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阳光饱满,烘暖寒冷的冬日。 这么美丽的天气……菁木想,这一定是好预兆。 玻璃窗,耀着金色日光,在那片耀黄的日光中,她看见医院种的绿树,在光 中颤着,摇荡着……医生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说着—— 「刚来的时候,颅内大量出血,压迫到神经才会陷入昏迷。手术很成功,但 是后来肺部感染十分严重,不过在处理后都改善了。有时脑部遭到突然的重创, 是有可能昏迷一阵子,但是血块已经取出,脑水肿的情况也改善……」 所以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菁木想着,劝自己不怕。 得到律师许可后,她有权接手关于夏泽野的一切,在最快时间收拾行李,赶 到医院,找主治医生恳谈,她要尽快熟悉夏泽野的病况。 「为他做过穴位脉冲电刺激,按摩刺激,神经促通刺激,以及各种辅助苏醒 药物,神经营养药物……很遗憾,夏先生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保守道: 「站在医师立场,我们也不希望将他的情况判读为植物人,毕竟他的身体状况还 相当良好,四肢也没有萎缩的情况,脑部伤口也长得很好,但是如果继续昏迷下 去……」 「他不是植物人,他会醒。」 医生面有难色。「刚开始我们也没想到他会昏迷这么久,可是再这样下去, 会越来越不乐观,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 「窦小姐,外伤性脑部患者在不同时期意识恢复率不一样,一到三个月意识 恢复率为41% ,三到十二个月是11% ,一到两年变成6%,两年以上就是0 。所以 昏迷时间愈长,意识恢复率愈低,目前,他苏醒的几率有是11% ……」 离开医师办公室,菁木拖着行李箱,搭电梯上楼,到护理站报到。出具证件 填写陪病资料,请护理长将刘小鹭聘雇的看护员辞掉。 「三班都要辞掉吗?要不要保留夜间的看护?」胖胖的护理长好心劝道:「 照顾这类病人,家属很累的,要抽痰清洁病患身体,你一个人负责会累垮……」 「我没问题,麻烦你了。」她不要再让那些陌生人碰夏泽野。 办好手续,走过长长走廊,停在走道底特等病房外,她瞪着紧闭的门扉,听 见自己的心跳,剧烈怦响着,感觉到皮肤的血脉都沸腾起来。 好想他…… 这么多日子,被剥夺看护他的权利,连好好碰面,看看他都不行。 现在可以了,可以了。 缓缓转动门把,药水味涌上来,先看见的,是窗外一大片白亮的天空。那里, 病榻上,她看到深爱的男人,他贪睡着,赖着床不醒。 拖着行李,走向他。喀啦,喀啦,滚轮转动,发出呻吟,她听起来,那是愉 悦的声响。 菁木停在床边,在见到夏泽野时,胸腔涨满喜悦。她松开行李箱的拉杆,热 泪盈眶,凝视着那张消瘦的脸,他好苍白,眼睛闭着,严肃的睡容,像在思考什 么大问题。 「我来了,是我……」菁木扑到他身上,哀哀痛哭,泪水泛滥,濡湿他胸前 衣服。 菁木揪着他的衣服,哭得好响,将这段日子没办法向他说的话,满腹委屈, 藉这痛哭跟他说,在痛哭中,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张开,将她抱满怀,强壮手臂, 厚实有力,将她抱得紧紧,就像过去那些美丽夜晚,她枕在他暖热的胸怀,被揽 抱着,安心地酣睡着…… 美丽的错觉,只是她的想象。 此刻,拥抱她的,是冰冷的空气,空调单调的频率,医院消毒水味,以及这 动也不动的身躯,但是,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这个人是活着的。 