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台北市区的十字街头,黄昏时,人车争道,喧闹拥挤。 砰──一声巨响,一辆机车超车不当,擦撞公车,骑士飞出去,重摔在地。煞 车声尖叫声四起,一会儿,群众围上,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蹲下做心肺复苏, 有人看热闹…… “啧啧啧,可怜啊,穿制服呢,还是学生。”心肺复苏狂做一阵,大叔趴著听 少年心口,没心跳了。“唉,没救了。”一命呜呼,到仙山报到去。 一名妇女掩面啜泣。“他还这么年轻啊……” “骑太快了,真不爱惜生命,好像还未成年。”一位阿桑说。 少年的卡其制服染满鲜血,众人摇头哀叹之际,突然──“让开!”某个粗哑 的嗓音大吼。 顿时,人群被冲散开来,有人尖叫,有人惊呼,有人不慎摔倒,被某个力大的 家伙粗野地两三下全扫到边边去。 “嗳呦喂,推什么推,我先来的欸!”没礼貌!欧巴桑气呼呼揉著被撞疼的腰, 事故发生时她跑得够快,占到看热闹的好位置,谁那么没礼貌,把她撞出“热区”。 一回头要骂,待看清来人,她呆住,不敢骂了。看上去,那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这男人,年约三十,浑身带一股强悍气势,身形高大,强健结实,短发浓黑紊 乱,像是从没有好好梳理,随兴中又流露出我行我素的性格。他戴著墨镜,上嘴唇 布一点青髭,有种落拓男人味。右肩膀搭个军用背包,双手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 是陈旧的军用墨绿外套,合身蓝牛仔裤,衬托著长腿健硕的肌肉线条,脚下一双历 经沧桑的军靴…… 这男人很怪,不像台北人,倒像在丛林打仗的军人。身形和表情都在诉说著, 他不能惹,他是蛮横的坏家伙。还有,感觉得出,他脾气不好,蹙紧的眉头,显示 出他的不耐。 “滚一边去!”楚天驰对扫开的人群骂。“光是看人就会活了?滚开!” 叱退众人后,楚天驰将背包一掷,蹲下,摘落墨镜,露出眼睛,眼色锐利如鹰。 他微眯著眼,审视少年状况,接著褪下手套,扔一边地上。他一手捉住少年左腕, 另一手圈起食指,以第二指节,往少年掌根上三指幅处,用力抵入…… 没亲眼目睹,难相信世上有奇迹。一个已往生的少年,被男人这一弄,身体弹 一下,猝然睁眼,大喘特喘,活回来了。 众人惊呼──“活了欸” “怎么可能!” “明明没心跳了啊?” 少年呆望救命恩人,神色恍惚,不知刚死过一回。 楚天驰冷睇少年。“你几岁?无照对不对”身子微倾,瞪著少年眼睛,口气缓 慢,却透著威严。“是不是活得无聊,想快点去投胎?下次想死,自己选根电线杆 撞,不要白痴到跟公车撞,妨碍交通,浪费我的时间。” 少年还是一脸恍惚。 楚天驰拍拍他的脸。“我说的,听懂没?” 大概是被他的威严吓住了,少年很乖地点点头。 楚天驰拾回墨镜戴上,捡回手套,拎起背包往肩膀一甩。戴上手套,他嘀咕著 :“这么笨,救了也是白救,混蛋一个。”转身,看见黑压压的人们挡住去路。 所有人的目光全透著惊奇崇拜,对他大感敬佩,急著打探他的身分──“你是 医生吗?” “你刚刚是不是给他点穴?” “太厉害了啊,你一定是什么大师对不对?”本来想骂他的欧巴桑,这会儿硬 挤回男人身边,热情地圈住他手臂。“啊我是想问你,我右脚常痛,是哪里有问题 啊?你这么厉害,顺便帮我看一下好不好?” “屁股大。”楚天驰冷笑,藏在墨镜后的眼,仿佛闪著冷光。 “嗄?”她没听清楚。 楚天驰缓缓冷冷,重复一次。“屁股太大,所以脚痛,懂吗?”补一记冷笑。 “白痴。” 白痴?屁股大?欧巴桑呆住,颤抖,面孔胀红,泪汹涌。他……他怎么这么伤 人?“啊──”欧巴桑又乱叫了,再一次,她被推出热区。 这回,是众人齐力推开屁股大的欧巴桑,因为忙著想问他的身分──“你是不 是有在哪里看诊?还是哪间中医诊所上班?我孙子常拉肚子一吃冷的就……” “你是不是那种会点穴的经络师?请问我坐骨神经常会……” “你愿不愿意出诊?我妈大姨的姑姑的老公常便秘,因为大不出来已经得了严 重的忧郁症,拜托你能不能……” 大家争先恐后发问,想让大师看看所遭遇的疑难杂症。