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姨不知道,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只要老姨不知道,即使梅花有什么意外,也 不会影响到大的格局,我是说,企业还会照常运转,相反,就难说了。当然,这样, 有一个人将付出巨大的牺牲,那便是吕作平。让一个男人默默吞下这颗苦果,怎么 说都太残酷了,他在老姨夫手下开货车,每一张票据都得经过老姨夫签字,低头不 见抬头见;他的房子又在厂区对面,站在四楼,厂容厂貌一望可见,这等于把自己 放在火炉上烤,反面正面都是火。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天晚上,从三姨家回来,家里聚了很多人——大姨家 的表哥表弟,四姨家的表弟表妹,还有黑桃女婿,还有另外两个表姐夫。吕作平把 自己弄成大家关注的焦点,感受一定很不好。据我知道,在厂子里,他并不是一个 重要的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些表兄表弟中,有给老姨夫开小车的,有当车间主任 的,有当调度和采购员的,惟他开大解放,每月有半月混在客货混装船上,往济南 烟台送货。就是几天前他从烟台回来的晚上,发现了老姨夫和梅花的事。为了摁住 吕作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我一句,大意是,你等着,我们哥们儿非找老 姨夫算账不可,我们不打他个屁滚尿流才怪。一听,就知道是些哄人的大话,要是 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他们上哪儿挣钱去!要是可以把老姨夫打个屁滚尿流,何 不让吕作平去打!可是很明显,这话吕作平爱听,到后来,他竟在众人的劝说之下, 喝了一碗稀饭。 安抚了吕作平,瞒住了老姨,剩下的,就是梅花的安危了。她会去死吗?答案 是否定的,不会。我这么说,家里人都这么说,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只是一种直觉。 后来我知道,梅花和老姨夫的事,在家族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吕作平不在家的 时候,厂里有客人来,老姨夫的车就常在楼下接梅花。让梅花陪客,并不是什么见 不得人的事,这是家族企业,找谁,都是家里人,梅花又是这一行外甥女中最聪明 最漂亮的一个。关键不在这儿,而是有人发现,梅花陪来陪去,和老姨夫的关系不 正常了。梅花和老姨的办公室紧挨着,梅花管出纳,老姨管机件。老姨在家的时候, 梅花很少出屋,老姨一走,她就走出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欢天喜地的,好像她 是耗子老姨是猫。老姨的儿子在大连上学,老姨夫就在大连给老姨买了一幢别墅, 隔三岔五,老姨就扔了工作,到城里去住。而这个时候,就是梅花的节日了。身体 的活泛,表情的活泛,心情的活泛,挡不住任何人的眼目,用三姨家二表姐的话说, 吱吱扭扭的,都快不是她了。 梅花其实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当年初升高,因为有把握考县重点而最终没考 上,毅然下学进了老姨夫的经编厂。读普通高中,怎么说也比在小镇上当临时工有 前景,有多少大学生都是从普通高中考上的。梅花的面子里面,现实占了很大的比 重。为了现实的面子,她可以不顾长远的面子。然而梅花的性格是,从不为自己的 短浅后悔,这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地方。她不念书,一夜之间当了临时工,回家再见 到我,从不打听有关学习的事。不但如此,她还描了眉,涂了嘴唇,脱了学生装, 一下子把自己打扮成妖艳的女人,在我面前搔首弄姿。那时,我没考上重点高中, 继续念普高,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做学生是个多么低级而愚蠢的选择。在她的影响 下,我愚蠢了半年,也进了经编厂,可是,我做不了梅花。我羡慕做女人,又怀念 做学生,当我在她的鼓动下,涂了嘴唇,又把一条粉红的纱巾系到脖子上,我竟像 葬送什么似的大哭了一场。 我是说,梅花会为眼前的面子作出最现实的选择。没准儿,几天之后,你会在 自由市场的地摊上发现她,身边放着袜子拖鞋内衣内裤之类,放大嗓门冲人群喊, 快来看哪,最优质的袜子最舒服的内裤。让你觉得留在家族企业是件多么低级而愚 蠢的事。可是,我错了。我不但错了,还错得愚蠢而低级。我回家第二天,梅花就 出现了,梅花不是出现在自由市场,而是燕荡山厂区的大院内。我之所以在厂区前 面加一个燕荡山,是说,当我站在母亲的楼上,看到梅花自由自在地向她的办公室 走去,我觉得整个山丘都震动了。我相信,在厂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如我一 样的感受。她的上班,使原来以为平息下来的局势骤然紧张,这不能不牵动每一个 人的神经。如果能够敞开胸怀说真话,在家族这些人中,除了大姨,百分之八十的 人都宁愿梅花出事也不愿她回来。我立即下楼,从两楼之间的过道转过去,进了梅 花的办公室。 梅花见我,十分平静,好像我是厂子里的工人。她说回来啦,坐。梅花的办公 室很现代,组合写字台,软皮沙发,电脑,连饮水机都是豪华型的,可见出老姨夫 工厂现状之一斑。和梅花之间,无需绕圈子,我开门见山,我说,我都知道了,你 不该上班。 梅花眨眨眼皮,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为什么? 我说,吕作平就在楼上,他现在是炸弹。 梅花咧开嘴,笑了一下,说,你高看了他,他不会靠近我,我才是炸弹。 梅花的反应让我意外,她不但不考虑面子、自尊,不考虑给家族名誉带来的损 害,还要把自己当成人体炸弹,一股血蓦地涌上我的脑门。我发作起来,我说你不 会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吧,你太无耻了—— 梅花也许会从我的声音中听出复仇色彩,但对天起誓,我绝对是针对现实。梅 花显然被我的话击中了,隐在化妆品下面的眼影显现出来,突出了眼睛的红肿。她 睁着红肿的眼睛,四下散漫地看着,不反击,也不回答,木木的,仿佛根本不打算 与我对垒。她那样子,让我的手真有些发痒,想扇她的耳光。可是我忍住了,我不 但忍住了,居然还言不由衷地说了句:你总该说说为什么吧? 这句话,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不满只有天知道。这意味着,我在向她传递 一种信息,只要说出充分理由,我是可以理解的。这不是我的态度。在老姨夫和梅 花这件事上,根本不存在理解,也压根就谈不上理由。 我的话正是梅花渴望听到的,在我决定甩门出去的时候,她平心静气地说了一 句话。她说,你问黑桃二姐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