贴在他的胸膛,菁木望着窗外,那片白茫茫天空,渐渐换成暗暗的黑,星子 灿蓝,一弯月雪亮亮。她枕着哭出来的一汪泪渍,手横过泽野胸前,环着他。她 微笑,低声道:「你醒不醒都没有关系,活下来就好了,嗯?放心,我会把你弄 醒,一定把你叫醒!」 菁木斗志盎然,反正最可怕的已经过去。在高雄时,刚得知夏泽野出事,回 台北的飞机上,她怕得发抖,不断恳求老天爷,让夏泽野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就 好,只要还有呼吸,她就不放弃。 深夜—— 断断续续的笑声,响过医院走廊,传到护理站。值夜班的护士们,互相使眼 色。 周护士说:「你去说。」 张护士摇头。「换你去,昨天我去说过她了欸。」 「你去啦,我上次也骂过她,我都不好意思了。」 张护士嘀咕道:「唉,又要我去,坏人都让我当。」 张护士走到病房外,敲敲门,推开,往里边道:「窦小姐?」 一个人影,咻地从病床翻下来。菁木面红耳赤,急急道歉。「嘿,我知道我 知道,不好意思,对不起……」 张护士本来板着面孔,看她慌慌张张地,忍不住笑出来。「你每次都说知道 了,每次又都忘记,医院晚上很安静的,一点声音都会听得很清楚。」 「唉,真对不起,我一时看到好笑的……就忘了。」 张护士走到电视柜前,萤幕闪烁着,DVD 电源灯亮着。「今天看哪一部?」 「安妮霍尔。我笑死了,男主角神经兮兮的,很滑稽欸!」 「这也是那一百部电影的其中一部?」 「嗯。」 「昨天那个『小鹿斑比』也是?」这个百大电影评分的标准还真诡异。 「是啊……」 「还差几部就看完了?」 「剩十部。」 张护士点点头,走近病床,看看病人状况。很好,还是一样表情,一样闭着 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张护士一阵心酸,这男人,可知道他的女人有多痴心? 自从窦小姐接手后,他胖了,面色也红润了。 「他看起来怎么样?有比较好吧?我每天都有帮他按摩,也照医生说的不断 跟他说话,做情感上的刺激。」 「只有情感上的刺激?」张护士瞪向床畔睡过的凹陷处,揶揄窦菁木。 菁木脸红了。 张护士清清喉咙,严肃道:「你真的很不听话喔,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医 院规定病床只能给病人睡……」这是为了预防打针打错人,窦小姐却一直犯规, 每次都趁护士不注意,爬到床上和他睡。 「可是……」菁木硬着头皮解释:「你不知道他有失眠的毛病啊,我跟他睡, 他会睡得比较好……」 失眠?他现在是嗜睡吧?护士瞪她。 菁木笑道:「我开玩笑的,当我没说。」 「还有幽默感,不错不错……」昏迷三个月了,还这么乐观。「你不要太累 了,早上七点医生要巡房,早点睡吧。」 「好。」 护士走了。 菁木看门掩上了,想了想,又爬上床去,躺下,抱住夏泽野。 「你你你,都是因为你不说话,我才被护士念。你自己要跟护士说,你要跟 我睡才睡得着,对吧……」亲亲他的眉角,亲亲那藏在眉间的黑痣。 她拉高被,将两人身体盖好。 又唠叨着:「因为你前几年都睡不好,所以老天爷罚你一次睡个够,这就叫 做睡眠债。但是你睡三个多月很够了,是不是?而且我已经陪你看完九十部片子, 我警告你,等我答应陪你看的一百部都看完,你就要醒,知道吗?」 按下遥控器,「安妮霍尔」继续放映,菁木啾着闪烁的萤幕,讲给他听—— 「你看,他们要煮螃蟹汤,活跳跳的螃蟹从锅子蹦出来,哈哈哈,现在他们 叫来叫去都不敢抓……安妮霍尔生他的气,他们现在互相呕气,闹分手……」 看完「安妮霍尔」又看了「火车怪客」,看完「火车怪客」又看了「教父」, 忘记护士要她早睡,边看边讲剧情,她累坏了…… 唉,这真的太夸张了喔! 早上七点,医生跟护士来巡房了,他们站在床前,瞅着床上一对熟睡的「爱 情鸟」,他们如胶似漆,缠着彼此,睡得忘我。 