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伏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似睡似醒。满园花红柳绿,蝶舞蜂狂,隔 着碧纱窗,芳香馥郁的春花,荡漾着温软的春息。 「小姐,」凝碧不放心的唤了她,「窗下风大,床上歇着可好?」 她抬起头,雪样的容颜半点血色也没有,连樱唇都是柔软的粉白色,「唔, 也是。嬷嬷,烦妳抱我到床上。」 她无力的抱住老嬷嬷的脖子,让她抱到床上,凝碧细心的替她调整枕头,让 她能够舒服的歪着,饶是这么小心,她还是微微的拧了秀眉。 她心下自嘲着,身上一点肉都没有,难怪连躺着都痛。 「凝碧,今天有什么事情?」她咽下了一口素粥,淡淡的问。 父亲过世已然三载。若不是父亲临逝前殷殷嘱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 那一关的。自从父亲心知必死后,几乎日日守在她的病榻前回商行里诸事。谢家 并非豪富,但也有千顷良田,佃农无数,在镇上又有木材行与茶叶铺米店当铺, 诸事繁杂,也要当家一一理清。 等秋娘十四岁的时候,谢员外就放手给她管事,只在一旁监督,幸好秋娘灵 慧,管了一年,下人管家都信服,他才能含笑撒手人寰。 那天正好是秋娘的生日。从那天起,她就不再过生日了。 「管家谢大和五姨娘在外面等着回事儿。」凝碧这些年成了秋娘的左右手, 不再是大丫头,但是她与秋娘感情甚笃,一应饮食起居,都靠她费心。「——还 有——」 「还有?」小丫头又喂了一筷子菠菜,她吃了,摇摇头不再进食。 「小姐,妳吃太少了。」不过半碗素粥、几筷子青菜和豆腐,凝碧有点忧心, 「是不是不舒服?我让姚大夫来看看——」 「不要劳烦义父了。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他老人家大约犯了哮喘,何必让 老人家来去奔波?我没事的。」她无奈的喝了凝碧坚持的酪,「刚刚妳说,还有?」 「——还有李媒婆来了,她说是谢六爷让她来的。」 六叔?她撇了撇嘴角,笑得很冰冷,旋即恢复常态,「怎不叫进来?」 「小姐要先见谢管家还是五姨娘?」凝碧令小丫头撤下了饮食,送上了参汤。 「都不是,请李媒婆上来。」看凝碧瞪大了眼睛,她笑笑,「六叔的好意, 我们怎么能够拒绝?请李媒婆上来吧。」她觉得有点头痛,却还是笑吟吟的。 李媒婆战战兢兢的进来。谢员外过世未久,她上门过一次,差点儿让小姐丢 出来的白瓷碗儿打杀了,那次谢家小姐气得差点芳魂归西,隔个几年没见,不知 这个病骨支离的火性小姐又要丢啥打杀她这妇道人家。 「李媒婆,这些时日好?」听她笑语晏晏,李媒婆拘拘谨谨的福了福,抬头 看着谢家小姐,倒是小小的发了一下怔。 她李媒婆见过的小姐闺女也不少了,什么国色天香没见过?连号称菱仙镇第 一美女的凝碧都见过多回,这个枯枯瘦瘦的小姐有什么姿色可言? 但是——见她身弱薄面,小小一张脸蛋恐怕没汉子的手掌大,五官清秀,脸 孔没有姑娘家惯用的胭脂,雪白着一张脸,那对秀眉倒是挺有精神的两撇倾斜, 配着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儿,外表弱不经风,内蕴春威不露,一头乌黑的长发散着 没半点桂花油,蜿蜒在锦被上,病弱还有三分风流。 不知怎地,「我见犹怜」和「主母家威」并存,倒让她不知怎么办。原本是 幸灾乐祸的心,反而软了下来,真有心替她找门好亲事。 「老身李氏,见过谢家小姐。」 「罢了,」她含笑,「莲儿,替李嬷嬷拿张凳子来,」她让座,「咱们是识 得久了,所谓「不打不相识」,哪知道妳恼我年幼粗鲁,竟然连门子也不来串, 让我好生愧疚。凝碧,行里刚进的碧螺春呢?怎不让李嬷嬷尝尝?」 「哎唷,小姐,折煞老身了。怎好让凝碧大姊倒茶?」李媒婆倒慌了。 「什么话?凝碧不过是个丫鬟,什么大姊?」她笑着掠掠头发,「李嬷嬷, 妳也知道我病,容我歪着吧。说说是什么风把您吹来?大伯关心我的终身?」 「是呀,谢大爷他——」她暗暗掌嘴,怎么说了出来?谢大爷千交代万交代, 嘱咐他和谢小姐有些嫌隙,若是提到谢大爷,这婚事就说不成了。「谢六爷——」 「不拘哪个爷,就说吧!」