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楚天驰的病人,是一位很有钱的江小姐。住在北投山区,紧挨公园的豪华别墅 型疗养院。她住一楼最高级的套房,落地窗外,满是杉树跟小叶榄仁,浓荫密布。 晚秋,落叶被风扫落,黄黄铺展,遮蔽泥地。 敞开的落地窗,凉风吹入,送进枯叶混著山林湿气的气味。阳光,都让绿荫切 碎。套房显得有些阴暗,这里除了风声,落叶声,非常安静,像独立世界之外。 套房设备很惊人,有远红外线灭菌器,远红外线烘脚机,负离子扩香仪喷著白 烟。米色系装潢,家具全是檀香木订制。一张桃木桌,摆满江小姐的相片,相框是 纯银打造的,一盆玫瑰,对床绽放,房间充满玫瑰香。床褥被单枕头,都滚著蕾丝 边,窝在床里,应该软得像陷落在棉花堆。 花露露从没见过被这样宠爱著的女人,她像闯入了洋娃娃的房间。梦幻,甜美 的小天地。遗憾的是,江小姐对这些爱宠,无动于衷,面色冷寂。 江小姐,是植物人。 看得出是一个被深深厚爱著的植物人。 “我要替她做经络按摩,你可以先到处逛逛,或是坐著等我。” “我坐著等你。”花露露在桌前椅子坐下,静静看楚天驰按摩江小姐。 他小心翻弄她枯瘦的身体,检视每一条经络的状况,可怜的江小姐,瘦得皮包 骨,面无血色,鼻子插著胃管,当楚天驰按她的大腿,微掀被子,花露露注意到她 包著纸尿布。 楚天驰小心处理著江小姐,江小姐在过程中只是睁著空洞的大眼。 花露露看得出这个人的灵魂已经走远,只剩躯壳在世间。 然而在楚天驰的搓揉指压下,她气色明显红润很多,原本僵硬的身体,好像也 柔软了。 花露露看著,很感动,连植物人都喜欢被按摩。 “好了。”疗程结束,楚天驰替江小姐盖好被子,转身,看著花露露。 她安坐著,对他微笑,面对植物人,她的表现很平常,没有不安或恐惧,依然 很自在著,这使他暗暗惊讶。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 “好啊。”她跳起来,拍拍裤子,随他离开套房。 “你不怕?”他问。他们徒步下山,夕光映著山路,两旁大树娑娑地响著,摇 曳著,回应风的爱抚。 “有什么好怕?”她脚步很轻快。“我真开心。” “开心?” “来台北后,看到的都是房子跟马路,又吵又挤,这里真好,像我在尼泊尔住 的地方,好多树啊,空气又新鲜。”她走路蹦蹦跳跳地,反应著愉悦的心情。 楚天驰发现她真的很开心,一脸欢乐,完全不被刚刚的植物人影响。 “我想把鞋子脱了,要踏著山路喔。哇……舒服。”她真把鞋子踢掉,拎在手 上。 他笑看著,他想,如果她因为太开心而开始跳舞,他也不会太意外,她就是有 那种到哪都很自在的本事。 “啊,你看。”忽然,她眼睛被一朵白的山茶花吸引。“花开了啊。”凑近, 嗅著,眼色含笑,与花凝视。“多美,真漂亮啊。”忘了他在等,她贪看花儿,舍 不得移动脚步,他只好静静等她看个够。 因为她这样么放松,他也变得懒洋洋。贪看她的可爱模样,看她用指尖抚了抚 花瓣,像逗弄它。又拿脸贴近花瓣,闭上眼,让花瓣吻她的脸。 “你跟这朵花恋爱了吗?”他笑问。 不理他的揶揄,她闭著眼睛,笑咪咪,喜欢柔软花瓣,触著脸边的感觉。然后, 有点孩子气地说:“这朵花爱上我了。” “我想没有,你少臭美。”他故意唱反调。 “那你过来问它,明明有。” “嗟。”他失笑,幼稚的女孩。可是,又心悸,深深注视她。凝视白茶花偎著 花露露脸边的模样,花好像真的开得更灿烂,和闭目微笑的花露露相辉映,他们都 一样,在大自然中闪耀著自己天生的光芒。 “你也来看啊!”她睁开眼,朝他招手。他走近了,她闻到了,花的芬芳中, 混杂他的男性气息,一种令她迷乱的雄性气味,刚强,略带刺激。唉,还是好喜欢 他啊,真惨。好迷他,迷恋到即使知道他有女朋友,即使觉得再去喜欢他好像不道 德,还是很想挨近他。 楚天驰揉摸吻过她脸的花瓣,低笑道:“真好笑。” “好笑什么?” “好笑我竟然站在这里摸一朵花。” “你应该多欣赏这些美丽的植物,你太悲伤了。” “谁说的?是你想太多。”他反驳。 “是你的身体说的。”她说:“刚认识时,你不是让我按摩吗?一碰到你的皮 肤,你身体就很自然将我的力量反弹回去,你无法接受别人给你温柔,你很抗拒, 很封闭,身体很僵硬。”如果不是趁他喝醉,根本不可能好好按摩他的身体。 “哦,可能是我健身过度,肌肉养得太好,所以才会反弹你的力道。”拒绝承 认脆弱,他玩笑道。 她大笑。“我讲的硬才不是肌肉的硬,你应该常常敞开心胸,你女朋友呢?她 不嫌你闷吗?你在她面前也这么封闭吗?” “我不知道,至少没嫌过我这个。”他想了想,问她:“我以为你看到植物人 会吓到,或是觉得恐怖。有些按摩师,会拒绝处理重病的人,担心病气互相传递, 连靠近都不愿意……你的表现平静得让我很意外。” “会吗?我觉得那个江小姐很幸福。” “幸福?” “当然啊,尼泊尔是很穷的国家,常有暴动,政局又不稳定,暴乱起来常会死 很多人。因为枪伤或暴动受伤的人太多了,有时尸体没钱安葬,随便丢到山里。也 有重伤的,没资源救,忍著疼痛,慢慢等死。可是那位江小姐被照顾得那么好,住 在那么温暖的地方,虽然成为植物人很可怜,但是我觉得植物人还能被这样照顾, 真的很幸福。” 他好惊讶,他们看见同一件事,感触这么不同。他眼色,变得异常温柔。 “你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喔?” “有这样一双眼睛,谁也没有能力让你伤心吧。”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歪著脸,眯起眼,有些困惑地望著他。因为他忽然 用很温柔表情跟她讲话。 “花露露。” “嗯?”她心莫名拧紧了,她有预感,他要说的不是会让她高兴的话。 山林午后,宁静祥和。她暗暗祈祷,不要让她听见讨厌的话,不要破坏了这样 美好的时分。 楚天驰被树的暗影笼罩,暗影中,他的面色更阴郁。而她,伫立在光的那端, 沐浴在明媚的夕光中。夕阳在她身后天空闪耀,那么光亮,刺著他眼眸。 “江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他说。 刚刚,她才很自大的说,看多受苦受难的人了,所以面对植物人,她不怕也不 难过。现在,却一阵剧烈心痛,痛到快不能呼吸。 楚天驰表现得很平静,那麻木的神态,近乎冷漠。那脸色,就好像被人拿刀反 覆插过几次后,早已经痛到麻痹,心灰意冷的脸色。 他继续说:“八年前某个深夜,我骑车接她回家,半路出了车祸,她头颅破裂, 脑神经受损,从此变成植物人。” 她听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像被揍一拳,太震撼,只能呆怔著。 他不带感情地继续说:“她是独生女,家境很不好,我答应她爸妈会独身一辈 子,会永远爱她照顾她,这是我应该要扛起的责任。” 楚天驰看她嘴唇微颤,仿彿想说什么安慰他,却梗住说不出来。但是从她泛红 的眼眶,他已经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苦笑道:“你是个好女孩,我承认我喜欢你,不对,不只喜欢。但是,我不 能接受你。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资格,我也不能抛下婉如,和谁恋爱。” 八年?! 花露露战栗地想著,八年的内疚自责和赎罪,他确实有愤世嫉俗的资格,有唾 弃神的筹码。 忽然她明白了,眼前这男人,不是冷酷无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却 自责地,牺牲所有的幸福,扛起这沉重的负担。 眼泪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凛眸,拭去她的泪痕。然后像哄小孩的口气,好温柔地说:“别哭啊。” 她低头,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丧。明白他为何抗拒温柔,对世界充满敌意, 为何眼中有沧桑,眉眼间化不开的忧郁,为何身体像岩石坚硬,反抗谁的抚触。他 的心让不幸给绑架了,罪恶感像只鬼,日夜追缉他。他怕接受任何关怀,只因为稍 稍一软化,他可能就会质疑起扛著的责任,他可能会想抛下那可怜的女人,去抓紧 他自己的幸福。 