护士要喊醒菁木,被医师制止。 「算了,让她睡。」六十多岁的戴医师,目光慈爱地瞧着他们。转过头,问 护士:「要是夏先生没插着气管,他们这样看起来跟一般情侣没两样啊。」 「嗯,就是啊。」护士问医生:「可是昏迷那么久,再这样下去……」 医生叹息。「出去吧,出去再讲。」 也许他们作着美梦,不要吵醒他们。也许在梦里,比较快乐…… 护士拉上窗帘,和医生们悄悄离开。 一会儿,门被推开,衣着时髦的刘小鹭走进来,看见病床景象,呆住,恍惚 了。 他们,脸贴脸睡,菁木的头,靠在泽野肩膀上。菁木的手,横在他身上。菁 木像一只纤弱小鸟,偎在他的怀里,纤瘦苍白的手臂,保护似地掩在他身上,像 在护着他。 她还在这里?她还不放弃吗? 刘小鹭震惊,震惊菁木的改变。她瘦了很多,大概因为常待在病房,面色变 得跟夏泽野一样白,长发剪去了,留着男生似的超短头发。而夏泽野好像胖了点, 气色好多了,身体不像之前那么瘦骨嶙峋。 刘小鹭移开视线,环顾四周,这里,没刺鼻药水味,飘着淡淡的花香,香味 来自茶几上的扩香仪。茶几上还摆着一大迭的DVD ,椅子堆着窦菁木的衣裤,地 上红盆子,装着沐浴用品,窗旁衣架挂着黄色大浴巾…… 这里不像病房,倒像个温暖的卧室。 刘小鹭心悸,脸庞热热地。这里每一处,都看得见窦菁木的爱心。她在这儿, 无立锥之地。她目光一凛,走近病床,动手,扯开那环住夏泽野的手。 菁木醒了,看见刘小鹭,猛地坐起。 「窦菁木。」刘小鹭没好气道:「谁准你辞了我请的人?」凛着脸,教训道 :「你不知道医院规定吗?病床只有病人可以睡。还有,你要辞掉我的看护,应 该先问过我吧?」 菁木下床,打开皮包,递出名片。「有问题,去跟他说。」 刘小鹭拿了名片看,是律权事务所严律师的名片。「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 「我是夏泽野的法定代理人,夏泽野委托严律师授权的。我有百分之一百的 权力,可以处理关于夏泽野的任何事。」 「他……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严律师,竟然什么都没和她说。 夏泽野也从来没提过,怎么会…… 「我的答复,你满意了吗?」菁木扭开热水瓶。「要不要喝茶?」 呵,夏泽野,夏泽野,你连昏迷了,都摆我一道。小鹭垂落肩膀,一阵气馁。 「不必了,我要走了,我只是来看看他的情况……」 「他很好。」 「还是没有意识吗?」刘小鹭无心和菁木战下去了,她有新欢,想通很多事。 她感到惭愧,她做不到菁木这样…… 爱一个人,比她想的,还要辛苦。她气过菁木,恨过骂过埋怨过,可是如今 她愿意承认,苦苦不放手,是因为不甘心,对夏泽野的爱,在菁木面前,显得那 么渺小。原以为她争的是爱情,其实争的是自己的面子。 「要是需要帮助,就跟我说……」刘小鹭缓了脸色,打心里佩服窦菁木。「 我知道一些机构,专门收容植物人,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可以安排他到— —」 「他不是植物人!」菁木不悦道:「他已经越来越好。」 「你好好考虑我说的话,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那就不要惹我生气!」 「我之前照顾过他,我知道很辛苦……」 「所以你就撇下他跟别人恋爱去了。」 刘小鹭面色一凛。「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我的,不然呢?难道我要一 辈子跟活死人绑在一起?我才二十五岁啊!妳也是,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如果 他永远不会醒,你难道要这样跟他耗一辈子?」 「我没差……」瞪着刘小鹭,菁木坚定道:「我只要他活着就行了。」 