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庞震宇搭机离开。 他留下一本小册子,告诉巫玛亚待办事情,决策方向,还有重要客户应对方式 等,但是光晖还是经历一个多月的混乱期。 老制片金友吉对小他将近二十岁的巫总监,颇不以为然。每当巫玛亚问他拍片 事情,或请他调整估价,金友吉就会露出不屑的表情。 “臭丫头,懂个鸟啊!”对于巫玛亚要求的事,他慢吞吞,懒得做。 巫玛亚管不动他,只好翻脸。 “金友吉,如果你不服我,等老板回来跟他说。但现在我是总监,有权要求你 配合公司政策,如果不照著我的指示,只好请你走路。现在外面很不景气,很难找 到像光晖福利这么好的公司,你是要继续任性,就回家吃自己。还是跟我好好配合 让公司上轨道?想想你的五个孩子,我相信你会有明智的决定。” 金友吉火冒三丈,指著巫玛亚,飙出一大串不堪入耳的粗话,骂得惊天动地, 全公司的人都跑来围观……金友吉爽快骂完,巫玛亚面不改色。 “听起来,你是不打算继续在这里工作了,我明天就帮你办资遣。” “你凭什么?你没这个权力!” 巫玛亚拿出手机,按几个号码。“喂?老板……金友吉对我很不爽,我管不动 他,现在不是他走,就是我走,你做个决定……” 顿时,鸦雀无声。 巫玛亚点点头,挂电话,朝会计喊:“周美方,结算一下金友吉的薪水,顺便 查一下资遣费,明天起他不用来上班了。”说完,转身走了。 金友吉愣住,回过神,追上去。“请等一等,等一等——”口气变了,低声下 气地问:“老板他怎么说?” 巫玛亚停住脚步,回身看著他,又看了眼围观的同事们。“老板说,不认同我 这个总监的,随时可以离开。” 说著,视线扫视在场每个人,锐利的目光,有强悍的意志,不苟言笑的表情, 让人不敢造次。 巫玛亚问大家:“有人要跟进吗?” 没有,大家摸摸鼻子,悻幸然散去。 金友吉想到老婆还有五个还在念书的孩子,低头,颓背,嗓子软下去。“巫总 监,我跟你道歉。你要我处理的事,我会马上解决,那个……” “好,我们就当没发生刚刚那些事。”搞定,她回座位,跌坐椅子,心跳急促。 手里握著的手机,因为紧张,握到发烫。 刚刚的越洋对话,是假的,她哪联络得到他?自从庞震宇去纽约,一个多月, 没消没息。他也太放心了吧? 她憎他对她这样信任,几乎是赌她这个人的信用。偏偏她吃这套,傻得独守老 板不在的公司,为他卖命,还要设法服众,处在水深火热中。 他呢?他连给她一通电话都吝啬。可恶! 有什么私事会需要这样搞失踪的?巫玛亚越来越怀疑,庞震宇根本是去跟纽约 女友结婚的,也许她根本是被甩了。 正诅咒庞震宇,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 “喂?” “请问是巫小姐吗?” “是。” “你好,我姓柯,是庞震宇在纽约的好朋友。” 听到这,巫玛亚不知为什么,身体一阵麻,心头猝地抽紧。就像有人突然掐住 她的心脏,她不敢呼吸,呆呆地听对方用很凝重的口气说——“庞震宇因为脑瘤手 术并发肺炎,目前状况危急,在加护病房观察中,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我……我 是擅自作主……”她哽咽了。“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是他的支柱,也许你来看看他, 跟他讲讲话,他可能会好转……医生是这样建议的……喂?你有在听吗?喂?” 手术?脑瘤?巫玛亚张著嘴,发现发不出声音,脑子嗡嗡作响,一些画面飞快 闪过脑海。 他三不五时会消失几天,他固定每隔几个月出发到纽约,除夕夜,他倒在地上。 散落的药丸,他的头痛。临行前,欲言又止,有口难言的模样…… “我……我不知道他动手术……他没说,我现在在工作,你说他在哪?对了, 他去纽约……” “你先冷静,听我说,他十几年前就诊断出有脑膜瘤,因为位置太深,所以没 有医生敢开刀。一直到最近,肿瘤大到快压迫到脑干,才不得不动手术挖除……我 知道他一直隐瞒你,我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有多深,总之我知道你是他最重视的人。 你要不要来探望他?他现在随时可能会……” “给我地址,我马上去,立刻……”巫玛亚抄下医院地址,手发抖,心吊著。 