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潘桃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潘桃只知道无怨无悔地携带着它,拜年、回娘家、上 温泉洗衣服。潘桃再也不穿旅行结婚时穿的那套休闲装了,对于休闲的欣赏是需要 品位的,乡下人没有那个品位。潘桃换了一套大红羊毛套裙,外面罩上一件红呢大 衣,脚上是高皮靴。她走起路来脚步平推,不管路有多么不平,都要一挺一挺。 她见人时,满脸溢笑。潘桃一旦把自己打扮起来,一旦注意起自己的举止,喝彩声 便像冬日里的雪片一样飘然而下,好像来了一场强劲的东风,把昔日飘荡在村东成 子媳妇家的喝彩一遭刮了过来。潘桃几乎都感到村东头的空荡和寂寞了。 如此一来,原来是潘桃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的想法,被人们口头表达了出来:你 说是成子媳妇好看,还是潘桃好看?当然是潘桃,那成子媳妇要是不化妆,根本比 不上咱村的潘桃。你说是成子媳妇洋气还是潘桃洋气?怎么说呢,在早真没觉得潘 桃洋气,就是个俊,谁知这结了婚,那么有板有眼打扮起来,还真的像个城里人。 人们把这些比较当着潘桃说出来,是怎样满足着潘桃失落已久的心情啊!潘桃脸上 的笑毫无拘束地向四处溢开。潘桃不谦虚,不否定,也不张扬,该干什么干着什么, 一如既往。但是人们在这句话后面,往往还跟着另一句话:这两个新媳妇,还比上 了。这样的话,就没有前边的话含蓄,也没有前边的话中听,好像一只扒苞米的锥 子,一下子就穿透本质。潘桃在心里说,谁比了,分明是你们大家比的嘛,俺自从 大街上看过她一眼就再没见过面,她长的什么样都记不得了,俺凭什么跟她比。但 是嘴上没说。 不管在心里怎么跟别人犟,潘桃还是不得不承认,成子媳妇,已经驱之不去地 深入了她的内心,深入了她的生活。她最初还是隐蔽的,神秘地绕在她的身边,后 来,她被人们揭破,请了出来。她一旦被人们揭破,请了出来,又反过来不厌其烦 地警醒着潘桃——她在跟成子媳妇比着。这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实,也是一个 不容置疑的事实,许多时候,走在大街上,或上温泉洗衣服,她都在想,成子媳妇 在家干什么呢,成子媳妇会不会也出来洗衣服呢,为什么就一次也见不到她呢? 真正清楚这个事实的,还是农历三月初六这天,这是歇马山庄大部分民工离家 的日子。这一天一大早,潘桃就把玉柱闹醒,潘桃掀着被窝,直直地看着玉柱。潘 桃看着玉柱,目光里贮存的,不是留恋,也不是伤感,而是一种调皮。潘桃显然觉 得分别很好玩,很浪漫,她甚至迅速穿上衣服,一高跳到地下,一边捉迷藏似的躲 着玉柱对她身体的纠缠,一边像一只挑逗老猫的耗子似的叽叽笑着。潘桃真的是过 于浪漫了,不知道生活有多么残酷,不知道残酷才是一只隐藏在门缝里的老猫,一 旦被它逮住,你是想逃都逃不掉。直到看着玉柱和一帮民工乘的马车消失在山冈, 潘桃还是带着笑容的。可是,当她返回身来,揭开堂屋的门,回到空荡荡的新房, 闻到弥漫其中的玉柱的气息,她一下子就傻了,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她好长时间神 情恍惚,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干什么,搞不清楚自己跟这里 有什么关系,剩下的日子还该干什么。潘桃在方寸小屋转着,一会儿揭开柜盖,向 里边探头,一会儿又放下柜盖,冲墙壁愣神,潘桃一时间十分迷茫,被谁毁灭了前 程的感觉。后来,她偎到炕上,撩起被子捂上脑袋躺了下来。这时,她眼前的黑暗 里,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离别的玉柱,而是成子媳妇——她在干什么?她也 和自己一样吗? 成子媳妇第一次知道潘桃,还是听姑婆婆说起的。成子母亲走了,住在后街岗 梁上的成子的姑姑,就隔三差五过来指导工作。成子奶奶死得早,成子姑姑一小拉 扯成子父亲和叔叔们长大,一小就养成了当家做主说了算的习惯,并且敢想敢干, 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出嫁那天,正坐喜床,忽听婆家的老母猪生崽难 产,竟忽地就跳下炕,穿过坐席的人群跳进猪圈。后来媒人引客人到新房见新媳妇, 就有人在屋外喊,在猪圈里哪。这段故事在歇马山庄新老版文翻过多次,每一次都 有所改动,说于淑海结婚那天是跟老母猪在一起过的夜。翻新的版本自然有夸张的 成分,但成子的姑姑爱管闲事爱操心确是名副其实。还是在蜜月里,姑婆婆的身影 就云影一样在成子家飘进飘出了。她开始回娘家,并不说什么,手卷在腰间的围裙 里,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成子媳妇让她坐,她说坐什么坐,家里一摊子活儿呢。可 是一摊子活儿,却又不急着走。姑婆婆想拥有婆婆的权威,肯定不像给老母猪生崽 那样简单,老母猪生崽有成套的规律,人不行,人千差万别,只有了解了千差万别 的人,你才能打开缺口。过了年,也过了蜜月,瞅两个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姑婆婆 来了。姑婆婆再来,卷在围裙里的手抽了出来,袖在了胯间。姑婆婆进门,根本不 看成子媳妇,而是直奔西屋,直奔炕头。姑婆掀开炕上铺的洁白的床单,不脱鞋就 上了炕,在炕上坐直坐正后,将两只脚一上一下盘在膝盖处,就冲跟进来的成子媳 妇说:成子媳妇你坐,俺有话跟你讲。成子媳妇反倒像个客人似的偎到炕沿,赶忙 溢出笑。大姑,你讲。姑婆婆说:俺看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太飘!姑婆婆先在 主观上否定,成子媳妇连说是是。姑婆婆说,就说那潘桃,结了婚,倒像个姑奶奶, 泥里水里下不去,还一天一套衣裳的换,跟个仙儿似的,那能过日子吗?姑婆婆从 别人身上开刀,成子媳妇又不知道潘桃是谁,便只好不语。姑婆婆又说,当然啦, 你和潘桃不一样,俺看了,你过门就换过一套衣裳,还死心塌地地干活儿,不过, 光知干活儿不行,得会过日子!什么叫会过日子,得知道节省!节省,也不是就不 过了,年还得像年节还得像节,俺是说得有松有紧,不能一马平川地推。姑婆并没 有直接指出成子媳妇的问题,但那一层层的推理,那戛然而止的语气,比直接指出 还要一针见血,这意味着成子媳妇身上的问题大到不需要点破就可明白的程度。成 子媳妇眼睑一点点低下去,看见了落到炕席上的沉默。这沉默突然出现在她和姑婆 婆中间,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眼睑又一点一点抬起来,从中射出的光线直接对准 了姑婆婆的眼睛。成子媳妇开始检讨自己了,成子媳妇说,姑姑你说得对,年前年 后我天天做这做那的,是有些大手大脚了,我只想到爸和成子过了年又要走,给他 们改善改善,就没想到改善也要有时有刻。话里虽有辩解的意思,但目光是柔和的, 声调也是柔软的,问题又找得准确,姑婆婆在侄媳妇面前的权威便从此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