「你还可以跟别人,跟健康的人恋爱结婚,犯不着这么牺牲。如果你是想证 明给我看,证明你多爱他,我相信,我认输,做到这样已经够了,都三个多月了 ……」 「我干么要证明我爱他?我没那么无聊。我跟你不一样,因为还想到下一次 下下次的恋爱,所以才会觉得这是牺牲,是被绑住!」她目光炯亮,声音笃定。 「刘小鹭,我跟你不同,我这辈子的爱情只要到此为止,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他 需要我,而我能照顾他,这不是牺牲,这也不辛苦,能够被喜欢的人需要着,很 幸福……」 刘小鹭怔怔地听着,惨淡地笑了笑。 「好,我不说了,我祝你幸福。」她转身离开,将走出病房时,忽然停步, 回过身,看着窦菁木。 「记得那次SPA 时,我跟你说逼婚的事吗?」刘小鹭泪盈于睫,苦笑道:「 那天晚上,我逼婚不成,以分手做要胁。他,选择分手……就这样……后来我爱 面子,绝口不提分手的事……」刘小鹭面有愧色。「你没介入我们的爱情,也许, 是我的自尊跟骄傲毁了我的爱情。我希望他醒过来,真的,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刘小鹭说完,离开病房,站在房外,长吁口气,心里忽然轻松很多,像是把 什么终于释放了……合拢大衣,努力暖和自己,搓搓手,好冷啊,今年的冬天, 好像特别的冷。 门内,菁木也长吁了口气,回到病床前,俯身,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笑着。 「听见了吗?好啦,都我的错,怪我不相信你。等你醒过来,我再让你好好 骂喽!」 她伸个懒腰,出去买报纸,如同每一天,读报给夏泽野听。 「嘿,这个新闻你一定有兴趣……以德国纳粹者希特勒命名的褐色无眼甲虫, 因为越来越受到新纳粹收集者的青睐,濒临绝种危机……哇,一只七万四。现在 只有在斯洛维尼亚的洞穴见过这种甲虫的踪迹,被斯国立法列为保护物种……甲 虫专家表示,希特勒甲虫掀起抢购热潮,收集者闯入自然栖息地抓甲虫……你看, 你看看这个虫的样子,这有图噢,你睁开眼睛看看……是你最爱的甲虫欸……」 将报纸凑到他脸前,不断喊着:「快看看啊!」 夏泽野没睁眼,但是,眼角渗出泪水。 菁木见了,大声叫道:「你听得到,你听得到对不对?!医生、护士!」菁 木奔出去喊:「他醒了他醒了……你们快来!」 医生赶来检查,菁木兴奋地等着。 她喃喃说着:「他有意识了,我感觉得到,他要醒了,对吧?」 医师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说:「有时候……植物人会出现一些无意识的行 为,包括流泪……这不表示他听到你说话……」 「他有进步。」菁木摸摸夏泽野的脸和手,疯狂地说不停。「他就要醒了, 他最喜欢甲虫,我刚刚一念甲虫的新闻,他就高兴得哭了,你看,他脸色这么好, 还有,我觉得他心跳得比较快,不信你们听听看——」菁木俯在他的胸膛,望着 医生和护士。「来,你们也听听看啊!」 医生跟护士难过得说不出话,她那么兴奋,他们不知怎么说好,怕她期待太 高,最后要失望,会承受不住。 「你们不高兴吗?他进步了啊!」他们沈默不语,那难过的表情,教菁木生 气了。 「他们不了解你,医生也不是万能的,对吧?」 菁木拿着注射器,将调成糊状的米粉、黄豆和牛奶注入胃管,让夏泽野进食。 「可是我感觉得到,你听到我说话了,不然你干么哭呢?流眼泪怎么可能是 无意识的行为?什么话,庸医,是庸医,我看我们干脆去别间医院算了,这里不 好!」她笑盈盈地调整胃管角度。「你要加油啊,先是会哭,再来手就会动,然 后眼睛就睁开了,接着就会喊我的名字……我有惊喜要给你,等一下,你不要吓 到了。」 