只要他稍稍软弱了,经不起诱惑…… 她能想像,每当他感到快乐或幸福时,他内心就被内疚感撕扯,他活得太分裂, 快乐时不敢太快乐,感到幸福时,又会惦念起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花露露不知所措,对于他的不幸,她完全无话可说了。 楚天驰说:“谢谢你。” “谢什么?”她泪汪汪。 “这八年,我没有一天醒来时,身体是舒服的,没有一个夜晚好睡的……”他 垂下眼眸,微笑说:“除了今天……现在我愿意承认,你是很棒的按摩师,之前我 低估你。让你按摩后……我的身体好像被松绑,早上醒来,感到很幸福。” 花露露听了,不开心,反而更心碎。 “楚天驰……”她哽咽著:“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意外, 你还是可以拥有你的幸福……” “我的确可以,但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谁给她幸福?又是谁害她这么 不幸?” “你还爱她吗?” 他被这个尖锐的问题骇住,没想到花露露问得这么直接。 他答不出来,想要说还爱著,但发现太虚伪,像故意表演深情。爱?他不知道, 对死气沉沉,毫无知觉的女人整整八年,还爱吗? 当年他们是班对,相恋时大家还是学生。毕业后,他去当兵,她痴情守候。后 来他退伍没多久,大好前程正等著他们,没想到一天半夜,临时接到女友电话,骑 车接她回家,就出了车祸。爱,这个字眼,变得太沉重,他不愿说谎,也不敢面对 自己真实的感受。 看出他的挣扎,花露露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世界那么愤世嫉俗, 也知道你为什么对病人态度那么恶劣,又没耐性。因为你没有爱,你内在是贫乏的, 你的温柔,全被这些内疚和责任义务跟罪恶感吃光光了。” “你在跟我说教?”他感到好笑,自尊受到打击。 尽管他面色骤变,眼神露出敌意,花露露还是直率地说著:“你心中没有爱的 能量,又不接受任何人给你爱,这样你又怎么可能付出爱给任何人啊?就算对江小 姐表现得很温柔,那也是好虚伪的,你其实在勉强自己,你是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 的现实,我觉得你心里很分裂……说不定还很愤怒。” “其实你渴望爱吧?但又恨你没有办法好好去爱谁。现在你只在苦撑的吧?是 抱著赎罪的心情,在应付你的宿命。我按摩你时,就感觉到了,你的身体很累很累 了,你需要被好好爱著,你爱的能量都用完了,你知道吗?你已经空掉了……”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他很难堪,心事全被料中,他粗暴道:“你讲得很好, 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别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孩子是不是?花露露,不是你的遭遇, 你倒说得很轻松。” “没人要你撇下她啊,你还是可以去爱人,同时还照顾她啊。” “那她呢?!”他咆哮:“还有谁愿意去爱她!你懂我帮她洗澡翻身换尿布的 心情吗?你不过是个小女生,你以为你什么都懂?你凭什么自大的评断别人的感受? 你无忧无虑,你懂个屁!”隐藏好的苦痛,一下子全被她戳破,他像野兽对她咆哮, 那么粗野的口吻,吓到花露露。 她怔在原地,呆望那双绝望又愤怒的眼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花露露找妈妈诉苦,在巴南家 里,讲得又心急又生气。 “万一她永远都不会醒来呢?你相信有这么傻的人吗?他可以一边照顾她一边 好好过他的人生啊,这有冲突吗?干么把自己的生活过那么累?他为什么喜欢折磨 自己?”她替他难受,又气他顽固。 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她为女儿舀一碗热汤,耐心听完女儿的想法。唉, 她爱笑的宝贝女儿,终于也有爱的烦恼。其实楚天驰的遭遇,巴南私下已经告诉过 她,但是因为认为这是楚天驰的私事,她并没有跟女儿说。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没 跟楚天驰泄漏花露露的地址,这两人,绕一圈,又撞在一起,可见是有缘分的。 “他自己想不开,那也没办法啊。”花明月拍拍女儿的头,安抚她。 “他那个人,死脑筋。”巴南也劝花露露别理他。“你劝他是没用的,他有被 虐狂,你想想,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出车祸,不能全怪他啊,那女孩子家人要他 负责,他就傻呼呼一直负责,八年欸,让那女人住最好的疗养院,还为了她,跟我 拜师学经络,我是真的有被他感动到。这么有情有义的人,真的很难得,可是渐渐 看他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有时也很气,他就是想不开啦,我放弃了……” 因为楚天驰,爱笑的花露露也忧郁了。“他好可怜,难道他都不能再去喜欢人 了?这样太残忍。”为什么要一直赎罪,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要拘禁自己? 得到幸福,不代表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他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花明月问女儿:“你气什么?难道人家就一定要喜欢你才对?” 花露露顿时面红耳赤。“我不是一定要他喜欢我,我只觉得他可以活得更快乐。” “每个人都有选择怎么活的权利,你又不是神,没那么伟大,不要想著去改变 人家的想法,这样也很霸道,难怪楚天驰会生气。你没有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不幸, 才会一厢情愿认为他是想不开。如果这样活著,可以让他比较心安理得,那又有什 么不对?” “难道我说那些话都错了吗?”花露露叹息,趴在餐桌,很气馁。奇怪,她很 少激怒人,为什么偏偏面对好喜欢的楚天驰,这么容易惹他生气? 花明月笑道:“你是说得很真诚啦,但是,嗯,听起来像在教训人,没有人喜 欢听人家训话嘛。” “我是讲道理给他听。” “道理要是讲一讲就有用,这世界就不会那么乱了。而且你干么要讲道理呢? 他可以自己去体会,如果体会不到你说的那些道理,你就是讲得再激动再认真,又 有什么用?” “对啊,”巴南忙点头。“更何况这些道理,还是从比他小那么多的女生口中 说出来,很糗喔。” “妈……”花露露唉声叹气,转过头,瞅著母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嗯……”花明月望著吊灯,想了想。“对一个没有爱,内在干枯的人,我想, 我懒得去说什么。” “啊,就不管他?”花露露哀叫。“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花露露胀红面孔。“我……我不要……”该怎么形容?心头那个酸啊。“我舍 不得他这样下去……”她快要回尼泊尔了,可心里挂念他的不幸。她不要这样离开, 她会一直牵挂,结果自己也无法好好生活。“如果他想不开,要继续不幸下去,我 就不回尼泊尔了。” “你有那么喜欢他吗?”巴南瞠目结舌。 花露露用力点头。“不能让他这样,不可以。” 糟糕了,花明月看到女儿的决心,花露露是认真的。 “那就这样吧……”花明月勾勾手指,女儿耳朵附过去,她跟女儿说了一些悄 悄话。 “就怎样?”巴南好奇死了。他看花露露听了,眼睛亮起来,豁然开朗,拍手 叫好,恢复活力。 “没错,我懂!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妈咪。”用力搂一下妈妈,花露露迫不 及待走了。 “你叫她怎样?”巴南急著问。 “又不关你的事,吃饭。”花明月不说。 他哇哇叫:“你这个坏女人,快讲,你要害我失眠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楚天驰觉得,有时候,生命让 他感到乏力。 日复一日,过著相同的生活。意外发生后,开始几年,他还会崇拜自己有情有 义。又过去几年,不得不承认,照顾婉如,变成义务,他的心,荒芜了。没有爱的 日子,生命嚼起来像无味的塑胶。 