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欢沁邀周恩平到花园楼台内享用晚膳。 冬日了,夜冷。楼台下的小池塘有皎月的倒影。楼台内点了烛,气氛极好。 周恩平来到小楼内。 「庆祝什么?」他含笑坐下。「这么多酒菜!」 「庆祝我解脱了。」 「解脱?」 「脱离情海,不再苦恋霸主。」她微笑,温热了酒。 「真领悟了?」 「没错!诚如你说,他真一点也不爱我,和我的出身其实没有多大关联。」 今天的欢沁不再憔悴忧郁。她上了艳红的胭脂、穿了亮眼的衣衫,眉宇间精 神多了。 周恩平替她高兴,举酒干杯。 「恭喜」 她微笑干了一杯。 此刻的欢沁特别美,美得凄绝、美得虚无。 「我得谢谢周谋士。」 「……唔?」 「谢谢你成全我……」 周恩平没听懂,不过来不及细想,他已晕了过去。 「谋士?」欢沁摇他。他没反应,她不禁笑了。 谋士?哼!他绝对想象不到有被人设计的一天吧?谋士也不过如此。 欢沁趁无人注意,拖着他离开花园。 然后她带了一只食篮。她算算时间,霸主此时应该还末回寝宫。于是她上门 找如玉。 「欢沁!」如玉笑迎她。 「我熬了补品给妳。」 「真的?妳几时学会熬东西了?」如玉笑嘻嘻地舀了一碗。「哇!得快喝掉。 不然霸主一看我喝这个就知道我怀孕了。」 「是啊!快趁热喝掉。」 「唔」她饮了一口,皱眉。「哇!好苦。」 欢沁笑斥:「别嫌东嫌西的,我可是熬了一下午。」 「是是是」难得她们重修旧好,再苦也得喝,免得惹欢沁又伤心了。 可这汤不只苦,而且奇怪。 说是补汤,但她喝了怎么……全身无力? 「咚」的一声,如玉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那不是补汤,但也不是毒药,只是加了些蒙汗药,会令人昏睡一个多时辰。 施欢沁收拾好东西,挟着如玉,并在床下扔了张纸条,不算显眼,但仍足以 发现。然后,她悄悄带走如玉。 如玉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甜。张冷强壮的臂膀横在腰上,将她揽在怀间。而 床褥是这般舒适地贴着她的背侧,柔滑得几乎忘了有衣料的阻隔衣料?她睁眼, 看见张冷。他就静静坐在她对面的椅上。那么床上的是…… 霍地,如玉惊得坐起。她一件衣服也没穿!她抓紧被单望向身旁男子。 「周恩平!」 他闻声惊醒。他也是光着身子。先是一阵茫然,在看到如玉之后,不可置信 地瞠大双目。「如玉?」 她怎么会在自己房里?他们怎会光着身子睡在床上?而张冷正目光冰冷地瞅 着他们俩,一句话也没说。他们的狼狈,全看进他眼中。 噩梦不但重演,而且,这次是活生生展现在他面前。他就这么呆坐着,心如 刀割地等他们醒来。 嫉妒和背叛的火焚烧着他,将他推入地狱。那双冰眸,黑得不带一丝情感, 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她的头上还挂着自己赠她的冷玉。 「这是误会……」周恩平镇定后,随即披衣下床。 张冷不理会他,他只盯住如玉。而如玉揽着被只是一脸茫然。她不知道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张冷铁青的脸,她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话。 她只有无助地喊他:「张冷……」 而张冷只是不屑地冷冷一瞥。然后他抽出佩剑,抵着周恩平的颈。 「为什么?」他恨恨质问。 