深夜十点整,菁木打开收音机,关灯,爬上床,抱着他睡,在他耳边说:「 今天我们不看片子,我们来听广播,你听,这节目我以前常听,这个女DJ的声音 很好听……」 DJ嗓音低沈沙哑,夜里听来,像安慰着每一颗受伤的心。 DJ说:「接下来,是住石牌的窦菁木小姐,要点歌给她的老公夏泽野听。她 说,她老公很爱赖床,常常睡到太阳晒屁股还不醒,害她每天也跟着睡好久……」 DJ笑了。「窦菁木小姐希望我在节目中,念他老公以前追她时写的情书『快乐的 下雨天』。OK,我就念给大家听,很可爱的情书呢!」 「你快听。」菁木吻了吻夏泽野的耳朵。 DJ温柔诉说着:「我最讨厌下雨天,雨水会把美丽的花儿打湿,要是忘了带 伞,衣服被淋湿,粘在皮肤,很不舒服。下雨,就不能出去玩了,做什么都不方 便,如果鞋子湿了,骯脏的雨水,会把我的脚浸成了香港脚……」 念到这,女主持人哈哈大笑。「这真的是情书吗?」又念下去:「而且,雨 声不管是浙沥沥,或是哗啦啦,听起来就是忧郁,让人觉得听着听着听到很寂寞。 所以,我最讨厌下雨天,一下雨,我只想懒懒躲在屋里,哪都不想去。直到那一 天,我认识一个不怕下雨的女生,雨那么大,她没撑伞,还在雨中跑。我看她头 发湿了,衣服也湿答答了,她不怕脏吗?不难受吗? 「她不怕啊,她踢掉鞋子,光着脚,溜进公园的游乐场,她在雨中吊单杠, 玩得笑嘻嘻。我问她,你不怕感冒吗?这样好玩吗?她说好玩。我看她那么高兴, 也跟着吊单杠,我可不觉得好玩,我眼睛鼻子嘴巴都进水啦!我累死了,可是她 偏偏要跟我比赛吊单杠,我想,我怎么可以输给女生?就撑着一定要吊赢她。好 可怕,她力气好大,我们平手,吊到手酸头晕。后来我们不比了,我们打泥巴仗, 我扔她烂泥巴,她也扔我烂泥巴,我们扔来扔去,浑身都烂泥巴,脏透了。可是 我发现,我竟然忘了正在下雨,玩到太高兴,也忘了脏兮兮的雨水,脏兮兮的泥 巴,脏兮兮的衣服和湿答答的鞋子。 女DJ边念边笑,菁木不笑了,菁木听着听着,就哭了。 DJ往下念:「那个女生笑得很大声,我发现雨水会打湿花儿,可是,这个女 生的笑容比花还灿烂。我还发现被雨水打湿的花儿更香了,我闻到浓浓的茉莉香, 我觉得太高兴了。原来,雨天有雨天的快乐,雨天也可以玩,也可以笑,也可以 开心,也可以不寂寞。如果不怕阴天,不怕下雨,不怕脏兮兮,不怕烂泥巴,就 一样能玩得很开心。快乐原来是无处不在,那么容易就可以获得。我在我最讨厌 的下雨天,交到新朋友,一个不怕淋雨,很可爱的新朋友。我想,我以后不再讨 厌雨天,这是我的快乐下雨天。」 DJ念完了,笑着评论这封情书。「这是窦菁木的老公,夏泽野先生写的情书, 啊,好像小学生写的啊,很可爱的情书。窦菁木小姐想点一首歌给她贪睡的老公, 是林忆莲唱的,有泪尽情流。换句话说,天空掉眼泪时也要尽情玩,是这样吗? 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听这首很动人的情歌,也祝福窦菁木跟夏泽野白头到老,永 远幸福恩爱……」 菁木紧搂住夏泽野,哑声道:「你看,你写的作文我背得多熟,你还记得吧? 那时我看了这篇作文好喜欢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写的,那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 回忆,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 在林忆莲歌声里,睡在无边黑暗里。菁木抱着夏泽野,心头满满的感动,仿 佛他们要一起羽化成仙。 