她逼自己冷静,快冷静。但没办法,她紧握地址,想到一个多月前,他们在床上, 腻在一起,他说——“为了跟你在一起时这么快乐的感觉,之后不管遇到什么痛苦, 我都没关系了。” 那天离开,他坚持陪她回家,自己再搭计程车返家。那天,缠绵又缠绵,怎么 也没想到,很快要跟那个人经历生离死别? 巫玛亚面色惨白,脑子飞快运转著,就是冷静不下来,他现在什么状况?她好 担心啊! 黄明达走过来,跟她报告事情:“王导录音的时间,可能要延期……你怎么了? 脸色那么难看?” 巫玛亚抬起脸,神色茫然。 黄明达笑了。“哇,脸色发白,谁家死人啊?” 一句玩笑话,直击她的要害。 巫玛亚哇地突然崩溃大哭,她的哭声惊天动地,把黄明达跟整间公司的人都吓 到了。 顿时大家撇下工作,奔来关切。那个向来面色冰冷,情感麻木的巫制片,那个 神经大条,不轻易表露情绪的巫制片,现在竟当所有人面,哭到肝肠寸断,哭到快 断气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大家推挤黄明达。“你跟她说了什么?” 黄明达一脸无辜。“不就是王导录音时间要延期,这点小状况,不至于要哭成 这样吧?”更大条的状况又不是没发生过,不了啊。 结果大家只是看她哭,也不知要安慰什么。有人暗暗得意,这个意气风发的巫 玛亚,当总监神气没几天哭起来了,大概压力太大吧,活该啦!不必同情,没那个 本事就不要担那个责任啊,哭死活该啦…… 巫玛亚失控的崩溃痛哭足足十多分钟,大家这么议论纷纷欣赏她的失控,交头 接耳,也耗了十多分钟。终于,巫玛亚睁著殷红浮肿的眼睛,看著大家。 “各位……”巫玛亚忽然跪下了,吓住大家。她啜泣,头一回,像小女生,将 自己的脆弱,毫不隐藏地披露。“各位前辈……一同奋斗的好伙伴……我求大家… …帮我,帮帮我……” 什么事那么严重?让能力超好,个性超强的巫玛亚哀求大家?众人面面相觑, 被求得莫名其妙。 巫玛亚泣不成声。 “庞先生去纽约动脑部手术,情况很危险,我想去看他,可是公司的事,也需 要处理。但我想立刻去见他,马上去……我没办法工作,真的没办法……” 脑部手术?大家傻住了,老板不是好好的吗?脑瘤? 巫玛亚急切地问:“我能信任你们吗?我跟庞先生能信任你们吗?” 她不争气,庞震宇将最重要的公司交给她,她却只想撇下公司,跑去见他。她 极可能辜负他的请托,因为她要交出所有权力给所有员工。 “金友吉,你最资深,我把公司重要文件跟钥匙全交给你,我想信任你,我愿 意信任你,请你代理总监的位置,我相信你的能力跟信用。” 金友吉站出来,看著刚刚才跟他争执,这会儿哭得像个小女孩的巫玛亚。他被 这样的巫玛亚,刺激得男子气概全发出来了。 “本来这就是男人的工作啊,去去去,去纽约当看护照顾我们老板。巫玛亚, 你哭成这样才像女人嘛……好啦,安啦,这里有我罩著啦!” “谢谢你。”巫玛亚很感动,虽然他讲话很杀猪,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在 他不屑的言语中,藏有要她尽管放心去的意思。 “好啦,我们不会让公司出乱子啦,我也会帮著友吉哥,你快点去。”黄明达 也跳出来讲话,其他人纷纷跟进,在非常时期力挺光晖。 “我们也会帮著维持好公司的营运状况。” “是啊,希望老板没事。” “虽然老板有时候还满令人倒弹的。” “但这些年给我们的福利都没少……” “是啊,比起外面的,还是有人性多了……” 庞震宇命危,大家才纷纷想起他的好,平常骂老板骂得凶,等这个人可能消失, 才猛然想起他的重要。 就这样,巫玛亚丢下庞震宇要她守住的公司,办好签证,订机票,收行李,以 最快时间飞去纽约,奔到医院找他。 她想守护的——只有他。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历经十四小时飞行,抵达纽约 纽华克机场。 在黑夜里,见到传说中庞震宇的女朋友,柯芬琪。她踩著高跟鞋,行动俐落快 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巫玛亚。 “走,马上去医院。”柯芬琪领了行李,拖住巫玛亚就走。 很快地,到了停车场,柯芬琪将她推入跑车,发动引擎,咻地狂飙上路。 