但是大师不愧是大师, 不动如山,大家热情半天,他呢,手一挥一扫──“让开。”楚天驰隔开人们,穿 越人群,跨上路前的重型机车,军用钢盔戴上,油门一催,蓦地消失无影无踪,只 扬起一阵烟尘。 大师走了?大家唏嘘不已,尤其是婆婆妈妈们。 “能把死人变成活的,那男人真的是人吗?”一名上班女郎,捂心呢喃。 另一位阿婶捧著泛红脸庞,晕陶陶地说:“说不定,我们看到的是神喔,这是 神迹喔……” 大家眯眼,一齐点头。是有这可能,毕竟神无所不在,神要出手是不会有铺陈 的,神的奇迹更是无梗可循,神是…… 一个虚弱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世界──“可……可不可以帮我催……催一下 救护车?我好痛……”可怜重伤少年,大家都忘了他虽活回来,但伤口还在大失血 …… *** bbs……cn*** bbs……cn*** bbs……cn***他们悠哉悠哉下 围棋,品尝阿里山高山茶,音响播放印度带回来的西塔琴乐,古怪琴音ㄋㄧㄠㄋㄧ ㄠ(袅袅)叫,搁地上的电磁炉热呼呼,老茶壶喷白烟,茶水滚沸,满室茶香。还 有,一根香烟,正火红地夹在布满老人斑的指间,烟圈冉冉飘……飘……飘…… “咳、咳!”六十岁的花明月咳嗽,挥开烟圈,对著卧在茶壶对面地上的老男 人说:“年纪一大把,该戒烟了吧。” 六十八岁的巴南,看起来活脱脱是个糟老头,灰发乱翘,灰长衫凌乱,边抽烟, 身子边抖啊抖。“小师妹啊,我一快乐就想抽烟,一想到要跟你回尼泊尔养老就高 兴得不得了。如果你现在答应当我老婆,我立刻戒烟……” “那你还是继续抽吧。”花明月呵呵笑,一手支著脸,一手下棋。她也斜卧在 地,这对老人,逍遥对奕,活像神仙。 日光在木地板摇曳,喝茶下棋正逍遥,忽一道黑影掠过他们之间,同时,巴南 指间的香烟消失…… “呃、”事情发生太快,巴南夹烟的手势还呆在半空中。“我的烟……” “这里禁烟。” 楚天驰弹熄香烟,丢进垃圾桶,接著手势俐落地脱去外套,扔上衣架,然后, 双手盘胸,瞪著躺在地上的两位老人,又看看茶壶棋盘和点心,脸一沉,不爽了。 “你们会不会太过分?” “我们怎么了?”巴南不解。 “不过是下下棋,喝喝茶,吃吃点心,不算过分吧?”花明月很纳闷。 楚天驰深呼吸,指向被两老排挤到墙边边的病人们。“这么多病人,你们躺在 这里下围棋” 确实,很过分,也很荒谬。 一群挂号看诊的病人,很无辜地缩在墙边边,他们被迫一大早看两个老人,目 中无人地躺在地上,打情骂俏,下棋喝茶。他们被迫欣赏有足足一小时了,直到楚 天驰仗义执言,拯救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不能怪病人们全惊恐地缩在墙边边,不敢 靠近两位老人,目睹这么自在的老年人,他们还是第一回。 这是天驰经络理疗诊所,楚天驰是远近驰名的经络师。每天早上八点,就有人 来排队看诊。巴南是楚天驰的师父,已经退休,只负责发号码牌,靠徒弟养,闲得 很。 “喂!我的明月师妹在,你这样跟我说话,有没有把师父看在眼里?”被徒弟 骂了,巴南很不爽。 “躺在这里很难看。” “难看?啧啧啧,这你就浅了,是你的眼睛有分别,不然躺著跟站著都很美… …” “我今天心情很不爽,你不要跟我讲经。” “臭小子你哪天心情爽?” “对,我昨天不爽,但,今天更不爽!” “那我也没办法,你不爽你的,我跟师妹约会我们的,你的不爽不要影响到我 的爽OK?” “爱躺随便你,但是不准吸烟。” “做徒弟的,怎么可以命令师父?”巴南又掏出一根烟,点燃。“偏要吸,怎 样?怎样我是你师父。” 不怎样,师父最大,谁教当初学功夫是上过香的。楚天驰没辙,只好撂狠话: “得肺癌别叫我照顾。” “谁希罕你顾!”巴南吼他。 “一号进来!”楚天驰吼病人,大步走进诊间,砰,关门。 “哼哼哼,拿我没辙吧。”巴南硬要在师妹面前耍威风。 “你这个徒弟,每回见到,好像脾气又更坏了些,但病人还是很多。” “让你看笑话了,唉,我收错徒弟了……亏我还把毕生绝学传给他,连整脊这 么艰深的功夫都教他。” “但是病人这么多,应该是有两下子的。”花明月笑道。 三十几年前,明月跟巴南拜师在已故中医师高弘门下,学经络穴道理疗。花明 月后来迷上瑜伽静心,放弃经络,自创静心按摩。