情歌温暖黑夜,菁木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那一场雨,在茉莉香气里,作着美 丽童梦,梦里跟年少的夏泽野继续打泥巴仗,追逐彼此,笑对方变成泥巴人,然 后在雨中,种下情苗,在彼此心房里抽芽,绵绵滋长,恋恋不忘…… 那是她今生第一次感到幸福,就算现在他不说话,只要还能抱一起,一起睡 着,梦里相聚…… 「谢谢你,你让我觉得很幸福……」她微笑着,沈入梦里,情歌,在梦中, 不断不断地唱着……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看见我所看到的。 在来不及唤醒,已成回忆。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陪着我一起叹息。 还来不及伤心,天已晴。 在梦里, 泪,曾尽情,毫不隐瞒,落在你的胸襟。 那是我一生之中,美丽的福气。 多少欢乐,在心里。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入梦就拥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里。 从头说起,怕说也说不清。 凭着你给的勇气,让我继续。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入梦就拥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里。 他听见……谁一直说话?好多天了,持续温柔地说,他困在黑暗里,听着, 辨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菁木啊…… 他挣扎,恨眼睛不听使唤,恨手脚不听指挥,焦急着,却只能呼吸,只能逼 出眼泪…… 我怎么了?! 夏泽野惶恐着。 黑暗像网子网住他,绑住手脚,他挣脱不了。谁?温柔地拍他的脸,谁?暖 暖的手抚过他的皮肤。 他很想哭,是菁木吗? 那些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他听懂了,曾写过的字句,怎么被念出来了? 又听见菁木说着话,他是她的幸福吗? 他好痛苦好辛苦,挣扎得好累好累,却徒劳无功。 菁木……菁木…… 歌声多温柔,我听着,我听着啊!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快到要蹦出胸口了。 他好想看看菁木,他激动着,激动到身体热烫,泪迸出眼眶,忽然一阵麻热, 如被电击。倏地,眼睛睁开了,他恍惚地看着,看这黑暗,看见窗外流进的,微 微的月光,又试着要去动动麻木的手脚,但没办法。有个暖和的身体贴着他的胸 膛,他垂眸,努力要分辨靠在胸前的脸。 静静地辨认她的脸,白白净净,酣睡了的脸。脸的主人,眼睫湿湿的,那是 令他安心的轮廓。 像经历漫长的黑暗岁月,像终于羽化的甲虫,他筋疲力竭,默默流泪,感觉 着菁木的呼吸,暖着颈子。 我的菁木…… 他睡了多久?用力呼吸,更用力呼吸,努力要出声,终于喉咙发出了浊重的 声响,惊醒窦菁木。 菁木睁眼,恍惚着,抬头望,看见一对黑亮的眼睛。她怔着,楞楞地和他对 望。 「你……夏泽野……」 他用力眨眨眼睛,回应她。 菁木身子一震,猛地坐起,忽然大叫:「他醒了,护士!这次是真的,护士!」 他看菁木奔出去,听她狂喜地叫着喊着。 窦菁木看着医生拔除夏泽野的气管套管,她、夏泽野、主治医师、助理医师、 三名护士,七人挤在房内,七人像都说好了,这一刻,都不说话,好像一说话, 这奇迹就会飞走了。 她的左手,让他握着,虽然力道很弱,但这次是他来握住她。 三个多月啊,都是她去握他,去握那毫无反应的手掌,直到今天……眼泪不 断不断地落下,她太高兴了,泣不成声。 「好了……」医师解开束缚夏泽野三个多月的气管。 夏泽野给他们个苍白的笑,他看起来很疲累,很虚弱。他对菁木笑,眼色蒙 眬。他这一笑,笑走她的辛苦,笑来她的幸福。 菁木凑过去,抱住他,两人哭成一团。 