巫玛亚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柯芬琪驾车,眼神超杀的。“拜托,这么多年,听庞震宇说你都说到烂了,我 们也算间接认识了。上个月他才说你剪了刘海,配上齐肩直发,加上冷冰冰的眼神, 看起来很顾人怨。还说你一紧张就皱眉,爱抿嘴,一脸讨人厌的样子。爱穿牛仔裤, 超级瘦,屁股都没肉。”说著掐巫玛亚臀部。 “啊!”巫玛亚惊呼。 柯芬琪笑了。“你看你看,全吻合,肯定是你……你干么?”她瞠问,这个巫 玛亚,竟趴向一边的车窗哭了。“喂喂喂,还没到医院就先哭,等一下看到他不就 要哭死了。”柯芬琪抽面纸给她。“奇怪了,他说你是很冷静的家伙,不像啊,眼 泪说掉就掉。” 是啊,是不像那个自己啊。 从陌生人口中,听见庞震宇说了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而他本人,却在跟死神 搏斗。他长年被她敌视,甚至开部落格骂他,但其实他那么看重她。巫玛亚怎不惭 愧,不伤心? “他会没事吧?”巫玛亚问。 “唉,谁知道,问神吧……”说著,柯芬琪边开车边抱怨起来。“那家伙超爱 逞强的,我说你开刀,干么请看护顾,应该要找你心爱的女人来顾吧?他坚持不跟 你说他的事,他从以前就这样,有什么事,都不跟人说。你知道他的背景吧?他跟 我一样在仁爱育幼院长大的……是弃婴。别看我现在好像在美国混得很好,当年, 我们两个可惨的咧,他去混黑道,我跑去当大哥情妇,唉,总之不堪回首啦!幸好 我们都走出来了,没一直堕落下去……” 巫玛亚瞅著暗黑的大马路,在高速驰骋的汽车中,听柯芬琪断断续续说了许多 关于庞震宇的事。那都是她不知道的一面,她越听,心越疼。 柯芬琪又说:“以前你们公司不是有个大姊叫萧奕贤的吗?那女人爱慕庞震宇, 爱到后来发现他都没回应,就开始手脚不干净,到处收回扣。后来你来公司了,庞 震宇担心再不弄走萧奕贤,以后她会一直找你的麻烦,所以干脆想办法把她弄走。” “他是为我赶走她?” “对啊。”柯芬琪点点头。“不然以萧奕贤的老资格,虽然会收点回扣,但他 还可以忍受的啦!只是萧奕贤走掉那段时间,因为萧奕贤四处搞鬼,害他超累的, 我真怕他身体会受不了,还好后来都有进入状况……” “还有,那个脑膜瘤,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因为不是恶性的,其实开 刀清干净就好了,偏偏长的位置太深,没办法动刀,怕伤到神经,下半身就瘫痪了, 要不然就是大出血……我在纽约有认识的脑神经医生,固定帮他追踪脑瘤的生长状 况,头痛时,都靠吃药控制。可是今年脑瘤实在大到不能不处理了,已经快压迫到 他的视神经,动这个刀,很冒险……” 说著,柯芬琪单手操控方向盘,从皮包掏出一叠文件,塞给巫玛亚。 “喏,既然当事人来了,顺便跟你说清楚。这些是他的遗嘱影本,那家伙都想 好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公司给你,房子给你,车子给你,存款给你,通通都给你, 连遗产税都事先托我保管了,怕到时候你拿不出钱继承他的财产。”柯芬琪叹息。 “我们这些孤儿,真的很心酸,打拚那么久,赚一堆钱,到最后呢?要挂点时,还 要烦恼,身后财产要送给谁?身后事要找谁处理……” “他为什么都给我?”巫玛亚受宠若惊。 “我哪知,我说你也可以给我啊,他就赏我白眼。你啊,你是他物色的人啊, 十年前刚认识你时,也是他发现脑瘤没多久的时候,那段时期他很低潮,觉得人生 没意思。想想看,他努力那么久,拥有自己的事业,结果随时都可能会因为脑瘤说 掰掰,这不是很讽刺吗?!什么都有了,结果没福气享受,老天跟他开了个超大玩 笑……” 一辆宾士猛地超过他们,差点相撞。 柯芬琪气得按喇叭,伸手跟对方比个F 动作,然后和对方用一连串英语粗话对 飙。骂完,又继续刚刚话题——“他说你很像他,跟他一样惨,一脸无依无靠的样 子,然后兴冲冲地说要训练你,因为找到你来继承他的成就,因为有人可以照顾看 管,他就没那种轻生的念头了,而且也不再一天到晚诅咒脑瘤了。最神奇的是,遇 上你以后,那颗脑瘤的生长速度忽然慢下来,大概是因为他比较开心,而且没有一 直注意脑瘤,反而身体好起来……说真的,撑到十年才开刀,连医生都说是奇迹… …” 听完他的心路历程,巫玛亚更是崩溃得哭到不行。