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平结婚这天,潘桃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外看光景。潘桃穿着乳白色羽绒大衣, 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潘桃也是歇马山庄新媳妇,昨天才从城里旅行结婚回来。潘桃 最不喜欢结婚大操大办,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身前身后被人围着,好像展览自己。 关键是,潘桃不喜欢火爆,什么事情搞到最火爆,就意味已经到了顶峰,而结婚, 只不过是女孩子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哪里是什么顶峰?再说,有顶峰就有低谷, 多少乡下女孩子,结婚那天又吹又打披红挂绿,俨然是个公主、皇后、贵妇人,可 是没几天,不等身上的衣服和脸上的胭脂褪了色,就水落石出地过起穷日子。潘桃 绝不想在一时的火爆过去之后,用她的一生,来走她心情的下坡路。于是,她为自 己主张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跟新夫玉柱到城里旅行了一趟。城就是玉柱当民工盖楼 的那个城,不小也不算大,他们在一个小巷里的招待所住了两晚,玉柱请她吃了一 顿肯德基,一顿米饭炒菜,剩下的,就是随便什么旮旯小馆,一人一碗葱花面。他 们没有穿红挂绿,穿的,是潘桃在镇子上早就买好的运动装,两套素色的白,外边 罩着羽绒服。他们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然而越平常,越朴素, 越不让人们看出他们是新婚,他们的快乐就越是浓烈。他们白天坐电车逛商场只顾 买东西,像两个小贩子,回到招待所,可就大不一样。他们晚上回来,犹如两只制 造了隐私的小兽,先是对看,然后大笑,然后就床上床下毫无顾忌地疯。事实证明, 幸福是不能分享的,你的幸福被别人分享多少,你的幸福就少了多少。这是一道极 简单的减法算式,多少大操大办的人家,一场婚事下来,无不叫喊打死再也不要办 了,简直不是结婚,是发昏。可是在歇马山庄,没有谁能逃脱这样的宿命。潘桃这 看似朴素的婚礼,其实是一种精心的选择,是对宿命的抗拒。潘桃的朴素里,包含 了真正的高雅。潘桃的朴素里,其实一点都不朴素,是另外一种张扬。它真正张扬 了潘桃心中的自己。有了这样巨大的幸福,有了这样巨大的与众不同,从城里回来, 潘桃与以前判若两人,见人早早打招呼说话,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傲慢。不但如此, 今天一早,村东头于成子家的鼓乐还没响起,潘桃就走出屋子,随婆婆一道,站在 院外墙边,远远地朝东街看着。 同是看光景,潘桃的看和婆婆的看显然很不一样。潘桃尽管在笑,但她的看是 居高临下的,或者说,是因为有了居高临下的态度,她才露出浅浅的笑。她笑里的 目光,是审视,是拒绝与光景中的情景沟通与共鸣的审视,好像在说,看吧,看能 热闹到什么程度!也好像在说,看呗,不就是热闹吗?婆婆的看却是投入的,是极 尽所能去感受、去贴近那热闹的。她先是站在院外墙边,当鼓乐通过长长的街脖传 过来,就三步并成两步蹿到大街对面的菜地里。婆婆张着嘴,目光里的游丝是顺着 地垄和街脖爬过去的,充满了眼气和羡慕。歇马山庄多年来一直时兴豆子宴,潘桃 的婆婆为儿子结婚攒了多少年的豆子,小豆黄豆绿豆花生豆,偏厦里装豆的袋子烂 了一茬又一茬,陈换新新压陈,豆子里的虫子都等绿了眼睛,可是,就在临近结婚 半个月的时候,潘桃亲自上门宣布旅行结婚的计划。大妈,俺想旅行结婚。潘桃语 气十分柔和,眼里的笑躲在两湾清澈的水里,羞怯中闪着小心翼翼的波光。可是在 婆婆看来,潘桃清澈的眼睛里躲的可不是笑,而是彻头彻尾的严肃;羞怯里闪动的, 也不是小心翼翼,而是理直气壮的命令。因为潘桃说完这句话,立即又跟上一句 “玉柱也同意旅行结婚”。婆婆的眼睛于是也像豆子里的虫子,绿了起来。潘桃婆 婆嫁到歇马山庄,真就没憷过谁,她当然不会憷潘桃,但是她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 想法。她淡淡地说,玉柱同意旅那就旅吧。 其实潘桃婆婆最了解自己,她憷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在儿子 面前的无骨。她流产三次保住了一个儿子,打月子里开始,儿子的要求在她那里就 高于一切。儿子打喷嚏她就头痛,儿子三岁时指着大人脚上的皮鞋喊要,她就爬山 越岭上县城买,儿子十六岁那年,书念得好好的,有一天放学回来,把家里装衣服 的木箱拆了,说要学木匠,她居然会把另一只木箱也搬出来让他拆。村里人说,这 是命数,是女人前世欠了别人的,这世要她在儿子身上还。潘桃从他最无骨的地方 下刀子,疼是真疼,空虚却是持久的。儿子带儿媳出去旅行那几天,看着空落寂寞 的院落,她空虚得差点变成一只空壳飘起来。别人家的热闹当然不是自己家的热闹, 但潘桃婆婆还是像看戏一样,投入了真的感情,只要投入了真的感情,将戏里的事 想成自家的事,照样会得到意外的满足。 李平是十点一刻才来到歇马山庄屯街上的。这时候人们并不知道她叫李平,大 家只喊成子媳妇。来啦,成子媳妇来啦。男人女人,在街的两侧一溜两行。冬天是 歇马山庄人口最全的时候,也是山庄里最充闲的时候,民工们全都从外边回来了。 男人回来了,女人和孩子就格外活跃,人群里不时爆出一声喊叫。红轿子在凹凸不 平的乡道上徐徐地爬,像一只瓢虫,轿子后边是一辆黄海大客,车体黄一道白一道 仿佛柞树上的豆虫,黄海大客后边,便是一辆敞篷车,一个穿着夹克的小伙子扛着 录像机正瞄准黄海大客的屁股。成子家在屯子东头,女方车来必经长长的屯街,这 一来,一场婚礼的展示就从屯西头开始了。人们纷纷将目光从鼓乐响起的东头拉回 来,朝西边的车队看去。人们回转头,是怕轿车从自己眼皮底下稍纵即逝,可万万 没想到,领头的红轿车爬着爬着,爬到潘桃家门口时,会停下来,红轿子停下,黄 海大客也停下,惟敞篷车不停,敞篷车拉着录像师,越过大客越过红轿开到最前边。 敞篷车开到前边,录像师从车上跳下来,调好镜头,朝轿车走去。这时,只见轿车 门打开,一对新人分别从两侧走下,又慢慢走到车前,挽手走来。山庄人再孤陋寡 闻,也是见过有录像的婚礼,可是他们确实没有见过刚入街口就下车录像的,关键 这是大冬天,空气凛冽得一哈气就能结冰,成子媳妇居然穿着一件单薄的大红婚纱, 成子媳妇的脖子居然露着白白的颈窝。人们震惊之余,一阵唏嘘,唏嘘之余,不免 也大饱了一次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