周恩平一字一句道:「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张冷从袖内抽出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你要见如玉、你想他。你还有什么详 说?你明知我对背叛者一律格杀勿论,你还犯这种错!」 「那么你杀了我吧!」周恩平不再解释。 「你以为我不敢?」 「不,你敢!对于你不能解决的问题、你不能面对的事,除了杀,你还有别 的法子吗?」 张冷目光一敛,长剑紧握手中。他可以不必废话,立刻一剑刺死他。光是方 才他在这看他如何揽着如玉,他心中已杀死了周恩平千万次。而此时此刻,剑在 他颈上,张冷竟下不了手。 面对多年共赴沙场的挚友,他真下不了手。然而他也不愿再见到他。张冷用 剑背敲昏了周恩平。他的力道又快又狠,周恩平在瞬间倒下。 如玉双肩一缩,害怕地退至床的最角落。她知道眼前的张冷,不再是她爱着 的那个男人。他被妒火烧胡涂了,他更被往日的噩梦缠缚。他不再相信任何人, 眼眸只剩下仇恨和冰冷。 他缓缓跺向如玉。他手上的剑,泛着银光,刺痛着她的眼。 忽然,如玉混乱的脑中闪现一丝灵光。欢沁!是她陷害自己的。 如玉急切嚷道:「我明白了。是欢沁,她设计这一切!她要我喝了补汤,然 后我便昏睡了。是她,我没对不起你」 张冷停住脚步。他命人去召施欢沁过来。 室内只剩一片沉默。 张冷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冷得就似雕像般。他静静望着如玉的无措和慌张, 心中竟有一丝丝希望,希望这一切真只是误会一场。因为,他并不想杀了她,不 想如玉死在他剑下。 欢沁一进门,如玉立即吼道:「妳在汤里放了什么?」 「什么汤?」 「妳故意陷害我和周谋士,对不对?」 「如玉!」欢沁忿然。「妳为什么要来诬陷我?明明妳和周谋士两人早有奸 情了。」 「妳胡说!是妳嫉妒我和霸主!妳陷害我!」 张冷犀利地盯住欢沁。「是真的吗?」 欢沁连忙跪下泣道:「霸主,您可以不信我。但,实情是如玉已怀了周谋士 的孩子,她还要大夫别告诉您,您可以问大夫」 她怀了别人的孩子? 张冷眼眶发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而好友为何狠心出卖自己?如玉觉得好倦好累。原来 再浓烈的爱,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淡淡一句。「是真的,但那是你的孩子。」 「既然是我的,为何要隐瞒?」 如玉早知他会如此说。他已不相信任何人了,她说再多又有何用?如玉不想 再辩驳,只用眼睛狠狠瞪着他。 张冷逼问:「为什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妳承认了?」 如玉冷冷地笑了。 「妳还笑得出来?」张冷勃然大怒。 「我笑你可怜。」 「我再问妳,妳到底有没有……」 「你杀了我好了,张冷!你自卑得可笑、脆弱得可怜;你尽情杀光你身边的 人吧,只爱你自己就够了!」 张冷怒极。不觉挺剑朝如玉刺去。剑尖方触及她的胸膛,便已带出一抹血痕。 如玉低头望着那把冷剑。她的心碎了,并不觉疼痛,只征征望着胸前那抹艳 红的血。 张冷彷佛见到沈月在如玉背后得意地嘲笑他。 但他却下不了手,他无法刺得更深。 这一切莫非是宿命?为何命运总是捉弄他?他该拿她怎么办? 一见如玉的血,张冷早已懊悔万分。他将柔情藏在收住的力道里,却不肯表 示出来,伤心欲绝的如玉,也并未察觉他内敛的感情,兀自深陷在痛苦与绝望中。 她并未想到,张冷真会刺出这一剑。 虽然,他没有刺穿她的心,他收住了力道。然而如玉只认为,他是真正狠了 心要杀她。 如玉清丽的眼眸凝成了冰,眼泪冻成了霜。是那么心寒的感觉。 