临别前,庞震宇说的“谢谢 你”,就是这个意思吗?但她才是那个最应该说谢谢的人啊。 柯芬琪忽然拿出个黑色镶金线的小棉袋给她。“喏……这东西交给你了,这是 庞震宇随身带著的,他说万一他出事了,叫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就会明白了。” 巫玛亚打开棉袋,抽出一小束的白头发。 她错愕,震惊,看著捻在指尖的白发。他全搜集起来了?她因烦恼而生的白发, 他每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地拔去,背后却偷偷收藏?随身携带? “他真可恶……”巫玛亚哭嚷:“庞震宇真的坏透了。” “怎么说?” “明明对我很好,干么平常故意装酷?干么都不说?干么搞神秘的自己跑来开 刀?过分!真过分!他现在躺在那里装死是怎样?到最后变成我才是那个无情的人, 太可恶了。” 巫玛亚痛哭失声。 她曾埋怨出身,曾怨恨命运待她残酷,恨自己没母亲疼爱,没可以依靠的父亲, 可是瞧瞧她,她多幸运啊。其实有个人,一直默默守护她的,用他的方式,将她拉 拔到可以独立现实世界的高度,拥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是他用全然无私的爱,来成 就她。她等于被他养大的,虽然她曾以为自己也像个孤儿,但原来她很幸福…… “他不可以走,不能丢下我……” “唉,你冷静点,要有心理准备。”柯芬琪就事论事。“别抱太大期望,我必 须跟你说,情况很不乐观,不然我也不会违背他的意思通知你来……”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为什么,以为够坚强,可是总 会有个人,是我们的罩门,让我们崩溃呢? 当巫玛亚换上无菌衣,进到加护病房,看到庞震宇,她认不出他。 不久前,还英姿飒爽的庞先生,躺在面前,头缠满绷带,因手术脸浮肿,毫无 血色,跟以前判若两人。呼吸器,心跳机,抽痰机,缠绕的各种软管和电子线路, 他像半个死人,靠一堆仪器维持生命迹象。 柯芬琪讲话很直接。“前天最严重时,我还被问要不要放弃急救。” “怎么会这样……”巫玛亚泪流不止。 她没用,半小时会面时间,她都忙著哭泣,受到太大惊吓。无法相信离开时还 好好一个人,再见面,会这么憔悴衰败地躺在一堆仪器里,死亡氛围,弥漫在他阴 暗的面容。 当巫玛亚忙著震惊啜泣,柯芬琪以流利的英文和护士谈庞震宇的进展,她面色 凝重,转述护士的话给巫玛亚听——“之前动手术,他能撑过十三小时让医生慢慢 把肿瘤挖干净,已经很厉害了,可是因为手术时间太长,并发肺炎,控制后又一直 沉睡,没有醒来。前天安排电脑断层扫描,也没发现手术失败。” “那为什么他还不醒过来?” “今天他们又做了第二次电脑断层扫描,”柯芬琪面色凝重。“发现脑部有积 水,脑压太高,明天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做脑水导引,把脑中的积水,从肚子引出 去……看能不能改善……医生说目前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本来这个手术的风险就 很高,一开始大家就有心理准备……” 还要再动手术?都这样了还能再手术吗?巫玛亚心烦意乱。 护士过来暗示他们该离开了。 巫玛亚俯到庞震宇耳边,握住他一只手,说:“我来陪你了,加油。” “时间到了。”柯芬琪拉她走。 “等一下。”巫玛亚不走,忽将她额头印在庞震宇额头上,贴紧著。“我给你 我的能量……包括你之前给我的能量,一起通通还给你,你很有力量了,你一定要 撑过来,我需要你,我一直很爱你……” 他没有回应,只有电子仪器闪烁著他的心跳频率。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巫玛亚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下, 想把握每次会面时间,进加护病房陪庞震宇。纽约飘雪了,这里什么街,地址门牌 几号?一堆英文字,巫玛亚全不了,她英文烂,都听柯芬琪安排。没想到第一次出 国,竟是为生离死别。 