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胜利了 那个脑袋上合乎情理地长着一张嘴,那张嘴里合乎情理地扎着两排牙齿,那牙 齿似乎也合乎情理地靠近了他的胳膊。突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想赶快把手抬起来,把那个脑袋推开,可还没等他抬起手,那人已狠狠咬住了他 的胳膊! 那人将他的胳膊咬得很死、很死,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那人连皮带肉从他胳膊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二牲口一声尖利的惨叫,差一点儿昏了过去。 “快!哎哟!快!哎哟,快扒,这……这边有……有狼……有狼……” 那只狼还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那只狼嘴里咀嚼着二牲口身上的肉,手里还抓着他的胳膊。 这就是说,他准备活活吃掉二牲口! 二牲口不知道这只狼目前活得怎么样?不知道这只狼身上蓄存着多少力气?可 他得和“它”斗!得把“它”掐死!活活掐死! 你死,或者我死。 你活,或者我活。 二者必居其一。 二牲口不再去想那卡在洞口的身子,他要凭自己在洞这边的两只手,和面前这 只狼进行一番非人类的殊死搏斗。他知道面前这只狼是饿疯了,他吃了第一口,还 要吃第二口的;他要等“它”再将脑袋探到面前来的时候,用两只手死死掐住“它” 的脖子…… 那只狼果然又将脑袋探了过来。 二牲口将支在地上的手一下子悬到空中,强忍着身上的剧烈疼痛,一把揪住了 那狼脑袋上的毛发,另一只手摸到了“它”的脖子上。那脖子真瘦、真长,像一只 可怜的小鸡,脖子上几乎没有什么肉了。二牲口根据这一点判断出,他的对手可能 不是一只成年的狼,而是一只瘦小的狼羔子。这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两 只手,将这只狼羔子掐死! 他用那只摸到狼羔子脖子上的手去掐“它”的喉管,掐了两次都没掐住,那只 狼羔子竭力往后挣,“它”那尖利的,生着坚硬长指甲的爪,在二牲口的脸上、脖 子上、肩膀上乱挠乱抓,二牲口根本没法躲避。 那狼羔子在挣扎、抓挠的时候,还呜呜咽咽地叫着,“它”突起的喉结上下滚 动着,喉管里发出一种带着浓痰的“呼噜、呼噜”的喘息声,这声音并不大,仿佛 是从一只漏了气的皮球里发出的,没有任何底气可言。 然而,“它”挣扎的力气却不小,二牲口抓“它”的爪,好几次险些被“它” 挣脱掉。仅仅一会儿工夫,二牲口脸上、额上、肩膀上已被“它”抓出了许多道血 痕。二牲口忍耐不住,几乎要松开手了,可就在这时,他掐住了“它”那凸暴出的 喉管。 他胜利了。 他掐住了“它”的喉管。 二牲口将那只抓毛发的手也松开了,两只手合在一起,掐住了狼羔子的脖子。 这时,二牲口又一次感到,这只狼羔子瘦得可怜,“它”那细小的脖子几乎一把即 可攥过个来;在下力掐住那脖子的一瞬间,他甚至动了一下怜悯之心,他甚至不想 杀死“它”了,可“它”偏偏又挣扎了起来,而且还张开嘴去咬他的鼻子。二牲口 火了,两只大手一用力,死死将“它”的脖子掐紧了,一直掐了很久、很久,直到 三骡子和小兔子把他身上、身下的矸子、煤块扒松,将他从洞口推了过去,他才松 开了手。 那只狼羔子死了。 三骡子和小兔子也从洞口爬了过来。 三骡子问: “刚才是怎么回事,真有狼么?” 二牲口躺在地上喘息着,有气无力地道: “人,一……一个人咬……咬我……咬掉了一……一块肉,哎哟,疼……疼死 我了!” “那人呢?” “被……被我掐……掐死了!在……在我脚下,你……你去摸摸!” 三骡子在二牲口脚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瘦小的尸体,那瘦小的尸体一丝不 挂,身上几乎没有一点肉,两条腿像两根干硬的木棍,而且,有一条腿还断掉了。 三骡子摸到“它”时,“它”身上还残存着一丝儿温热。 “二……二哥,是……是个孩子呀!” “是……是个狼……狼羔子!” “是个孩子!孩子!”三骡子大叫起来。 三骡子想起了他在井下做童工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和这死去的孩子一般大的儿 子被埋在了这深深的地层下,他没来由地将自己的儿子和这个被掐死的孩子联系到 了一起。他想,也许他的儿子就在这条巷道里,也许他的儿子还活着,也许他的儿 子正奄奄一息等着他来解救,也许 ——也许这个被掐死的孩子,正是他的儿子! 他痛苦地俯下身子,再一次抚摸着那死去的孩子,希望能在尸体上摸到可以证 明他的猜测的某些特征。 然而,没有。 什么特征也没摸到。 他想,这时如果有一根洋火就好了,只要划亮一根洋火,他就能看清这个孩子 的面庞了—— 哪怕饿变了形,他也能认出他的儿子来。 可是,他们早已没有洋火了…… 在这深深的地下,他们早已失却了光明。一路上,他们只要一碰到尸体便乱摸 一阵,可他们再也没发现一盏完好的油灯,没找到一点儿灯油……他们只得像生活 在黑暗中的动物一样,凭直觉、凭记忆、凭生存的本能摸索、挣扎。 他只得放弃了辨认这个孩子的努力,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儿子祷告着,希望他活 着、希望他能在他之前爬上井去。他尽量不去想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他竭力安慰 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个被二牲口掐死的狼羔子一般的孩子和他的儿子没有任 何关系!他的儿子哪怕饿死,也不会去啃别人身上的肉!是的!他的儿子决不是狼 羔子! 他的眼窝里滚下了两滴热乎乎的泪珠。泪珠顺着脸颊、顺着鼻根,流进了他的 嘴角里,他尝到了泪水那咸丝丝的味道。 “二……二哥,你……你不该掐死他!” 二牲口还躺在地上呻吟着。他一边呻吟,一边道: “骡、骡子,你……你……你说他……他娘的混账话!我……我……我不掐死 他,哎哟,他……他得吃……吃了我!哎……哎哟!” “可你不该掐死他,不该、不该!”三骡子扑到二牲口面前,揪住二牲口的头 发,在空中晃荡着,“我们还有马肉!我们过来以后,可以给他马肉吃!他……他 还是个孩子呀!我……我也有一个孩子在……在这矿井下呵!” 三骡子脸上的泪落到了二牲口赤裸的胸脯上,他那抓着二牲口头发的手松了下 来,他的脸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 二牲口挣扎着要起来,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压着三骡子,起不来。 他气喘吁吁地道: “骡、骡……骡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 田老二不是人!我……我……来……来掐吧,骡……骡子!” 三骡子却没有动手。 三骡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哭了好大一会儿,三骡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们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这……这事怪 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骡子扶起二牲口,像扶着自己的亲兄弟似的,顺着巷道的一侧,慢慢向前摸 去,小兔子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静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响起了三个用生命的脚 步踏响的声音…… 地下开始出现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