师父气得将她逐出师门,尔后因 某些原因,远离台湾,定居尼泊尔。辗转一段时日,花明月偶尔回台湾短暂居留, 巴南才知道她在尼泊尔生了一个女儿。没人知道她和谁有过韵事,花明月也从来不 提,每次她都独自回台,也从不把女儿带在身旁。 巴南心疼师妹,想她未婚生子,一定是受了感情的伤。但每年见面,她都开开 心心,活得神采飞扬。巴南这才发现,受情伤的是自己。所谓情伤,还得当事人感 觉受伤了才算。像明月,怀孕生子,没男人依靠,还活得很开心,哪有什么伤害在? 碍于师父的感受,在师父生前,巴南只能偷偷和师妹联系。其实,他不在乎经络理 疗跟静心按摩哪个好,对他来说,只要能常见到师妹,那就是最好的。今年他决定 跟师妹回尼泊尔,要在那里定居。师妹也答应了,恋情修得正果,巴南开心极了。 临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你听听看,那臭小子很变态。”巴南指了指诊间。 花明月竖耳听,哦,哈哈笑。师兄的好徒儿,是在治病还是在杀人? 诊间传来男人呻吟:“轻点,轻点啊,我这个穴道很痛啊!” 楚天驰懒洋洋问:“轻一点?这样吗?” “杠──”呻吟变怒吼。 看样子,楚天驰非但没轻一点,反而更用力。 “肝俞穴痛成这样,再喝酒啊,救也是白救,王八一个!” “你怎么骂人?我是你老主顾欸,哇杠~~” “好,下一位!”懒得理唉唉叫的老主顾,楚天驰赶他走。换九十公斤的大婶 进去,一进去马上被轰。“又是你,我懒得看你,叫你减肥你给我吃更胖了,回去 等爆血管,吃吃吃,吃死算了。” “大师先别骂我啊,我七天没上大号,拜托帮我……” “趴下,别动,笨蛋,我叫你别动!” 一阵沉默,然后…… 巴南和明月还有一大群病人全望著诊间,对里边的静默感到好奇,突然,啊的 惨叫。接著,庞然大物冲出诊间,往厕所咚咚咚奔去。 “好神啊,我终于有~~感~~觉~~了……” 楚天驰吼。“下一位!” 下一位是个瘦弱惨白的少年,他颤抖著,既期待又怕受伤害地进去诊间,立刻 被楚天驰骂──“又是你,叶嘉明你又熬夜上网对不对!睛明穴都凸出来了,那么 想瞎,直接把你戳瞎!” “啊~~”少年惨叫。 嗯,就这样,这就是天驰诊所平日里的状态。病人惨号不绝,楚天驰是辱骂不 停。不明所以的人,真以为楚天驰是虐待狂,这些病人是被虐狂,都乖乖排队等著 给他修理。 花明月听得兴致盎然,揶揄巴南:“你徒弟每天吃炸药吗?” “今天还算好了,上次他把一个病人踢出诊间,差点被人家告伤害。人家说医 者父母心,视病如亲,这些话对里面那个混蛋来说全是屁。那混球没耐性没爱心, 我愧对我师父啊,教出这么没医德的经络师。” “别这么想,病人这么捧场,可见是有帮助到他们,你徒弟很厉害。” “我就希望他脾气改一改,那样再配上我传给他的技术,就十全十美了,我死 也瞑目了……奇怪了……”巴南看看墙上时钟。“你女儿刚刚不是打电话来说已经 到巷口了,怎么还没到?巷口走到巷尾……要……一个小时?是不是迷路?”就一 条直巷,是怎么迷路的? 花明月一点都不担心。“晚一个小时很正常,她常走著走著就忘了时间,我们 在那边是不看时间的……喔,瞧,早就到了,不就站在门口吗?”她指向巴南身后。 巴南回身,看见少女就站在玄关,也不知那样站多久,都不吭声。 少女右肩背著一把紫色雕花纹的西塔琴,左手拎著彩绘棉布包,正看著他们, 双眼黑露露,清灵剔透,非常纯净。 巴南震惊。“你就是花露露?来多久了?怎么不出声?” 花露露软绵绵地说:“因为你们在讲话,所以等你们讲完再说话啊。”她也不 急著插嘴,就静静等,超有耐性。 巴南哈哈笑。“是喔,真有礼貌,你快进来,欢迎啊。” 花明月跟女儿介绍:“这个就是妈常跟你说的南叔。” “南叔好。”花露露慢吞吞走过来,宽版紫色灯笼裤,松软软沿路拖进来,双 足蹬著镶塑胶宝石的凉鞋,反射著日光,裸露的柔白小指沾了一点泥巴,仿佛刚刚 才流浪回来。 注意到女儿脚上的泥巴,花明月问:“溜去哪了,刚刚不是已经到巷口了?” “有只猫对我叫,我就去追它,追到后面的公园去了。” “哦,然后呢?” “然后发现花园池塘的鱼超大只,所以看了一会儿。” “嗯,接著呢?” “接著竟然爬来了一只大乌龟,爬上石头晒太阳,伸长脖子,看著远方,还翘 高一只后脚,实在很呆,哈哈哈,好好笑!” “喔,再然后呢?” “看到那只大乌龟,我忽然想到了……啊……你们在等我欸,呵呵呵呵呵…… 我就来了。”