开枪呢? 下午这场战斗,也怪不得窑工。窑工占矿原是由政府封井决定引起的。窑工们 并不想和政府的军队开战,而是政府的军队要和窑工开战!这里面便有一个是非的 问题。即使按北京政府之虚伪的法律来看,也不能说窑工们有什么过错! 他想,这篇文章如果不能对战斗的实况进行一些准确的报道,那么,也必得把 这一问题讲清楚、讲透彻,让世人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不是一场暴动,而是一场屠 杀! 他又点了一支烟,猛抽了几口,烟一吸下肚,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 泪都流了出来。他感到胸部一阵隐隐作痛,嗓子眼也又痒又疼,他将刚刚点燃的烟 掐灭了,埋头看起了稿子。 这时,他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下的声音,继而,那脚步声 又“扑哧、扑哧”响了起来。 他有了点警觉。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灯睡觉了,院门已经上了锁,这时候,院子里不该有 什么脚步声。 他从桌前站了起来,随手操起一只装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门边靠。 他走到门旁时,脚步声也在门外边停住了。 “谁!”他问了一声。 “我,是我!” “你是谁?”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过呱的!刘先生,您睡了么?” 刘易华这才松了口气,把火油瓶往门旁的灶台上一放,拉开了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