秋娘喝了口参汤。 「是这样的,爷儿们关心小姐的终身。姑娘家没个归宿,只在父家主持,总 不是办法呀!老身也知道谢小姐精明能干,外面人都说,谢小姐宛如「赛诸葛」, 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是个不出闺阁的「女孔明」,不用出大门一步,就把 谢家庄整理得好生兴旺,还胜谢员外在世的时候呢!但是——」 见她没有反应,李媒婆决定激她一激,「眼下兄弟还小,兄弟大了,讨了媳 妇儿,谢小姐——」 秋娘含笑意的眼睛朝她睇了睇,却将她拘住了,「李嬷嬷,就叫我秋娘吧!」 秋娘顿了顿,「这些事儿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李嬷嬷,我们相识也久 了,直说也无妨。我这破败身子,大夫都说活不过十六岁了,瞧我这样茹素参汤 药丸供养,好不容易多活了几年,谁管什么赛不赛诸葛呢?还不就谢家庄上下几 百人口不饿死就好了。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娘是立誓守节的,只住佛堂,不管事 情,我这残病之身,能守住弟弟、娘亲,也就满足了。弟弟才十岁,我能多挣得 一年算一年,哪有什么终身不终身?」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秋娘不禁按着心口微喘,凝碧慌得上前轻拍她的背。 等她缓过气,李媒婆只爱银子的心软绵了,「小姐——嗐,秋娘,我也知道 妳是个孝顺孩子,满菱仙镇的人谁不翘大拇指?只是——呃——爷儿们满心想帮 妳,妳偏硬颈,偏要一身扛,这么多伯伯叔叔,谁不是家财万贯,等着帮妳扶持 一家的?妳身子骨不好,偏要这么劳累,爷儿们心里也是不安的。妳安心嫁出去, 叔叔伯伯也会好好照应妳娘,拉拔谢三爷这点根苗长大——」 李媒婆也有点哽咽,「妳这么个孝女,老天会给妳好报的。妳可知道船行的 赵大爷家?人家不拘妳的身子骨弱,赵少爷听说妳是孝女,又有才气,求亲都来 不及了,哪有那么多想头?妳若十二万分放不下,赵少爷哪有不看顾的?」 「李嬷嬷,我知道妳真心为我好——」秋娘冷凉的手刚按上李媒婆,身子突 然一歪,凝碧跳起来,一把抱住,「哎呀~~小姐,您又劳了神。莲儿!死哪儿 去了?快把紫苏酒拿过来!」 噙了口紫苏酒,秋娘摆手,含糊着说:「莫忙——别慌——」 凝碧安顿了她,含着泪,道:「李嬷嬷,妳也瞧见了,咱们小姐实在——唉, 下回凝碧再上门赔不是——还希望您别多心,有空来跟小姐说话解闷儿。」 李媒婆看秋娘发病,心头又是惜又是叹,「哪儿话,老身劳累小姐了!改天 再来瞧小姐,小姐没事吧?」 「应该——」凝碧拭了拭眼角,「小姐这身子——唉,叫我们这些服侍的心 里怎安呢?」 送走了李媒婆,凝碧朝秋娘道:「好了吧?小姐,人走得远了。」 秋娘睁开眼睛,冷冷一笑,「我看赵家还有没有胆来提亲。」 凝碧无奈地笑笑,「小姐,妳已经这么着赶跑满城的媒婆了。」转思一想, 又有点忧心,「听说赵少爷是个才子,知书达礼——」 「就是个书呆子,没半点经商之能,才要找条能干的母牛去帮他家治理。」 秋娘冷哼一声,「主母也不用生育,反正还有娶不完的小妾生孩子,当然不怕我 病不病,累不累。」 秋娘几乎发怒,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了下来,「正好光明正大的把我赶出家 门去。大伯这「孝廉」可真是名副其实呢!」她又静默片刻,让突快的心跳渐渐 减缓。 「但是赵少爷——」凝碧一心只为这个执拗的小姐,不管会不会让她生气, 还是想说服她。 「好了。」不去想大伯的阴谋夺家,秋娘的语气俏皮了起来,「怎么,妳看 上赵少爷了?我想赵家也欢喜的,只是,妳那青梅竹马的谢大怎么办?」 凝碧涨红了脸,「噢,小姐!妳打趣我作啥?我才没有——」 「我知道。」她又是那种安稳的样子,「妳先去问问谢大有什么事情,若妳 能回的,就作主回了吧。请五姨娘进来,她也等得久了。」 凝碧嫣红了丽颜,羞着出去,没多久,五姨娘嚷嚷的声音就穿透了楼阁,传 进房:「怎么?女孩儿家想嫁想疯了,先见媒婆,才见姨娘?」 