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节俭,可以说是乡村日子永恒的话题,也是乡村日子的精髓,就像爱情是人生 永恒的话题,是人生的精髓一样。姑婆婆由这样的话题打开缺口,一些有关日常生 活如何节俭的事便怎么扯也扯不完了。缸里的年糕即使想吃,也不要往桌子上端了, 要留到男人离家的时候。打了春,年糕不好搁,必须在缸盖上放一层牛皮纸,纸上 面散一层干苞米面子,苞米面吸潮又隔潮。圈里的克郎猪不用喂粮食,刷锅水上漂 一层糠就行,猪不像人,猪小的时候喝浑水也能疯长……耐心而细致的教导如何水 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着成子家的日子。没人知道,成子媳妇吸纳着、接受着这一滴 滴水珠的同时,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过去。她十九岁以前在乡下时,满脑子全装的 外面的世界,就从没留心母亲怎么过的乡村日子,十九岁之后进了城里,被影子样 的理想吊着,不知道节气的变化也不懂得时令的要求,尤其见多了一桌一桌倒掉的 饭菜,有时真的就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因为一心一 意要操持好这个家,过好小日子,成子媳妇对姑婆婆百般服从百般信赖,开始一程 一程用心地检讨自己。成子媳妇想到自己的大操大办,成子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只 说简单摆几桌,都是她的坚持。于是成子媳妇说,要是没结婚时就跟姑姑这么近, 大操大办肯定就不搞了,当时只图一时高兴,只想到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就没想到 细水长流。成子媳妇的检讨是由浅入深完全发自内心的,时光的流动在她这里,也 同样隔膜了最初的感觉,长出了一层青苔,让她忘记了锣鼓齐鸣张灯结彩送走一个 旧李平,划出心目中一个崭新的时代对她有多么重要。然而正是成子媳妇的检讨, 使潘桃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姑婆婆的话语中。不能这么想啊成子媳妇,这一点浪费 俺是赞成的,庄稼人平平淡淡一辈子,能赶上几个好时候?有那么一半回吹吹打打, 风光一下,也展一展过日子的气象,提一提人的精神。不都讲潘桃吗,她和你一样, 也找了咱屯子里的手艺人,人也好看,没过门那会儿,她在咱屯子里呼声最高,可 就因为你操办了她没操办,你一顿家伙就把她比下去了,灰溜溜的。听说你结婚那 天从她家门口走过,看你一眼,笑都不自在了。咱倒不是为了跟谁比好看不好看, 咱是说结婚操办总是会办出些气象,气象,这是了不得的。 姑婆婆的节俭经是有张有弛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让成子媳妇相当服 气,也对自己的盲目检讨不好意思。然而从此,让成子媳妇格外上心的,不是如何 有张有弛地过节俭日子,而是一个叫着潘桃的女子。有事没事,她脑中总闪着潘桃 这两个字,她是谁?她凭什么吃醋? 那是歇马山庄庄稼人奢侈日子就要结束的一天。这一天,成子、成子父亲和出 民工的男人一样,就要打点行装离家远行了。在成子的传授下,成子媳妇效仿死去 的婆婆,在男人们要走之前的两天里,菜包菜团弄到锅里大蒸一气。在此之前,成 子媳妇以为婆婆的蒸,只为男人们准备带走的干粮,当她真正蒸起来,将屋子弄出 密密的雾气,才彻底明白这蒸中的另一层机密。有了雾气,才会有分离前的甜蜜, 蒸汽灌满屋子看不见人的时候,平素粗心的成子,大白天里就在她身后蹭来蹭去。 雾气的温暖太像一个人的拥抱。往年这个日子,是母亲把成子支出去,如今,公公 一大早就出了院门,吃饭时不找绝不回屋。雾气里的机密其实是一种潮湿的机密, 是快乐和伤感交融的多滋多味的机密,那个机密一旦随雾气散去,日子会像一只正 在野地奔跑的马驹突然跑近一座悬崖,万丈无底的深渊尽收眼底。送走公公和成子 的上午,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呆在屋里,没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裸露 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 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没有蒸汽的屋子使成子媳妇无法再呆下去,不 多一会儿,她就打开屋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眼前一片空落,早春的街头比屋 子好不到哪儿去,无论是地还是沟还是树,一样的光秃裸露,没有声响,只有身后 猪圈的克郎猪在叫。这时,当听到身后有猪的叫声,成子媳妇有意无意地走到猪圈 边,打开了圈门。成子媳妇把白蹄子克郎猪放出来,是不知该干什么才干的什么, 可是克郎猪一经跑出,便飞了一般朝院外跑去。成子媳妇毫无准备,惊愣片刻立即 跟在后边追出来。成子媳妇一倾一倒跟在猪后的样子根本不像新媳妇,而像一个日 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克郎猪带成子媳妇跑到菜地又跑到还没化开的 河套,当它在冰碴儿上撒了个欢又转头跑向中屯街,成子媳妇发现,屯街上站了很 多女人,她还发现,在屯街的西头,有一团火红正孤零零伫在灰黄的草垛边。看到 那团火红,成子媳妇眼睛突然一亮,一下子就认定,是潘桃—— 大街上遥遥的一次对视,成子媳妇是否真正认出了潘桃,这一点潘桃毫不怀疑。 虽然成子媳妇从外边嫁过来,如夜空中划过一颗行星,闪在明处,不像潘桃,在人 群里,是那繁星中的星星点点,在暗处,但不知为什么,潘桃就是坚信。那一时刻, 成子媳妇认出了自己。人有许多感受是不能言传的,那一双迷茫的眼睛从远处投过 来,准确地泊进她的眼睛时,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