深夜,了无睡意,她倚在落地窗前,瞅著长街,路灯莹莹,晒著羽毛般的雪片 ……多美,多浪漫。她看一对对情人相搂或牵手走过,边看著,边淌泪。这么美的 街道,多想也跟庞震宇牵手走过。他们不曾约会,比较亲密时,也是分开前夕。 明天手术会顺利吗?他能不能撑过去? 一想到庞震宇可能永远不会醒,她的心,就像被人挖掉了,好慌。 受不了漫无目的胡想,她从行李箱摸出茭杯,想问神。在这么茫然无助时,可 笑也罢,愚蠢也行,她只想有答案。 她问:“庞震宇明天手术,能不能活下来?能的话,请给我圣茭。” 掷茭,黑檀茭杯跌地上,反弹几圈,怒茭。 巫玛亚跪坐在地,瞪著茭杯。拾回,合目,再问:“求求祢们,什么神都好, 是不是可以让庞震宇度过难关,让他活下来,就算会有什么后遗症也没关系,我会 照顾他,只要让他活下来,可以吗?” 掷茭,怒茭。 巫玛亚呼吸困难,颤抖著,再拾回,再恳求,像强迫症,不断更改询问方式, 只求有个圣茭。 见鬼了,掷茭六次,全怒茭。最后,她气愤地将茭杯往墙上砸,扑到床上号啕 大哭。 没有神!茭都不准!这世上没有神,神不会那么冷血! 巫玛亚崩溃痛哭,蜷缩在床,哭得像小婴孩。她恨透了,跟上天抱怨,内心满 是愤怒的OS——我巫玛亚一出生就没妈妈,无所谓。祢们还给我个爱酗酒会揍人的 老爸,无所谓。我们家又很穷,无所谓!我没钱升学,一早就出社会赚钱很辛苦, 无所谓!我一直没恋爱,直到上个月,才和庞震宇有感情,现在祢们又让他变这样, 祢们会不会对我巫玛亚太残忍?太不公平了?!过分,我又没作奸犯科,我又没干 坏事,为什么祢们要这样整我? 为什么每次我一拉风,一感到很幸福很得意时,祢们就要让我跌跤?! 可恶!巫玛亚捶床,踹被。 “啊~~”她挫败怒吼,一不小心,跌落床下。撞疼脑子,晕眩,瞪著天花板 …… 好,脑子撞坏好了,省得伤心,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 “去祢的王八神!”巫玛亚骂神,不怕神,这样的神她不爱,太冷血。 她咆完,懒懒翻过身,将茭杯拾回,沉思了会儿,最后一次掷茭。这回,她跟 神谈条件,她跟神商量,就好像平日工作,和各路人马商量。对,神也是可以商量 的。 她说:“好吧,如果我跪著为他祈祷,求祢们求到明天三点他进手术房,祢们 这些神,是不是愿意让他度过难关?让他活下来陪我?可以吗?可以的话给我圣茭。” 掷茭,茭杯翻了几圈,是怒茭,但有一茭晃得太厉害,最后一刻突然翻转,变 一正一反的圣茭。 允了,神允了! 她哭了,又笑了。跟神谈条件,真荒谬,太可笑了,可是……她愿意愚蠢跟可 笑,只要他活下来。 人到没路的时候,彷徨无依,就算神鬼,也愿意去信。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怎 么办呢?现在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愿意拚了。 她到阳台的落地窗前,立刻跪下,对黑夜,对不断飘坠的雪片,双手握十,闭 上眼,诚心祈祷,跟神祈祷,跟神求,求这样的虔诚,换深爱男人的一命。从此, 她巫玛亚对命运,再没有别的奢求。 她曾听花露露说,世上有神。花露露也爱祈祷,现在,她巫玛亚愿加入祈祷的 行列。抛却身为人的骄傲跟自我,抛下以为够坚强就什么都办得到的自负,在无常 前,展现谦卑。如同那天在爱里面,她卸下防备,坦露自己,把自己交给一双温柔 爱抚她的大手,全然投入他的怀抱,忘记自己。 很爱很爱,爱得很深很深之后,再没有自我,没有交易,没有条件,没有自私, 只为那个人好,什么都可以给予。傻也行,呆也可,只求那个人好,活生生地…… 活生生地啊! 巫玛亚跪求到天亮,到日光耀目,到天光大亮。她不动,很诚心,膝盖脚踝已 经从麻到刺痛到简直像有刀在锯,她也不敢妄动。她愿意熬到神答应的那一分钟, 她愿意这么为他痛到底。 就像过去,他也默默地,无私无求,暗暗守护她这个可怜的家伙,守护她这不 知好歹的傻瓜…… 巫玛亚淌泪,合著的眼睫,感觉到光的亲吻,暖暖地…… 她也盼望,再被他吻……暖洋洋爱抚……甜腻腻做爱,游戏般地赖在床被里缠 绵,期待再抱到他强壮温热的身躯——求求祢们,诸神……让他醒来,让他再像过 去那样深深的凝视著我……没有他看著,我会迷失。