门帘霍然一声,五姨娘不等人,自己掀了帘子,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孔就这么 进来。 「五姨娘的嘴还是不饶人。」秋娘含笑道。 父亲子息上艰难,连妻宫都有损。几个姨娘死的死,改嫁的改嫁,连生了弟 弟的二姨娘都没留下,就只有大不了她五六岁的五姨娘留下来帮她理家。 人人都说五姨娘长了一双桃花眼,顾盼风流,又出身风尘,不是守得住的。 偏偏她与秋娘交好,甘愿留下来,问她为什么不改嫁,她瞪着一双桃花眼,道: 「怎么着?我还被男人糟蹋不够,再改嫁一个重头糟蹋起?」 只见她一厢喊热,搧着袖子,「闷闷闷!让我赶紧回了事,王家和钱家还等 着跟我讲今年佃租的事儿呢!不过是几件婚丧喜庆,还有月费园子的事情——」 五姨娘倒口袋似的滔滔不绝。 饶是秋娘记性好,悟性强,这才听得完完全全。以往凝碧若和五姨娘议事, 没有不哭着回来的。五姨娘性子急,见不得姑娘蚊子似的哼哼扭捏。 「——帐房支银子去吧。置衣这件且按下。我记得上回林家织坊送来了些雪 纺,到哪儿去了?叫库房乖乖的吐出来,那也是银子买的。慢跟我说裁衣服糊窗 屉子用掉了。」秋娘冷笑,「我的纱窗还没糊,今春的衣裳还没裁呢!跟库房讲, 雪纺找出来,跟织坊换府里丫鬟的衣裳和糊窗屉子的纱来!」 「哪里找得出来?」五姨娘噗哧一声,「库房是大爷那儿来的人,不知道早 化成酒尿,还是撒到小娘身上去了,哪儿掏摸去?!」 「掏摸不出来,就叫他们滚了吧。这种下人我不要,就算是皇帝的宫娥我也 不要。」秋娘闭了闭眼,调息一会儿,「大伯有话,叫他找我讲。」 五姨娘搧着袖子轻叹,「人人都说我厉害,我哪里及小姐一拎儿?」 秋娘疲惫地靠在迎枕上,「姨娘,妳真觉得我厉害?」那些决断的样儿逃得 一丝影儿都没有,看起来如此脆弱茫然。 五姨娘看得心揪了起来,轻嚷着:「什么话嘛!妳不厉害,这么大一家子, 早喝西北风去了!」握了握她纤弱的手,「这儿热得像火炉,妳的手倒像冰!放 宽心吧,我这就逼库房吐出来,不要说雪纺,珍珠翡翠叫他们拉也拉出来!」 秋娘娇甜一笑,等五姨娘出去,那点笑容又跟着消失了。在阴影里的她,看 起来像是一抹没有感情的影子。 议了半天事情她实在疲乏得紧。心头发闹,头里冒晕,反身趴在迎枕上,谢 大又进来了。 他默默地站在一旁,瞅着长发蜿蜒委地、脸背过去的秋娘,没有惊动她。 好一会儿,秋娘含糊地叹息一声,「怎么了?凝碧呢?」她转过头。 虽然日日相见,谢大的呼吸还是短短停了一下。劳顿了半日,她原本雪般苍 白的容颜,染起了火样颜色,嘴唇也奇异地艳红起来。病得这样子,那双美丽的 丹凤眼还是燃着不屈的火苗。 他低下头,害怕自己流露出不应该的感情,「凝碧替小姐看午膳。」 「这些事儿不用她做。莲儿,给我水。」她喝了水,纤小的手像是半透明, 血管隐约可见。 「什么事儿呢?凝碧不能回么?」她靠回迎枕。 「这是刚运来的货。哪些是要卖的,哪些是要留的——」他想递给秋娘,但 她轻叹一声。 「念给我听吧。」 谢大勉强压抑心里的欢欣,平稳的念过一条条的货物清单,见她闭着眼,可 以肆无忌惮地望着她,是他小小的幸福。 秋娘眼睛没睁地交代。「这样就行了。我精神短了,如果有什么疏失,你看 着办就行。」秋娘缓缓的张开那双妙眼瞧着他,谢大觉得连他的魂都揪紧了。 「谢大,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娇弱的一笑,让他心魂俱失。 「没、没这回事。小姐,呃——小姐和老爷对我恩重如山,这是应该的。」 谢大不由自主地红起脸来。 「你和凝碧都不是家生儿,身契也早到了,你们还留在谢家庄,我真的—— 真的很感激。」她柔不胜衣地靠迎枕深些。 「只要能留在小姐身边,我、我——」他结巴起来,跪着仰望她娇弱的容颜。 她定定地瞅着他,半天才轻咳一声。 「我和凝碧情同姊妹。」她的声音分外和蔼,「我也知道你和凝碧是青梅竹 马。」 凝碧。这像是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插在他心口,伤口这么小,却是这么痛。 「耽误她的青春,我也万分对不起她——」她的眼悠远地看向远方。 「——我明白。」他低头。 秋娘又瞅了他一会儿,「我累了。跟凝碧说,我要晚点进食,先让我躺一躺。」 莲儿拿走她的迎枕,服侍她躺平。 