花露露笑呵呵。 “真是好不容易啊,乖女儿,呵呵呵呵呵……”花明月也笑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你们都这样聊天的?我服了你们,住在尼泊尔就会变成这样 吗?这种对话放在台北,还满白痴的。”巴南也哈哈笑。 花露露双手合掌,低头躬身,对南叔做个祝福手势,以尼泊尔话招呼:“NaMaSiDe ……南叔好,你以后要跟我们去尼泊尔对吧?那里很棒喔。” 巴南打量少女,她眼色很亮,没有刚认识陌生人的尴尬或防备,黑眼珠骨碌碌 地和他对望,散发慵懒恬静的气质。他觉得好像看见了一朵来自深山里的花,甚至 闻到真实的芬芳。这女孩一看就很舒服,大概因为她很放松,不像都市人紧张兮兮, 虽然第一次见面,虽然第一次来台北,她浑身却流露著对他对这陌生环境全然的信 任。这一种近乎孩童般绝对的信任,令她从头到脚,绽放奇异的光辉……这种完全 敞开来的信任,令巴南突然想哭。果然是他心爱的明月师妹生的女儿,这么独特, 这么美好。 “好,好极了,花露露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啊……”巴南泫然欲泣,师妹跟别 人生的女儿,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动得要命。 看他这么喜欢,花明月笑著说:“当然好,是我的女儿嘛。” 巴南点点头,回头,对诊间喊:“里边那个姓楚的混蛋徒弟,你师父有贵宾, 要先看诊!” 两秒后,楚天驰从诊间吼出来:“他妈的贵宾进来!” 哇!花露露瞪大眼,从没听人用这么粗暴的口气讲话。 花明月哈哈笑。“你徒弟吓著我女儿了。” 巴南忙安抚花露露。“别怕,那个人讲‘他妈的’,等于是我们在说的‘你好 ’。或是你刚刚说的那句NaMaSiDe,他是祝福你。” 不知师父正忙著安抚花露露,楚天驰又怒冲冲吼一句:“贵宾,每个都你贵宾, 马的!” “那么,‘马的’在那家伙口中又是什么意思啊?”花明月问巴南,揶揄他。 巴南赶紧又跟花露露解释:“他大概以为你是骑马来的。” 说完,巴南跟花明月嘿嘿笑,越扯越瞎了,悲哀喔。 花露露揪起眉头,不敢进去诊间。管里面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是感觉 得到──“他不欢迎我。”花露露长年住高山,直觉比常人更敏锐。 巴南说:“别在意,他谁也不欢迎。” “随便喽,乖女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进去喔。”花明月置身事外。 “拜托你进去吧,南叔跟你保证,里面那个人不会咬人的,有句话说会叫的狗 不会咬人,你刚刚听见了,他叫得很大声,所以是不会咬人的。” 这比喻有点奇怪喔。 花露露忽闭眼,双手交握,抵在下巴,静默著。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你在干么?”巴南问。 “嘘,我女儿在祈祷。”花明月嘘他。 “祈……祷”想祈祷就祈祷,尼泊尔流行这个吗? 祈祷完,花露露睁开眼。“我祈祷他平静点,里面那个人很愤怒。” 巴南愣住,忽然爆笑,笑得飙泪。“对,他很暴躁,光靠祈祷的话,你至少要 祈祷一百年……” *** bbs……cn*** bbs……cn*** bbs……cn***诊间里,楚天驰 面色阴郁,坐在桌前,他长脚跨在桌上,嘴叼著笔,双手枕在脑后,很不耐烦地, 候著师父的贵宾。马的,最讨厌插队的贵宾,什么鬼东西。 “NaMaSiDe……”一声软绵绵问候。 贵宾来了,一来就用他听不懂的话打招呼。看见贵宾,楚天驰嘴里的笔掉到地 上,滚了三圈。 能教三十岁的楚天驰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吓了一跳。大台北,哪冒出来的异 国女孩?穿著打扮好奇怪,像是从印度来的。小个头,蓬卷的长发,紫色无肩上衫, 不规则V领口镶一圈金色花纹。同色灯笼裤,双脚镶了宝石的夹脚凉鞋闪著光。 