庇护我的爱人,让他平安,我 此生再无所求,了无遗憾……我过去苦苦追求的那些,原来并不是我真正欠缺的, 那些我得到的都可以抛弃。 我跟祢们求的,只是爱而已。我要的,只剩爱而已。我的爱都在那个人身上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手术下午三点开始进行,巫玛 亚两天没睡,又跪了整晚,身体骨头都在痛。柯芬琪看她衣服没换,头发也没梳, 一脸憔悴,怕她撑不住。 “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手术好了我叫你。”柯芬琪劝说。 “我不用休息。” “你看起来很累,都没睡吗?” “我知道手术会很顺利,他会醒来……”巫玛亚盯著手术室门,喃喃自语。 在柯芬琪看来,她好像歇斯底里了。“你还好吧?不要里面的人没挂,你先给 我挂点。” “神答应我,他会没事。” “神?” “我‘博杯’问过神了。” “什么?”等等,巫玛亚讲的是那种乡下庙里问事的茭杯吗? “神答应我的。”巫玛亚从口袋捞出一对茭杯,握手里,紧握。 柯芬琪一把抢去研究,在异乡看到茭杯,真是……在这么生死交关的惨烈时期, 看到这么跳tone的东西,她忍不住,苦笑。 “败给你了……”捧著茭,柯芬琪哭笑不得。“你竟然在纽约‘博杯’问神, 算你狠。结果怎样,圣茭吗?” 巫玛亚恍惚道:“神答应只要我跪著祈祷到天亮,他就会没事。” “所以你整晚都在跪吗?” “嗯。” 柯芬琪摸摸她膝盖,她痛得皱眉缩脚。“你这傻瓜,迷信什么——” 手术室门打开,护士出来喊病患家属。柯芬琪冲上去,巫玛亚立刻跟进。 护士对柯芬琪讲了一大串英文,巫玛亚急得一直问柯芬琪:“她说什么?她说 什么?!” 柯芬琪挥挥手,要巫玛亚别吵,继续跟护士说话,一会儿,医生也出来,跟柯 芬琪解释病情。 一群人在那里撂英文,被排挤的巫玛亚慌了,抓住柯芬琪臂膀,焦急地问: “跟我说跟我说,情况怎样?医生怎么说?” 柯芬琪嗐了一声,要巫玛亚稍安勿躁,推开她。 巫玛亚忍了两秒,又挤上去,拉柯芬琪袖子。“医生怎么说他说什么跟我说一 下,先跟我说一下~~” “马的你吵什么,我还没跟医生讲完啊,总之手术顺利啦,呃……”真歹势, 柯芬琪这暴怒一吼,吼得在场人士全骇住,包括医生跟护士。“I am sorry~~” 呵呵呵,柯芬琪嘿嘿笑。 听见手术顺利,巫玛亚大松口气,被那么粗暴吼过,这家伙无所谓,回过神, 继续问:“手术顺利然后呢,会醒来吧?医生说多久才会醒,现在是不是没事了, 不会死了?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吧?” 由于她表现得太急躁,医生护士跟柯芬琪全看著她。 柯芬琪操著英文跟护士说:“I need to make an appointment with the psychiatricdepartment for her soon,otherwise she might suffer a nervous breakdown。” 巫玛亚又问:“你们在说什么?他真的没事了吧?嗄?你跟医生讲什么?” 柯芬琪按住她的双肩。“我跟他们说我要赶快帮你向精神科挂号,否则你可能 会精神崩溃!拜托你,去休息,他暂时没事了……没发炎的话,明后天就会转入普 通病房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 bbs……cn***铿! 在黑暗中,庞震宇听见钥匙坠落的声音。这一个铿音,瞬间劈亮世界。他重见 那天景色,一切历历在目——他蹲在公园抽烟,有个小女生跌倒了,穿著校服,白 衬衫很宽松,蓝裙很长,她个头纤细,摔倒,钥匙飞出去。她滑一跤,看那势子, 应该很痛的。但那女生,直挺挺躺著,呆望天空,哀都不哀一声,眉也不皱一下, 超冷静,欣然接受摔跤,好像摔得很习惯,也不怕糗,躺著看白云,那异常的表现, 教他多看了她几眼。 后来,她蹲在水沟前,想捞钥匙。 他永远记得,夕光中,那小个头思索时,可爱的模样。她捧著脸,既不焦急, 也不忙著讨救兵,就一个人静静瞪著水沟想法子,像很习惯自己解决问题…… 其实那天,他头痛得很厉害。 奇怪的是,看到她重重摔一跤,他的头竟莫名地暂停疼痛了。也许是注意力被 她分散,也许是她那独立自主的孤单样,教他忆起很多往事。