而花露露像阳光,甜糖,鲜花,像所有最柔软的也最芬芳……他心焦如焚般地 想望著她的美好。可是当她看出他对婉如的付出变成是一种虚伪,当她直接点破他 心中没有爱,他已经空掉,他很难堪,自尊受损,可是,在事后,又不得不佩服她 的勇气。 她敢揭下他的面具,不管当时他脸色有多难看。 印象中,他对她咆哮过无数次,还常对她种种言行嗤之以鼻,但她仍依然故我, 开心做自己。她的心温暖又无敌,不管曾经怎么争吵过,再见面,她又会笑脸迎人, 那些恶言恶语,她毫发无伤。不像他,靠冷酷表情,假装他是坚强无敌,谁也不需 要。她不一样,她是真的百毒不侵,乐于接纳一切,乐于示弱,乐于敞开自己。 他佩服她。 这一次呢?应该已经到达她的极限了,这次她应该想清楚了,不要再接近这么 令人讨厌的男人了,连他自己都不敢回想,他骂她的嘴脸有多恶毒。 可是,花露露的话,像跳针那样不断在脑子重复。 他想到花露露,也开始想起另一种人生。 躺在旧沙发,望著电视机,节目换过一台又一台,竟开始想像,卧在活生生、 软呼呼的另一个人身上。想像中,闻到甜的奶茶味。想像中,发被轻抚,身体被暖 热拥抱,疲倦的眼,粗糙的脸,都让一个爱他的女人双手,慢慢抚去所有劳累。 另一种人生? 在想像的世界里,也许他也能有个妻,然后像那些可笑俗气的,在公园带小孩 玩的中年男人,也把肚子吃得圆凸,也追著儿女跑……另一种人生,会幸福得甜蜜 得像他不敢喝的尼泊尔奶茶……原来不能怪奶茶太甜腻,是他自己太苦涩。 想到这些想像,眼睛就很痛。 侧身,双手横抱在胸前,下意识要抗拒什么。 另一种快乐人生诱惑他,但是……抛下一切前往,他又要将婉如置于何地?他 答应过婉如父母终生不娶,照顾他们女儿,难道岁月过去,就可以抛弃誓言?让婉 如变成这样的人是自己啊,他必须爱下去,就算爱得虚伪,也必须表演下去。像强 迫症那样,骗自己很伟大的继续爱下去。 “我爱婉如,我爱著,我可以继续这样永远爱著。” 躺在黑暗客厅,他呢喃著,眼角却狠狠痛著,热著。 他突然非常可怜起自己。 “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一场意外,你还是可以追寻你的幸 福……” 他苦笑,想到花露露的话。 傻女孩,幸福要怎么分出去呢?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你是不是又吃冰的引肺经卡 瘀,寒气又这么重,继续吃冰好了,吃死算了,以后不用来看我,你好不了。” 才早上十点,楚天驰已经骂哭一位七十岁老婆婆,她的女儿生气了。 “楚大师,你太过分了……我妈心脏不好,年纪又那么大,你可以温柔点吗?” 楚天驰指著门口,果然用很温柔的口气慢慢说:“给我滚出去。” “太过分了,我们再也不来了。”女儿扶妈妈出去,气唬唬。 换下一位进来了。 楚天驰拨开堆叠的病历,右手揉著胀痛的太阳穴,另一手指著前面座位。 “坐下,哪里有问题?我时间不多,讲重点。”刚刚那个老太婆,光说哪里不 舒服,就给他讲掉半小时,听到他火大,头痛死了。 “好,我讲快一点。”这个病人很配合。“我就想说一下那个,就是有个太太 第六次离家出走,她的先生赶快登报说——不要回来!你所做的一切,就会被原谅。” “花露露?”楚天驰怔住,抬头,撞见超灿烂的笑。 “你怎么没笑?这个笑话不好笑吗?巫玛亚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笑死了。”她 起身,横过桌面,帮他揉了揉正在痛的右边太阳穴。奇迹的是,他立刻不疼了,就 是有点傻了。 “花露露?” “是,又是我。”合掌,弯身,笑嚷:“NaMaSiDe~~” “干么装病人混进来?”他心下震惊著,她骂不走的啊? “我想要讲笑话给你听。” “为什么?” “嗯,其实是……昨天害你生气了,来讲笑话给你听,补偿一下。” 该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她何必这么委屈?楚天驰叹气,椅子一旋,侧身, 望著窗外天空。 “你是个傻子。”他说。 今天很冷,公园被薄雾包围,抢先预习冬的颜色,树叶掉光光,树木换上严肃 的大衣。花露露,还是明媚得一如早春。 花露露往桌上一趴,转头,左脸贴著桌面,姿态古怪,眼睛往上打量他。 “那你要不要再听一个笑话?保证你会笑。” “你不用逗我开心。”他看起来有这么悲惨吗? “这个你一定会笑。” 他睇她一眼。“如果没笑呢?” “没有如果,总之一定会笑。” “我觉得我不会笑。”但是,看著她的眼睛,已先透出笑意。 “那我们打赌,如果我说完,你真的笑了,要陪我吃晚餐。” “干么一定要人陪你吃饭?”他好冷漠,换作别的女人,自尊受打击,肯定撑 不下去,掩面离去。可是花露露不一样,她还是枕著桌面,还是那样奇怪地打量他, 黑眸骨碌碌地盯著。 “你不觉得我要回尼泊尔了,大家应该一起吃个饭?朋友不都是这样吗?” “我觉得……” “不要觉得了,总之就这样,我要说笑话了。” 他笑了。 她指著他怪叫:“喉,你笑了。” “这不算。”他笑得更厉害了。 “好,那我说笑话了,你听著,这是我妈从书上看到,说给我听的笑话喔。” 她跳下椅子,叽叽咕咕说起来。 楚天驰看她来回踱步,讲笑话,满室溜达,脚步轻灵,眼睛含笑,将单调诊间 幻化成梦幻情境,他听著看著,愉快极了。 她说:“这是个很有名的苏菲说的笑话,就是有三个人一起旅行很久,快饿死 了,他们没什么钱,就合资买了一根棒棒糖。但是只有一根,不够大家吃,所以他 们吵起来,争论谁可以吃到棒棒糖——” “不好笑。” “唉,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啊。后来他们决定大家先去睡,然后看谁当晚作了 最棒的梦,明天那个人就有资格吃棒棒糖。”她一直讲糖啊糖,他听到耳朵都甜了。 她睁大眼,眉飞色舞演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开始比谁作的梦最好,其中一个基督徒说,喔,我梦 到耶稣,耶稣说,哈啰,你到天堂了,恭喜你。那个基督徒说,在梦中,耶稣满身 光亮,我被它接受了,我从没梦过这么棒的梦,我到天堂了。” 他摇头。“哪里好笑了?” “还没说完啊!” “你铺陈太长了。” “我还没说完!嘘,嘘!别吵我。”还生气跺脚,又嘘他呢! “好,你快讲。”他心里已经在大笑了。 “然后啊,第二个是印度教徒,换他说啦,他说梦到耶稣不算什么,我呢,我 梦到我变成了克里须纳,你知道在印度克里须纳像神那么伟大。这个人说,我梦到 他,梦中还有成千上万的天使围著我跳舞,我在吹笛子,真是好棒的梦啊。说完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没讲,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你要不要喝水。”他倒水给她喝。“你也该口渴了。” 讽刺她呢!她拨开水杯,很执著。 “第三个人是个回教徒,当大家问他,你呢?你梦到什么美梦?那个回教徒说, 唉呀,我梦到穆罕默德,他出现在我梦里,他骂我呢,他骂我——‘你这个傻瓜, 还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把那支棒棒糖吃了!’因为他是穆罕默德,他的命令我怎 么敢不听呢,所以那根棒棒糖,已经被我吃掉了,I am Sorry,哇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大笑,可是笑的是花露露,讲笑话的人讲完大笑了,听笑话的人竟一脸无 聊。 他右手托著脸,斜著脸看她,懒洋洋问:“讲完了?” “呜……”她蹲下,抱膝,脸埋臂间。“我想哭。”气馁。 “那么……”他食指弹著桌面。“可以出去,让我看诊了吗?” 花露露起身,垂头,驼著背,慢慢走出去。 “晚上几点?”他在她背后问。 她愣住,转身,瞪著他。 他微笑,再问一次:“晚上几点吃饭?在哪里吃?” 欸?她咧嘴,会笑了。 他也笑。“就当是替你饯行吧。”不能放手相恋,至少温暖告别。 她微眯眼,瞅著他,表情有点呆。 他问:“怎么了?” 她摇头,挥挥手。“晚上六点来找你!”溜了。 掩门,花露露背抵著门,发怔了。 楚天驰方才的笑容,好温柔。他脸上刚硬的线条,好像融解了。那时,日光在 他身后窗玻璃闪烁,害她看傻了。她想,他一定曾经是个很温柔的男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