医师高兴地宣布:「目前看起来情况都很好,传导神经没问题,触感会慢慢 恢复,所以你们先不要急,让身体慢慢恢复协调性。」他转头去吩咐护士安排做 检查。 护士们,看他们哭成泪人,自己也都红了眼睛,她们拍拍菁木肩膀,恭喜他 们。 周护士说:「今天情人节呢!你男朋友赶上了。」 是吗?是情人节?她在他怀里笑,都忘了。那么,这是她度过最温馨、最难 忘的情人节。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二月十四日早晨,她的情人,给她最棒的礼物,就是醒 过来,陪她笑陪她哭。 当医生护士都离开后,夏泽野看菁木跑到窗前,踮脚,唰,拉上窗帘。她又 跑回来,唰,被子掀高,长脚一跨,身子一歪,挤上床来,和他一起躺。面对面 侧躺,缩着身,他们看着彼此。 他看着她,她望着他。他眼睛,带着笑意。她眼睛,蒙着水气。 「夏泽野……」她轻喊,伸手,指尖,柔柔点一下他的鼻尖。 夏泽野眨眨眼,感觉那柔软的手指,又碰了他的睫毛、眉毛、耳、嘴、下巴, 甚至搔过新生胡髭,于是他眼里笑意,更明显了。因为她碰他的表情,那么专注 小心,好像他是个易碎的娃娃,必须用指尖来确认他好好的,没坏掉。他心疼, 眼色氤氲了,可见得,这阵子他把她吓坏了。 菁木脸上的笑意不断扩大。确定他很好,没事,真的醒过来了,她才安心, 躺下来,头枕着手,继续对他傻笑。菁木想着,她大概会这样笑上好几天吧? 「夏泽野……」温柔柔地喊。 「唔……」被喊的人,努力挤出声响。 「夏泽野?」再喊一次。 「唔。」好努力地再回一次。 「夏泽野?!」还可以多一次吗?喜欢听他的声音。 「唔……」更努力拚力地再次回应。 好,她满意了,他在这里,醒着,呼吸着,存在着。两人继续对望,左右手 握一起,都不说话,傻傻地看着对方笑。 他暂时没办法说——我爱你。 但爱情藏在交握的手心里,缠在彼此对望的视线里,就在他跟她的微笑里。 窦菁木陪着夏泽野做检查,在几天之中,帮他进食流质食物,试着让他喝粥, 接受医生安排的复健行程。 夏泽野终于可以讲简单的话,一天天恢复健康,虽然他只能虚弱地讲简单的 「好、嗯、可以、不要、能」,但这已经够教她欢喜。每天,他都有新的进步, 每天都令她惊喜。 今天中午,喝粥的时候,夏泽野跟菁木说:「妳背得真熟……」 「啊?」 「快乐的下雨天。」 「你听得见?那时你就醒了吗?」菁木惊诧道。 他微笑着。是啊,那个深夜,他醒了,只是睁不开眼睛。「没想到我昏迷了 那么久……」 「原来你全听见了……」菁木尴尬地笑着。「三个多月,发生好多事啊,你 知道吗?那个编剧小马被强制送医治疗,还有,刘小鹭跟我说……还有,那一百 部片子我几乎都帮你看完了,有一部『安妮霍尔』笑死我了,护士还跑进来骂人, 那片子说……」 夏泽野笑着,静静听着,听她告诉他这阵子的事。看她比手划脚,讲得眉飞 色舞,大气都不喘一下。 这是那个小时候,讲话结巴的女生? 他没专心去听琐碎事,只怔怔瞅着她,贪婪地要将她每个眼神,每副表情, 记在脑子里。自从他醒来,便一直习惯性地要去握她的手。吃饭要握,睡觉要握, 每天眼睛睁开,除非她离开去办事,只要她在身边,就急着要握住才安心。 他像个大男孩,常傻傻地笑,看着爱慕的女人,脸上是作梦的神情。他要一 直握住失而复得的菁木,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他甚至感激起小马那一击,听来 荒谬,但他已经忘记痛,只记得现在的幸福。如果不是小马,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菁木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他身边? 当然,他也记起家里那一仓库的珍藏。 「唉……我的甲虫都死了……」三个多月啊! 