忆起当他年少,他也 是这样一个人,摔跤不喊疼,有事不求助,一个人静静恼,默默设法解决,没有依 靠。 那天,庞震宇帮她捞起钥匙。 帮她的同时,心里被一股暖流淹没……他心疼这个小女生,如同心痛年少时, 那缺乏靠山,缺少温暖的自己。后来,他发现更多她坎坷的背景。想爱她,就好像, 间接的,也爱到少年时无依无靠的自己。 当年他已小有成就,却荒谬地发现,可能不久于人世,现在……他置身黑暗中, 突然听见钥匙坠落声,天大放光明,时间回到那天黄昏,看到这些,忽然画面朦胧 了,眼前有影子在晃动,有人呼唤他,软绵绵地跟他说话——“起床喽……醒来喽 ……公司快倒喽……客户跑光光喽……” 他牵动嘴角,想笑。认出这把声音,心好暖,好想看她,眼皮颤动,睁开了, 在久违,清晨的曙光中,看见熟悉的容貌,渐清晰、渐明朗。 巫玛亚对他微笑。 他迷茫地望著,他也微笑,他的阳光,都在那张脸上,他的蜜糖,他守护的女 孩,他在世上唯一的寄托,她微笑,那笑意漾到眼睛里,他看见他的容貌,在她漾 著笑意的瞳孔里,他觉得很幸福。 他恍恍惚惚,还以微笑。只是一个笑容,已经用尽他所有力气。他们看著彼此, 都在笑。晨光之中,笑得很傻气。好一会儿,他们都说不出话,只是笑看彼此。然 后,一起目光闪动,落下欢喜的泪水。 尾声冰冷严寒的冬季淡出,苍茫天地,迎来春的讯息。 医院院区公园,枯枝冒出点点嫩绿,狭小泥径,原来覆著白雪,气温回升后, 喜悦地坦露真面目了,迎接天光。 白桦树,沿路成排站好,然后风中摇荡,它们全注目著,那漫步在小径上,手 牵手的两个人,它们摇摆著,沙沙响,不知也在陪著兴奋什么,好像连它们都感应 到爱的气息。 那两人,慢慢穿过林荫,慢慢走,悄悄聊,一种宁静氛围,弥漫在他们周身, 仿彿天地,独独遗留下这两个知心人,还有这些默默注目著的白桦树。 “你确定不回光晖?”庞震宇低声问她。 灰色风衣里边,他穿著医院的病人服,经过两个多月术后调理,他身形消瘦了 些,头还缠著绷带,但眼睛,已恢复昔日炯光,为了手术,剃短头发,缠了绷带。 瘦些的脸,轮廓更明显,他不像病人,看起来还是很英俊,而且面上更多了些沉静 的气质。总而言之,在巫玛亚的目中,既使是生病的庞先生,还是超帅的。 “我不想当总监。”巫玛亚握牢他的手,难相信,这握住的手,不久前,才在 生死关头走一遭。 “觉得压力大吗?” “我连制片都不想当了。”分秒都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在这,她也要在这里。 “我不回去工作了……” “不工作?会没钱喔。”他开玩笑,被她瞪。 “干么?你以为这样讲,我会紧张啊?拜托,我不是小女生了好不好?这些年 赚的不少,该有的保险也全买齐了,我跟你说,我要是生病,请看护都没问题。” “原来我给你的待遇这么好。” “嘿,待遇不错啦,就是对员工没礼貌。” “也就是说……”他拾起头,佯装努力思索。“我是个不重视表面功夫,但很 重实际回韵的好老板。” “是是是,你是是是。” 两人都笑。 又继续散步,往池塘方向走,他们想去那儿坐一会儿,他们买了花生,打算去 喂松鼠。 纽约的春天,其实比台湾的寒冬更冷。风来,庞震宇跟她交握的右手,将她小 手握更紧,再埋入风衣口袋深处。这样,两人的手,都暖藏在口袋里了。贴著的掌 心,热呼呼,像有能量,淌入彼此心底……融化在彼此发肤里,是爱的能量,活化 生命,装饰平凡无奇的生命。 到了池塘,一朵白莲,浮在水面,静静地开,默默芬芳。 他们坐在垂柳边的长椅,她剥花生,他负责投掷,然后松鼠一只两只三四只, 从四面八方树梢上溜来,这是庞震宇入院后,他们发明的小游戏,就是常常来跟这 些松鼠约会。 有巫玛亚作伴,有小松鼠陪玩,庞震宇的住院生活,像度假那么惬意。换药的 疼痛,身体不适,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花生丢完了,巫玛亚用好甜柔的嗓音,跟小松鼠们说:“好了喔,打烊了喔, 吃完快回家吧,好冷呢,乖。” “天啊……”庞震宇故作惊讶地说:“我真不敢相信,那个冷冰冰的巫玛亚, 竟然用童音跟松鼠讲话?”说完,又被她瞪了。 她红著脸,有点小尴尬。“奇怪了,我发现你真厉害,连当病人都不乖乖地, 还是很会激怒别人。” 