这一剑击碎了她所有的爱。 这一剑更击碎了过往他们共度的时光,所有甜蜜的记忆在此刻灰飞烟灭。 时间彷佛冻结住了。 他们不带感情,痛苦地深深凝视彼此。 张冷终于将剑抽出,离开那片染血的胸膛。 如玉樱唇微启,字字血泪道:「张冷,我恨你。」 与沈月临死前,同样的一句话。 张冷扔下了剑,狂奔而去。 他策马奔入山林在漫天风雪里痛苦狂啸,直至筋疲力尽方回。 所有他真心爱过的女人,到最后竟都给了他同样一句话:我恨你。 为什么?他付出的明明是爱,为何竟只换回了恨?明明背叛的是她们,为何 还理直气壮地恨他? 心在淌血,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想找人倾诉,但,找谁?连周恩平也都背叛 了他,他能找谁? 此刻他终于领悟,这世上,他只剩自己可以依靠。他已失去爱情与友情。哼! 他苦笑,他还是个霸主!多么可笑。 纷飞白雪掩埋了路,亦不复见青翠的草和葱绿的山林。而如玉的心,似也被 这漫天的飞雪淹没。 张冷下令,将她隔离到冷月宫旁的阁楼内居住。格局虽小,但有一扇窗可以 眺望风景。丫鬟会按时送三餐给她,替她沐浴、更衣、打扫。 如玉变得静默异常。偶尔会呆坐那扇窗前,望一整天的风雪。 光阴流转,她的肚子也渐渐隆起。她可以感觉到有一个新生命正在她体内孕 育着。而张冷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如玉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抹淡色的疤, 时时提醒着她心中的伤。 她一直等着张冷下令将她赐死。 她不懂,张冷为何迟迟不肯下手。他只是将她困在这里。既不相信她,却又 不放她走,这比杀了她更令她痛苦,因为她已禁锢得快要死去,她完全不知自己 的未来在哪里。她并不会感激他没杀她,只会更加怨他。 尽管如此,如玉仍然爱腹中的生命。不论他的父亲如何否定,如玉发誓要好 好爱这个可怜的孩子。 失去了张冷的宠爱,如玉开始想念「千里香」无忧无虑的日子,虽没有锦衣 主食,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她好想回去娘的身边,想离开这个冰冷的地方。 但是,她像个囚犯般困居于此,每每思及,便有无限的悯惘和悲哀。她的思 乡病一日复一日的加重,她却无计可施。 这夜,同往常一般凄冷寂寥。 如玉万万没想到,欢沁突然来找她。 她匆匆丢下几个碎银和一只包袱,淡淡一句。「今日霸主生辰,没人看守这 栋楼,妳若想回「千里香」,可以趁现在走。」 「妳又想搞什么鬼?」如玉不屑地讥讽。 「如玉,我可是真心想帮妳逃走。毕竟妳走了,对我们都好。」 如玉沉默了。 欢沁又道:「当然,妳若不走也成。反正妳和我都明白,霸主已不会再爱妳; 而且,这几日他每夜都召我侍寝」 「妳胡说!」 欢沁笑了。「信不信随妳。男人可以没有爱,却克制不了欲望。只要我能满 足霸主,他当然」 「妳住嘴!」如玉嫌恶地吼着。「这种肮脏事我不想听!」 「是吗?对霸主而言,妳才肮脏吧?」 如玉咬牙恨道:「若不是妳陷害我」 「是!若不是我害你……但又如何?是妳太没心机,也是妳太幸运,从来不 需用心机来获得爱。如玉,我和妳不同,我必须靠心机往上爬。妳怨我也罢,但 凡人谁不是为自己打算?我要走了,妳回不回「千里香」,自己考虑。」 「我恨妳!」 欢沁胜利地笑笑,转身离去。 如玉瘫坐椅上,对着那些碎银愣了半晌。她不信欢沁说的,张冷会夜夜召她 侍寝,她并不相信。然而,事到如今,张冷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和她又有何干? 