他瞪著她看,她也瞅著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著生活的沧桑,她则拥有著城市人少见的单纯眼色。 “你是贵宾?”他问。粗鲁的师父,怎会认识这么清灵的少女?见鬼了!不是 在给他搞老少恋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著长相粗犷的男人,觉得好有趣。他外表强悍,但乍见到她 时的惊诧表情,有点滑稽。原本听到他粗野的嗓音,还怕怕的,见面了,直觉却不 讨厌他。他眼色刚正,感觉得出是个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从眼睛去看他,这男人容貌凶,气质强悍,身体高大又强 壮……好像应该要怕他。可是,从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说,他是好人,她的 心,满喜欢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诚,真诚到像会发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驰暗暗惊讶,那笑容太纯美,即使他脾气坏,容易不耐烦,但一 看到会发光的笑容,还真有点承受不住,脸色不知怎么摆,只好低头,清清喉咙, 指著桌前座位。“坐下,哪里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来,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来看病,就很紧张,身 体硬绷绷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松地身体微侧,软靠著椅背,头也歪歪贴著 椅背上沿,懒洋洋地瘫坐著,假如她身体再偏斜一些,简直就像睡觉去了。 这……这什么态度? 他好错愕,想他可是远近驰名的楚大师,这小病人怎么回事?坐得这么懒散随 便如果她忽然从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驰想著,这个贵宾,该不会脑神经有问题?比方说低能?智障?或……再 问她一次:“我刚刚问你──你、哪、里、不、舒、服?” 说不定真是低能儿。楚天驰看她仰望天花板,认真思量,一分钟过去,两分钟 过去,还没回答。 楚天驰失去耐性地说:“连自己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吗?”莫非是脑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怜,理解力这么差。他开始把她当小孩讲话,用简单的语法和她沟通。“没 关系,我帮你检查喔,听好,等一下我会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说,懂 吗?” “痛痛?” “嗯,痛痛……就说,懂不懂?” “好~~” 他差点回“乖”。唉,可怜,长这么可爱,竟然是低能儿。 楚天驰起身,绕过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谓穴道,只要有气阻或瘀血,或是对应的脏器出问题,轻按就很痛,不通则 痛,通则不痛。 为了找她身体的病症,楚天驰先朝她背部脊椎两侧的膀胱经上指压穴道,又朝 她头部穴位指压,按压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只是更侧身,懒靠椅背,猫似地乖 乖让他按,一脸舒服,一团软绵绵,什么痛感都没有,他像在按一团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惊讶,身体这么软,穴道都不痛?怎么回事?不可能! 这是执业以来,头一回遇到的怪咖。平日惨嚎不绝的诊间,此刻不思议的静悄 悄,只听她缓慢沉稳的呼息。 “都不痛吗?”没半个穴道堵住,没一条经络卡瘀? “唔……”她的回应软绵绵,好像快睡著了。 