等人都走清了,她柔情的面具也拿了下来。 大伯开出很好的条件,想引诱谢大这个能干管家过去,当她不知道么? 谢大是跑不掉的。她露出一丝冷笑,慢慢的转为凄怆。 呵呵——她跟窑姐儿有什么两样?一样送往迎来,设法留住「恩客」的心。 她拉高棉被,遮住自己的脸。 就像是不可能的霜花,秋娘活到二十岁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是花神生日, 见她病重若此却一年年的捱过去,无知乡民流言她是百花花神转生,所以身弱如 花,清灵机智非凡女。 秋娘听到的时候,只淡淡的一笑,嘴角的讥讽却没人看得出来。 身弱如花?谁像她这样连好好呼吸一口都难呢?她吃的药比饭还多。为了养 生,她不敢动怒,不敢大笑;唯恐重油多盐损了性命,她这些年茹素,饮食清淡 到令人吃惊。 她无法走,更遑论跑跳,这两年身体更不行了,原本还可以勉强写写字,现 在连坐起来看书的力气都没有,都是凝碧念给她听的。 这破败的身体,除了还有口气,跟废人有什么两样? 身弱如花——的确如花。就这样种在病床之上,哪里也去不得,她连在窗下 躺躺的自在都没有了。上回一场风寒,几乎要了她的命,年纪老迈的姚大夫几夜 没阖眼救回她,自己却跟着病倒。 再五年就好——再五年。她蒙住自己的脸,这种痛苦,再五年就行了,等冬 弟十六岁,有能力自保的时候,现下要开始将谢家交给他,他好歹也十一岁了— — 「冬弟呢?」她疲惫厌烦地翻身,「忍冬呢?」 凝碧表情尴尬地看着敬爱的小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忍冬呢?」她的语气沉下来,「他还没下课么?不是说夫子讲完课,就让 他过来?大家都在等他,他在做什么?」 凝碧张了张嘴,望着秋娘凌厉的眼神,「他、他——夫子说,他今天没去课 读。」 秋娘半天不响,「找他过来。」继续沉默。 好不容易将玩了一身泥巴的忍冬找来,许久没能坐起来的秋娘霍然坐起,「 你!」来不及发声,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心脏跳得几乎跳出口腔,旋即软倒 在凝碧的怀里。 「不要生气呀~~小姐~~」凝碧哭喊起来,她是这么的害怕,「不要生气 不要生气——嘘嘘——不痛不痛,凝碧在这里——」 这焦急又温柔的声音让秋娘神智稍复,她觉得自己用力地抓住凝碧,事实上, 只是软软的攀住她而已。 「凝碧,我心头——闹得很。」秋娘趴在凝碧怀里发抖许久,强熬着发作的 痛苦。心跳得连头都剧痛起来,良久未曾发怒,却为了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动起肝 火。 「姊姊!」忍冬扑到她的膝上,吓得手脚都冰冷,「姊姊,冬儿不敢了,再 也不敢了!姊姊~~不要生气,不要生冬儿的气~~」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这个 病弱的姊姊虽名为姊,事实上却比母亲还重要。他哭着,眼泪在乌黑的脸上冲出 两条净白,手上的脏印子在她膝上留了好几行。 他终究只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而已。这么一想,秋娘心又软了下来。 莲儿恐惧地喂秋娘紫苏酒,刚噙在口里,秋娘发现点滴也无法下咽,心头一 灰,落下泪来。 「姊姊!」 「小姐!」 满满的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眼中尽是惊恐。 不要是此时,不要是这个时候——她强撑着神智,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只是 连开口说话都不能,脸一阵阵的发青。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温暖的大掌覆在她布满细碎汗渍的脸上,像是被扎了几针,短促的心跳渐渐 缓了下来,缓到几乎停止,又挨了几针,心跳又强了些,她胸口的郁闷仍在,只 是缓过气来。 许久没有这样大发作,她只觉得筋疲力尽,眼睛几乎睁不开,朦朦胧胧中, 她只来得及开口问:「你是谁?