对他而言,她赵如玉再也不算什么了。 而妒火却如蛇般地缠缚住她,几乎令她窒息。 不行!再不离开一定会疯掉! 她毅然站起,拾着包袱和碎银,披上风衣,走出那困住她的阁楼,走进那片 风雪中。 忽然,不远处一抹黑影令她停住步伐。 那挺拔俊逸的背影。灰色大氅随风飘着。那人张望着亮着小烛火的阁楼,背 影映照在雪地上,看来凄冷憔悴。 是张冷,那是张冷的背影!如玉一眼即认出他来。 如玉躲在他身后林间。她不懂,他所为何来,既然已不再爱她,又何必来偷 望她? 在他身后,如玉潸然泪下。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问他是不是真的夜夜和欢沁在一起? 问他对自已是否仍在意? 问他,难道就这么撇下她及亲生骨肉? 更要问问他,软禁自己,不杀不放不闻不问,又是为了什么?他想关她多久。 如玉泪眼迷蒙,风雪中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冷月宫的岁月就像一场梦,一 但缤纷炫丽却瞬间失色的梦。 她赵如玉,不过是个「千里香」的厨娘,再平凡也没有,如何能和驰名的张 霸主匹配?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他不是她该爱上的人。 可是她偏偏阴错阳差来到这里。然后赌了一场,把自己输掉。 而今,缘已尽、爱已了,梦也该醒了。 这样也好,如玉摸摸颈上冷坠,将它解下来,挂在一旁的枝干上 拢紧风衣,如玉屏息深看他最后一眼,拂去满腮泪后转身离去。 只留下满天飞雪,和风里那孤寂的人影。 得知如玉失踪,是在隔天清早。 丫鬟打扫时,发现了树枝上挂着的冷坠。 说也奇怪,一夜的风雪未将坠子覆盖,反倒更增添了它的色泽。当张冷将这 块寒撤至极的冷玉握在手中时,他心上的失落也达到顶点。 数日来,张冷暗地里派人查访,甚至日夜监视着「千里香」出入的人;然而, 始终不见如玉。他不懂自己,既已不能原谅她的背叛,为何还要费心寻她? 而周恩平也在这段期间查明了事实真相。他将一家小药铺的老板带进冷月宫, 亲口向张冷证实欢沁曾向他购买一包蒙汗药。 张冷睁着空茫的眼,痛苦地看着周恩平。这一切来得太晚了! 他怒极喝道:「来啊!将施欢沁押上来!」 当欢沁一眼瞧见药铺老板,便已心知肚明。她没有发出任何辩解,只是颤抖 地闭上了眼。 张冷长剑出稍,眼看着就要往她颈间砍落。 电光石火间,一条人影自旁闪过,硬生生将欢沁推开;张冷吃这一惊,连忙 住手,仓皇间力道过猛,差点儿误伤了自己。 张冷又惊又怒,瞪视着挡在欢沁身前的周恩平,救欢沁的正是他。欢沁也呆 呆地望着他,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只听周恩平道:「她同你及如玉一样,都是痴情人,何不手下留情,以化解 她的恨?」 「她害惨了如玉,我绝饶不了她!」 「害惨如玉的不是她,是你心中的噩梦!」 这句话一针见血地劈醒张冷。 他扔下剑,颓然倒向椅子。 没错。是他的不信任害了如玉。 她怀着他的孩子,她是那样天真地希望给他惊喜,但她得到的却只有无止境 的羞辱。 他几乎杀了她。那疯狂的一剑差点刺穿她。 他不配爱她。他的聪明和冷静,从来没在爱情中派上用场。 张冷撑住额,心痛地合上眼。 「张冷……」周恩平担心地喊他。 张冷抬起头,一脸坚定。「无论花多少时间,我一定要找到她。」 到时,他会求她原谅;他会倾力补偿她所受的一切委屈。在此之前,他只恳 求老天保佑她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