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在街门口,老姨夫把我喊进车里。老姨夫说,春天,你上来!我不想上,我不 想挨近他,他一早向梅花拍钱时,就把我得罪了。但是,我还是上了车,因为大街 上有很多人,我不想跟他们打招呼。我刚上车,老姨夫就把车飞快地开出了屯街。 我不知道老姨夫要去哪里,干什么,但车的速度,让我想起梅花描述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样的速度之后,老姨夫拥抱了梅花。 车上的老姨夫与刚进村时判若两人,与进吕作平家之前判若两人,他不但没有 了衣锦还乡的光彩,还呼哧呼哧直喘,喉节在不住地滑动,好像是那沓钱,把他身 体里某个部位揭开了,如同揭开了一个蒸锅,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气体鼓胀着。在歇 马河边,老姨夫把车停下来。老姨夫停车,却不下车,只用眼睛看着窗外,静静地 坐在那里。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这里早已不是过去,河水少而又少,不是流淌,而是 淤积,河床里到处都是沙冈、泥滩,河岸上的树已被砍光,只剩下稀稀的艾蒿。这 里,正是当年吕家人放风筝的地方,它留下了我青春里最美妙的时光。 老姨夫点燃一支烟,拼命吸着,两眼直直盯着河的远处。他就那么看着,看着, 长时间不语。又不知过去多久,他转过来。当他转过来,喉节不再滑动了,好像, 他鼓胀在身体里的气体在碕望中不知不觉消散了。他说,春天,老姨夫没有做错什 么。 我没有收回目光,依然向长满艾蒿的河岸看着。我说,我知道。 停顿了一会儿,老姨夫又说,你知道了就好,家里人把你老姨夫看成什么?畜 生。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我不语,老姨夫转移了话题,说,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年,一烦了,就他妈 的想回歇马山庄。 我想,人都这样,有了成就感,就想回老家。 老姨夫说,当年要是不出来,一直在乡下,种房前屋后一亩三分地,多好。 我想,人都是出来后才这么想。 老姨夫说,你不知道,老姨夫打小就喜欢泥土。 我想,那你为什么出去掌鞋? 老姨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要不是你姥爷一直看不上我,觉得你老姨嫁给 一个没根没底的我丢了翁家人,我不会出来。我出来掌鞋,办工厂,就是为了女人, 为了让女人的家族看得起我……可是,我哪里想到,害就害在女人身上,害就害在 家族身上……我这辈子都和女人、家族搅不清,我他妈的这是命! 老姨夫的话,让我想起这些年来他为翁家人创造的一切,可是,因为提到女人, 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直要说的话。我说,你能说你没爱过梅花? 听我这么说,老姨夫一下子闷住了,仿佛一个刚刚找到出口的人突然遇到拦路 虎。他朝窗外吐一口痰,手用力揉着下巴,许久,说,是,是我不好,我那天不知 怎么了,很冲动,我一直后悔,我……都是她…… 我说,你其实是爱着梅花的。 老姨夫没再说话,长长吁了口气,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方向盘,想 握碎什么的样子。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约有两分钟,老姨夫清了清嗓子,又开始 说话。他说,感情,哼,我他妈的最害怕谈感情,你还记得在大连见过那个做食品 生意的李田吗?我对她有过感情,可是她骗了我二十万就再也没影了。梅花对我好, 我心里有数,她跟了我这么些年,一心一意,她又是我外甥女儿,当然有感情!有 感情就有,谁也没不让,我待她好,就行了,她非得逼我……逼我不成,就和吕作 平合伙谋害我……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吕作平骗我也就够了,吕作平找我签字报 白条,也就够了,梅花还要和他合伙! 老姨夫的话让我震惊,他居然这么清楚。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认为梅花骗他。 老姨夫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向我伸手,咱们家里, 你出去了不算,你说哪一个不是在向我伸手?!哪一个不是? 我眼睛看定了河对岸的稻田,难过像微风中的稻浪,在我的心里滚动。老姨夫 居然这么看家里人!他这么看老姨,看大姨三姨四姨,看我的父母,都可以,惟独 不能这么看梅花,梅花是真心的。 梅花不是那种人。我替梅花辩解。 老姨夫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有点像吼,他说,一样!在我眼里,都一样! 老姨夫的嘴唇哆嗦着,鬈发在头上微微颤抖,跟谁打架似的。他说,实话跟你 说了吧,我确实爱梅花,我爱她爱到了骨髓! 老姨夫声音急切,响亮,无遮无拦的,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他说,再早,她没 说出来,我不知道我爱她,后来我知道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她是 好,她不像你老姨,也不像我在外面遇到的所有女人,她在你身前身后转,就像这 野地里的风在你身前身后转,她身上永远有一股泥土味,在外面受骗上当拼累了, 一想到她就贴心贴肺的好受,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歇马山庄,她都快成我办厂惟 一的动力了,惟一……可是她,她却这样对我…… 难过再也不是稻浪,而是稻浪上方飞舞的蜻蜓,它们在我的心里扑腾着,挣扎 着,使我的胸口迅速膨胀。我把目光从老姨夫握方向盘的手上移开,终于忍不住, 推开车门,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