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是这一天多来吉久遇到的惟一的热乎气儿,也是这一冬以来遇到的惟一的热 乎气儿,整整一冬,他的身子都没暖和过,他的手脚一直都是凉的,麻的,尤其手。 因为他在扒虾头的时候不能戴棉手套,他的手往往冻得像是别人的手,毫无知 觉。 入冬以来,他做过好多次梦,那梦里总有母亲的笑脸,有狗皮袖筒两头伸出来 的毛绒绒的狗毛。也怪了,他的梦里只要有母亲,就有狗皮袖筒,母亲总是站在堂 屋,笑盈盈地送给他狗皮袖筒。今天,终于不再是梦了。 见火不旺,吉宽亲自拿起炉钩,在炉底哗刺哗刺来回钩着,火星顺着一杆烟的 上升,立时蹿起了火苗,“小姐,拿柴火来,烧旺点。” 响英来了,依然是傍晚时分穿的那件对襟小花袄,嘴唇上依然沾着怯生生的笑, 她抱了几棵木棒扔到炉子旁,又转身倒水去了。她转身的时候,留下了一股粗咧咧 的粉香。这时,吉宽沉着个脸,向吉久使了眼色,低声说,“像个男人!” 声音虽低,却是又重又狠,仿佛咬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吉久的脸、鼻子、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身子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哆嗦了,不知 是真的暖了,还是哥哥那句话起了作用。 其实,吉宽知道,吉久再暖,他的腿和手肯定还是麻的,它们和耳朵鼻子肯定 是骨肉分家的。所以,吉宽一次性的,把响英送来的木棒都填进了炉子。 腰花,肥肠,很快就端上来了,吉宽把一瓶白酒一分两半,和吉久一人一杯, 吉宽一上口就下了半杯,之后说:“喝,哥今儿个赚了钱,咱好好喝!” 吉久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其实不怎么喜欢酒的,他只是太饿了,他除了 盼望有个暖和气儿,最盼望的,还是吃一顿饱饭。他已经一天半没有吃饭了,所以, 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面吃了下去。 吉久吃完一碗面,吉宽把自己这一碗也推给他,说,“你都吃了罢,我要喝酒。” 吉宽不吃饭,当然是因为他吃过饭了,吉宽不吃饭,却一直不停地说话。吉宽 不停地说话,只是一句话“妈的,咱是男人,咱得学工头,咱怎么说也是个男人!”? 吉宽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其中的含意吉久是应该明白的。吉久也确实明白了, 因为后来,他不光脸膛、脖子、眼窝和脸、鼻子、耳朵一样放出光彩,他的头发, 他的整个人,都放出了湿漉漉的光彩。 两碗面条下了肚,一条冻僵了的蛇复苏了,血管里的血化开了的雪一样在身上 流,痒酥酥的顺脖口往下走,直奔胳膊,直奔下体。这一点,吉宽看在眼里,也体 会在心里。当吉宽感受到有东西在吉久身上痒酥酥地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 子,“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大声冲二妹子道:“来吧,侍候侍候俺哥俩。” 吉宽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老嫖客,不但镇定且富有经验,傍晚时分闪烁 迟疑的样子丝毫不见。 吉宽镇定,二妹子更是镇定,她早就觉得他不是新手,不过是在二妹子面前装 装罢了。可是二妹子不知道他和弟弟,他俩到底谁要谁。是他弟弟要小姐,是他要 小姐。说实在话,不管是他,还是他弟弟,二妹子都是不想陪的,看外表,就知道 他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下了一天的大雪,也实在是太无聊了,太寂寞了。 吉宽不由分说就把小姐指给了弟弟,并且让他们先走。小姐响英顺利地响应着 吉宽,拽着吉久的手,进了后厨。 二妹子的后厨到底有多大,有几铺炕,吉宽是无法知道的,他只听村里人说, 那后边还有好几个包间,专供村干部什么的领人来。今天,他想知道吗,说句心里 话,非常想。可是,当他的弟弟和小姐离开了他,他立即又回到原来的他了,他看 都没看二妹子一眼,佝着肩,缩着头,用一根手指,把钱推给二妹子,沉闷然而坚 定地说:“结账!” 结了账,吉宽从小馆里走了出来,把自己送到夜晚的雪地里。雪似乎小了,但 风却大了,呜呜呜的,仿佛有无数只野兽在嚎哭。吉宽站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里,故 意让自己冷,让自己失去知觉。可是,他的知觉灵敏着呢,雪花刚刚打进他的领口, 他就感到了一股痒酥酥的溪流,它们虫子似的,东爬西爬,一涌一涌的。 在这个晚上,由于怎么冻都不觉得冷,由于大脑的思维异常活跃,吉宽还想起 了另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他和一个女子差一点就睡在一起了。 他要是和她睡在一起,他们就结婚了,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他和那女子,是 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一天媒人把那女子领到他家就走了,扔下他们俩。那是一个 多好的机会呀!那时他才二十五岁。那时他和那女子之所以没睡成,是因为他一想 抱那女子,那女子就提房子,说要是不答应盖新房就不让他动她。即使借钱,他也 是有能力盖新房的,可是他就是不想在抱那女子之前给她他妈的说法,他就不知道 他妈的这新房旧房和抱她有什么关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一下子就火了,呜 呜嗷嗷把她骂了出去。黑灯瞎火的把一个就要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骂了出去,从此 就没人敢提媒了,没人提媒也不要紧,人们还说他神经病!没有人提媒,他也绝不 因此而盖房子,栽树引凤,绝不!他就是这么倔!他其实早就攒足了盖房子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