他哈哈笑,将她戴著的毛帽调整好,然后像跟小朋友讲话,学她刚刚跟松鼠讲 话的口吻说:“好了,乖,别气,秀秀。” “干么忽然这么恶心,不习惯哩。”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女人真麻烦。” 被她踹一脚,他笑了,将她揽入怀里,让她偎在他心的位置。 “真的不回去工作了?” “唔,我想陪你陪到你出院。” “其实我已经好了。” “不行,医生说还要评估,还要检查。” “我没问题了,我知道。” “是这样没错,但谨慎一点好嘛。谁叫你一醒来,就被他们当成奇迹,你不知 道我们多害怕,都以为你没救了。” “唔。”庞震宇将身子往后靠,仰起脸,沐浴在光中,看著金色日光在树梢间 闪烁。“既然你不回台湾工作,这段时间,我也不好意思让你没收入。” “没关系啦。”干么一直讲这个,她不是真那么势利好吗? “我想了一个办法。” “嗄?” “你总不能当无业游民吧?游手好闲也不好吧?” “嗄?” “不做总监,不做制片,赖在这里,不回光晖,那我又想把你留在身边,只好 娶你了是不是?” 她愣住。“真的?” “对啊。” “你确定?” “干么这么不相信?” “真的要娶我?是真的,想清楚再说,不要说了又反悔,我会不爽噢。” “哦,”他笑了。“原来你很期待嫁给我。”又被她瞪跟踹,这样对病人,很 粗暴。“我说真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哦,我知道,你需要我帮你打理公司对吧,嘿嘿嘿,你也发现我能力很棒, 娶来当贤内助,算你聪明。” 他忽地正色,严肃起来,盯著她。“胡说什么?”他生气了。 她被他严厉的表情吓到。 “我娶你,跟你能不能帮我打理公司无关。事实上,因为你不想回公司,我打 算让出股权,给别人经营,等我病好了,我也不想耗时间在公司上。” 他推开她,握住她两边肩膀,瞪著她。 “我娶你,只因为我爱你。不为了想利用你的能力,或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你 不知道,光是你本身这个人,就很吸引人了?就值得我爱你?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 魅力?可以让我迷了这么多年……变成我心里的支柱,陪到我死尽又活来?你不知 道你多棒吗?” 被母亲遗弃的她,真的不知道。被父亲歇斯底里对待的她,真的不知道。 “可是……如果你,只是单纯的喜欢我这个人,那当初我暗恋你时,你说了什 么?还记得吗?那时你要我别喜欢你,还要我放弃那些少女罗曼蒂克的幻想,还说 你是请我来工作不是请我来作梦的,你记得吗?” 那她现在能力那么好,在业界表现那样出色,加上他刚生过大病,当然,她会 认为他娶她,最主要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嘛。 庞震宇捧住她的脸,暖暖的手掌温著她脸畔,托近她的脸,和他四目相对,轻 轻说:“对不起……那时我以为我随时会死,我不能回应你的爱,因为给不起,怕 来不及训练好你,就撒手了。而我希望把我的成就全转移到你手中,我希望你拥有 在现实生活中独立的本钱,你跟我一样没有家人庇护,我把你当成另一个我,我想 保护你,我不得不对你严酷……因为光是慈悲,不会让你快速成长,而我以为我没 有时间了……” 她听著,听到泪满腮。她想到他讲的神奇时刻,是她愚蠢,将温暖的白天,看 成无情的黑夜。 他俯低,吻走她眼角的泪。 她对他的感激,已不是谢谢两字可以形容的了。反正,未来还很长,她可以用 每一天每分秒,回馈他的爱护。 巫玛亚往旁倾,斜靠在他胸口,幸福地窝著。 庞震宇抬手,将她揽在怀里边。 他们静静地,凝视那朵静美的白莲。听著白桦树的沙响,然后一起体会寒风中, 两人偎著,有多么温暖。 是世路坎坷,是现实世界里种种的不如意,还有无常的等候,让人在遇到真爱 时更心悸。 巫玛亚叹息。“给我你的成就……不如……把你给我。” 这就够了。 就满足了。 卸下过去的阴影,也不再期待未来。 就这时,这当下,这幸福氛围,要好好耽溺著,一起芬芳著。 她在心里,偷偷跟神讲——谢谢祢。 我什么都不缺了。 【全书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