菁木哈哈笑。「放心,都养着,全寄放在芷绫家里。」就连来医院照顾他, 每天也都抽空回去检查甲虫的状况。大目那家伙,比她还关心甲虫。 夏泽野满意地笑了,用力握握她的手。 「律师有没有给你我家的钥匙?」 「嗯。」 「可以回去帮我拿个东西吗?」 「好。」 「我床底下,养着我最爱的一只,非常珍贵,罗森伯基黄金鬼锹形虫,你去 帮我看它死了没?死了也没关系,带来给我,它可以做成标本。」 「你还把虫养床底下?!」他们曾热情缠绵的床底?一只什么黄金鬼虫?! 她快晕倒了。 他笑道:「唉,你不知道,黄金鬼锹形虫羽化成功机率非常小,我不只让它 羽化,还养成68mm……」 「没良心,没良心,辛辛苦苦照顾你这么久,醒来只记着你的甲虫。」菁木 佯装生气。 「拜托。」夏泽野将她的手,捉来吻了又吻。 她纵容地笑了。「好好好,立刻帮你抓来,马上去抓,行了吧?!」 夏泽野抬手,摸摸她的发,若有所思。「怎么把头发剪了?好可惜。」 还不是为了方便照顾你。她笑笑,没多解释。「还会长的嘛,有什么关系。」 拿了钥匙,交代:「我马上回来啊!」GOGOGO!帮男友抓虫去。 夏泽野目送菁木离开,她的前脚刚走,他就哭了。趁她不在,尽情掉泪。他 的女人,瘦了好多啊!等他好起来,一定要好好弥补她。 太多太多感谢,他说不出口,那么多感动,点点滴滴,都收在心底。他对自 己发誓,要快点好起来,换他照顾她,照顾一辈子。 菁木推开屋门,扔下钥匙,穿过客厅,走进房间。夕阳染黄房间,尘埃轻轻 颤着,在夕照中飘浮。 菁木在床边蹲下,往床底望去,看见木盒子,就是了,掏出来,吹掉上头灰 尘,掀开。眼睛一亮,她微笑了,将夏泽野嘱咐的黄金鬼带上,立刻奔回医院, 来到挚爱身边。 夏泽野披着外套,坐在床上。看到她,招招手要她过来。 菁木过去,笑咪咪,手伸向他。「喏,最心爱的黄金鬼来了。」 他呵呵笑,握住她的手,拇指抚着那冰冷坚硬,顽固的硬壳,那被她戴在指 间,闪闪发亮,是他的真心一颗。那是为她买的钻戒,哪来什么黄金鬼?最最珍 爱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他张臂,将她揽进怀里,抚着柔密的短发,哑声道:「你很傻……如果我一 直没醒呢?」她要这样一直耗在医院,对着活死人?想到这些,好心疼。 菁木撂狠话:「那个啊,你没醒啊,我就把你做成标本,硬放在我身边。」 又说:「你知道吗?这阵子我常想,也许我会变成芳疗师,是为了要救你。你昏 迷时,每次帮你按摩,我都这么想,这可能都是为你学的,为了将来有天派得上 用场,要救你才学的,冥冥中注定好的。」 「唔,我想我会迷甲虫,也是因为你,也是冥冥中注定好的,为你迷的。」 「少牵拖了,跟我可没关系。」 「我的头被这么重重一敲,让我想起一件事,那时躺在救护车上时,我记得 快昏迷前,我还有印象。我想到很多往事,童年的事,我记得跟你在游乐场玩, 还记得你抓过甲虫。」 「我有吗?」 「你曾经救起一只困在水槽里的甲虫,还很温柔地把它放到树上。你还催促 它,飞啊飞啊GOGOGO……」 菁木哈哈大笑,抬头望他。 他俯望她,摸摸她的头。「那时我认为你很爱甲虫,而我喜欢你,也许是这 样,潜移默化,我才迷上甲虫。」 「误会大了,你那些虫啊,害我鸡皮疙瘩爬了三天才习惯。」 「奇怪了,我昏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说啥?」 「说快醒快醒GOGOGO!你要是这样喊,说不定我马上就醒了。」 菁木大笑,回头察看房门——嗯,关上的。她爬到床上,跨在他身上,捧起 他的脸,眼睛闪着顽皮的光。 「夏泽野,我要亲你。」 他扬扬眉毛,欢迎极了,闭上眼睛,由着那柔软唇儿,贴上来,坏坏地侵犯 他……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