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 呼应之声极为强烈,极为悲壮。 这是贡爷事先没有想到的。 贡爷很感动。贡爷眼里的泪流得更急了,他扶着操作台站了起来,眼泪便很响 地落在操作台的铁皮台面上。 贡爷极力睁大两只昏花的泪眼看着众人,良久、良久,才哆哆嗦嗦地从嘴里迸 出一句话: “咱们……咱们准备上路吧!” 贡爷开始作“上路”的准备。他离开操作台,将腰间的布带勒了勒、系好,把 撕破了两个口子的绸布大褂扯下来甩了,把黑白相间的长辫子高高盘结在头顶,把 一把雪亮的大刀掂在手上,然后高高举过红亮的额头——贡爷反了,贡爷从今开始, 要和万恶滔天的中华民国作个对头了! 然而,贡爷的脚步却没动。贡爷做完了“上路”的准备后,两只穿着直贡呢软 底鞋的大脚还牢牢扎在绞车房平滑的洋灰地上…… 偌大的绞车房里笼罩着一种悲壮而沉重的气氛。没人说话、没人吭气,只有外 面的枪声和爆炸声不时地传来,愈加映衬出屋内生铁般冷硬的沉寂。 过了片刻,才有一个中年人低声咕噜了一句: “唉!马上要割麦了。这会儿上山,一季麦子算完了!” 那中年人的话音刚落,王东岭马上反驳道: “麦子?日他娘,现在到啥辰光了,还想着麦子!现刻儿咱们要保命!” 又有人斗胆对贡爷提问道。 “贡爷,您老人家家里又有房子又有地,还有不少家资钱财,上了山,这些东 西咋办?” 贡爷愣都没打,脖子倔倔地一挺,头一昂道: “顾不得了,上了山再说吧!只要在山上扎下根,钱财派人搬到山上来,房子 烧他娘的!以后,咱们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贡爷义气!就冲着贡爷您这话,上天入地,我们兄弟爷们也跟您去!” “那,咱们走!”贡爷利利索索迈开脚步,一马当先向大门口冲去。贡爷身上 两处受伤,胳膊上挨了一枪,脖子上吃了几粒铁砂,都还用布条儿缠着,可步履却 稳稳当当。他的气色和精神都好得很哩,根本不像一个受了伤的老人,他胸腔里那 颗扑扑激跳的心似乎还很年轻,他觉着,他还能够用刀枪棍棒打出一块新天地哩! 众人随着他涌了出去。 门外,暮色沉沉,飘着浮云的墨蓝色的夜空悬着几点黯淡的星光,一弯残月像 一只断了帆的小船,在一片片浮云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机器房的火势已渐渐熄将 下去,昏暗的火光下不时地闪过一个个大兵的身影。枪声在绞车房四周乒乒乓乓地 响着,间或,还有轰隆隆的爆炸声。 贡爷和众窑工一拥出绞车房的大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射来的子弹便扑到他 们面前。他们急速散开了,分成几股,向着西护矿河方向突围。他们从激烈的枪声 中判断出,西护矿河一线还在窑工们的控制下,他们要和他们立即会合,越过护矿 河,冲出矿区。 冲到绞车房前百十步的掩体沟里,贡爷便觉着不行了,他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滚, 气老是喘不过来,握刀的手腕子发酸、发软;在跨越那道掩体沟时,他一脚踏空, 栽到了沟里。 身边的两个窑工立即跳下沟,将他扶了起来: “贡爷!贡爷!您……您老还行么?” “行!行!快……快走!” 两个窑工扶起贡爷攀到沟沿上时,迎面冲过来五六个大兵,大兵们一边冲,一 边向他们开枪,还没等他们在沟沿上站稳脚跟,贡爷左边的一个窑工便中弹倒下了。 贡爷没有中弹,可贡爷被那窑工坠着,也软软地倒下了。贡爷右边的那个窑工踉跄 了一下,怪叫一声,挥着大刀扑到了那些大兵面前,和大兵们拼杀起来。 贡爷侧卧在地上。他从那个死去窑工的胳膊下面真切地看到了一场殊死的拼杀。 他的眼前急速闪现着一双双大脚,他的鼻子嗅到了那些大脚踢腾起的呛人的尘土, 他的耳际轰响着喘息声、嘶喊声、叫骂声和刀枪撞击声。他想爬起来、冲上去,和 那个窑工一起拼杀,可身体动了一下,脑袋向上抬了抬,终于没敢。 他希望后面再有几个窑工冲上来。他想,只要有三五个持刀的窑工冲过来,他 就可以一跃而起,奋不顾身地投入这场厮杀,砍开一条血路,冲到西护矿河去。 然而,没有。身后的绞车房像个空荡荡的墓穴,静静地趴在黑沉沉的夜幕下, 绞车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既无大兵,也无窑工,只有残月和冷星在遥远的天边冷 冷观望着这片血腥的坟场。 贡爷有了点恐惧,他觉着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滴地被这强大的黑暗吞噬着。 他极可能死在这里!他极可能在这里为他辉煌的一生打下一个句号! 他不甘心。他属于一个光荣的家族。他的值得骄傲的前辈们是靠造反、靠捻乱 起家的,从大清咸丰年到今日的中华民国,多少次争斗、械杀,多少次腥风血雨的 动乱和战争,都没有使这个家族灭绝,这个家庭不能够、也不应该毁于这场窑民战 争!他得活下去,他得带着这个家族重新振作起精神,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他的血管里流动着这个家族固有的反叛的血液,他的躯体上长着这个家族的男人们 应有的铮铮铁骨!他们不但能征服脚下这块流血的土地,而且一定能够征服他们面 前的这个世界! 他不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还没活够。他要冲出大门、冲出矿区、冲 到大青山上再次举起反叛的旗帜!他要再一次在这个混账的世界面前,建立起他们 这个家族的光荣! 胡氏家族没有孬种!站起来!站起来!去杀!去砍!去拼!就是死,也要死出 个人模狗样来,别让人家看笑话! 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 贡爷坐了起来。 贡爷将跌落在地上的刀抓到了手里。 贡爷用刀尖支着地,站了起来。 贡爷用满是汗水的手紧攥着缠着绸布条子的刀把,一步步向那帮大兵们走去。 贡爷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什么时候,贡爷眼里又聚满了泪,贡爷自己不知道。 贡爷用衣袖将眼中的泪抹掉了。抹泪的时候,贡爷又发现,自己盘在脑袋上的辫子 散落了下来,贴着脖子,搭到了胸前。 贡爷将辫子向脖子上一绕,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一个大兵发现了贡爷,冲着贡爷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在贡爷左肩上,贡爷身子一颤,差点儿栽倒。 贡爷眼前出现了幻觉。贡爷看到了一团自天而降的熊熊大火,这团大火在他家 院的门楼上哔哔地烧个不停。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许多挥舞着刀棍的陌生面孔, 他看到父亲、爷爷、奶奶、叔伯弟兄,一个个在火光中惨叫着倒下了。他看到一道 白光在他面前闪了一下——那是一柄刀,一柄滴血的刀,他转身就跑,那刀却落到 了他的背上,他哼了一声便倒下了。这是咸丰八年春上发生的事,他牢牢记了一辈 子。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又没来由地想起了这悲惨的一幕。他觉着面前的这一 幕,很像过去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