义父呢?」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了。 看她昏迷过去,满满一地的人呜地大哭起来,年轻的大夫摇摇头,「她还活 着。不要惊扰了病人。」大夫坚定地请跪地的人全出去。 「你——」凝碧吓得心脏快停止了,泪眼模糊中,她才发现不是姚大夫。「 姚大夫呢?」 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惊醒昏睡的秋娘。 早已听说姚大夫病笃的消息,凝碧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他轻拍着凝碧,将 她送出门。 「那,大夫您是——」 「姚世伯要我来的。」他开口道。这位斯文的大夫满身风尘,脸上有着年轻 的他不应有的风霜,「我姓谷梁,单名朗。」 谷梁大夫就这样住在姚大夫宅里,每天过来看秋娘。 秋娘郁闷数日,终于开口问:「义父呢?」 忍冬经过这一吓,每天都乖乖的来姊姊的房间读书写字,他悄悄地瞄着这个 伟岸又年轻的大夫。 「姚世伯有恙。」他向来寡言,只静静地帮她把脉。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流泪。「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脆弱得像是一碰就 要碎了。 「花神生日前一晚。」若不是听过别人议论她的聪慧,他真会错认眼前这位 病弱殆死的病人,真以为她是闺阁弱质。 「——义父要你照顾我?」她抬头,眼中的火苗还没熄。 「是。」他轻叹一口气,「谢小姐,其实,任何大夫照顾妳,结果都差不多。」 「因为我药石罔顾?」她轻轻笑了起来,这微微的笑却让她病得阴暗的脸也 亮了起来,「这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想多活几年。」她沉默片刻,「冬儿。」 「姊姊。」他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 「够了。你长大前,姊姊是不会有事的。」她温言道,「让小厮把你的笔墨 收一收,回书房去吧!」 「不要!」忍冬拉住秋娘的手,「我不要离开姊姊——」那次秋娘发作得几 乎死去的恐惧深深地铭刻在他心底。这大宅,大娘总是在佛堂念经,五姨娘总是 东忙西忙,真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是这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姊姊。 万一姊姊怎么了——他光想到就怕得要死。 直到秋娘再三保证安慰,才让忍冬依依不舍的离开。 「你很疼爱幼弟。」谷梁朗在床边的凳子坐下来,「越疼爱,越容易生气恼, 这对妳的身体太不好了。」 「我就这么一个幼弟。」她躺在迎枕上,「大夫,我要再活五年,可能够?」 谷梁朗沉吟片刻,「妳的寿算,已经超过了医家预期。」 「也就是说,多活一天,都算赚到了?」她自嘲,「我没那么贪心。我只想 多活五年。」 「一天赚过一天,说不定妳活得比谁都久。」他微微一笑,却让秋娘怔忡了 一下。 她见过这位大夫么?仔细打量他,只见他朴素青袍,洗去一身风尘之后,剑 眉星目,容颜端凝俊逸,但是隐在青袍下的肩膀极宽,身材魁梧,帮她把脉的时 候,可以感觉到他的指腹有薄茧。 这位大夫,不是大夫这么单纯而已。 不,她不曾见过他。 她倒是忘了我。谷梁朗苦涩一笑。不过是一面之缘,怎么会记得呢?只是这 些年,她的病一直让他挂心,发愤钻研医学,也有几分想替她除此恶疾。 这病症萦怀如此之久,有时他也恍惚起来,不知道介意的是她的病症,还是 她那眼中的火苗。 原担忧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祭拜她的坟,不承想这些年她竟熬了过来,几次诊 脉,结果都令人心情沉重。 无药可医,药石罔顾。若不是他仍有要务在身,他的确想留下来尽力试试看。 尽什么力呢?她是决计活不成的—— 「义父是我害死的。」她苦涩地说,在这位陌生的大夫面前,少有的流露出 真性情,「我却连为他恸哭一场都不能。」 