他只好更大力按下去,终于有反应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么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来是肺脏出问题。 “好~~舒~~服~~” 人家还没讲完咧,楚天驰手一松,退一步,看著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 然说好舒服?而且,还打个大呵欠,大咧咧伸展双臂,给他一脸满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师瞪著她。“真的不痛?别故意忍,懂吗?痛痛要讲啊!”说不定她是不 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无辜瞧著他,不像说谎。 “至少觉得有点酸吧?酸你懂吗?” “酸?” “嗯。”楚天驰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经痛到麻痹,所以没有痛 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问题点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时候会很痛。” “喔。”懂~~拿出道具,楚天驰从她颈后风池穴刮到大杼穴,没出痧。再刮 肩膀最多人累积痛点的肩井穴,没有痧。他火了,不可能,这家伙神仙吗?刮痧棒 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讲,想让她听明白──“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回 去跟妈妈讲,脑袋方面的病不是找经络师,叫妈妈带你去医院,找脑科医生检查。 懂不懂?” 这贵宾竟捧住头,望著他说:“我知道啊,我不只身体很健康,我脑袋也没病 呢!”说著,抓了抓蓬松如云的长发,慢吞吞地讲道:“跟你说喔,我从头到脚都 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驰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经络师干么?”讲话矛盾,逻辑不 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声大喝,楚天驰被惊到连退两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滚了八 圈。 这个低能少女突然将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凉鞋,赤著双足,张 臂,朝空中划大弧,大吸口气,再闭目吐气,慢慢沈臂,似在气沈丹田,像准备打 太极,然后,缓缓睁开眼,对楚大师说──“好了,你可以去诊疗床躺下了。” “我什么?” “我要帮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从尼泊尔来救你。” “什么?谁说我有病的?”楚天驰糊涂了。 “南叔说的……他说你有病,我妈就叫我来帮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声,把他惊得快爆血管。 她蹲马步,朝空中呼出一拳,很自在地宣布:“嗯,我感觉我现在的气很充足, 能量也很饱足,”看著他,悠悠道:“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你……疯子……师父?师父!” 楚大师震吓过度,冲出去找师父了。 可怜的楚大师,从没想过,会有那一天,逃出诊间,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 病人,而是他自己。吓倒他的,还是一位──花样少女?!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