「郁闷于心,反而有害。」谷梁朗很平静地道,「姚世伯年纪大了,顺天命 而逝,谢小姐毋须内疚。」 秋娘无声的落泪,点点滴滴如珠玉滚落,隐忍在心里的种种情绪,的确已经 再也忍不住了;待她收住哭泣,谷梁朗只是安静的陪在她身边,递给她干净的布 巾。 「失态了。」她抬起头,问:「谷梁大夫,您还能待多久?」 谷梁朗倒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他从未表达离意,这位卧病女子怎么猜到的? 「大夫侠气风流,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她恢复从容,「您医术高明,又不 像义父年迈归隐,我猜您只是偶遇故人,不忍有违所托。只望大夫临去前能为我 荐其他大夫,秋娘铭感五内。」 果然灵慧!他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也隐有笑意。 「这是自然的。」 秋娘也对他笑笑。 原以为只是意外的交会,暂聚后各分东西。虽然萦怀如此之久,但是无力回 天的病患,谷梁朗也不会多费心思,省下抢救无望病患的时间,他还可以多救几 个应该活得下去的病人。 再说,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只是,上天自然有祂的旨意,命定两人必有其牵扯未尽—— 这样病弱,她也过了二十年。 看着和自己相同年纪的凝碧忙来忙去,秋娘默然拥被坐着。 当初父亲知道她痼疾难愈,花钱买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凝碧替她避灾。打小 一起长大,凝碧一年年的如鲜花般展颜,她的病还是丝毫起色也没有。 但是——凝碧,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小的时候,她病得万分不耐,凝碧总是在她身边细心照顾,不畏惧她那暴烈 性子,也不过多她一个时辰,凝碧就自居姊姊,不厌其烦地照看着她。 她酷爱读书,凝碧也陪着她识字,有时病得起不了身,凝碧就一个字一个字 慢慢地念给她听;几年念下来,等她主家以后,凝碧这个羞涩内向的大姑娘,得 当她的腿、她的手和嘴,到处和管家伙计们周旋。 凝碧知不知道她心仪的谢大挂着她?她想,凝碧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不讲, 只是一心一意的为着她。 「凝碧,妳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正忙着指挥小丫鬟收春衣的凝碧,狐疑地转过头,「小姐,妳不好好的养病, 嚼什么舌根?」她摸摸秋娘的额头,「没事呀!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我要妳说。」只有在凝碧面前,她才会露出那种无理取闹的脾性,「说嘛。」 凝碧好脾气地轻轻拍拍秋娘瘦得伶仃的手,「要我说什么呢?对小姐好是应 该的。不说主仆之义,咱们打小一起长大,看妳病得这样,我又分毫替不得妳, 这么大一家,就靠妳这身病骨撑着,小姐不当我是下人,待我比姊妹还亲,我干 嘛不对妳好?」 秋娘握着凝碧温软的手,「——若不是有妳在,我早让大伯吞吃了。」 「胡说什么?」凝碧轻轻打她的手,「乱讲乱讲,大爷心是大了点——」她 不太放心地睇了丫鬟、婆子一眼,「到底是一家骨肉,误会是有的,怎么可能— —」 突然满屋子漆黑,丫鬟们都叫了起来,突觉一个黑影扑上来,凝碧惨叫一声, 「小姐~~」接着是一声痛叫。 丫鬟们惊慌得不得了,又有人闯了进来,和那黑影动手,窗户呼剌一声被冲 破,两条人影在花园里打得难分难解。 十五月色正明,只见谷梁大夫和个蒙面人拳来掌往,看得人眼花撩乱,丫鬟 忙着点起蜡烛,秋娘虽受惊吓,幸好安然无恙。 但是倒在她身上的凝碧却从左而右横了一刀,血流如注。 「凝碧?凝碧!」秋娘拚命摇她,发现她气息微弱,秋娘心口都冷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