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经历了猪跑人撵那个日子,成子媳妇的心情十分沮丧,屯街上远远看着自己的 那些女人的脸,潘桃的脸,常常浮现在她眼前。她想自己那天多么狼狈啊,简直像 疯子。然而许多时候坏上加坏又是一种好,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惦念着村里女 人怎么看她,倒使她从万丈底的空虚中解脱出来。惦念,因为有那样一个惊心动魄 的场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内容,供她在静下来的时光里咀嚼。尽管咀嚼的结果让 人脸红和难堪,但总比空落着好,总比在空落时,回想这个家曾如何热腾腾装满了 雾气要好。那回想的一瞬倒是美好,可是只要定睛一瞅,不免又落到万丈深渊。因 为羞怯和难堪常常在转念之中跳出来与她做伴,成子媳妇的心思开始往屯子女人身 上转了。她非常想在某一个时辰,换上一身好衣服,大摇大摆走到她们面前,像她 结婚那天那样,让她们看看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这种想法是如何拯救了家里的彻 底空下来的成子媳妇,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有姑婆婆的监督,成子媳妇没有常换衣服,但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 站在镜前描眉画眼。她在城里学会化一手淡妆,看似没化,其实比化了还叫人舒服。 她脱掉了结婚时母亲给她做的絮得很厚的棉袄,换上一身锈红色毛衣外套。这件毛 衣外套是在一家叫着沃尔玛的超市里买的,也是一次告别城市的挥霍,花了她四百 块钱。这件衣服的好处是既现代又古朴,它的领子和袖子上镶着花边,是白线黑线 两种,有一点不中规矩,但它的腰身却很收,也很长,是传统中式服装的样子,两 边留着开气。结婚之后,她一直没舍得在家里穿,想留到开春后上集或回娘家时穿。 现在,既然在家变得这么重要,成子媳妇便慷慨地从衣柜里抽出它。穿了锈红色毛 衣外套的成子媳妇,不管是在堂屋烧火,还是在院子里喂猪,或是到大田翻地,都 希望有人看她。乍暖还寒,一件毛衣风一吹就透,可是越冷越能提醒着什么。她在 灶坑烧火,她的风门是打开的,她在院里喂猪,她的眼神是不看猪槽的,当她走出 门口来到河套边的大田,她的后脑勺便又长出一双眼睛。事实上她确实看到了很多 眼睛,门口的立柱上长着眼睛,墙头的枯草上长着眼睛,歇马山庄的大街到处都是 眼睛,在这些眼睛中,潘桃的眼神尤其专注而投入,似要往她的心上看去的那种。 事实上,在这空寂又漫长的春天里,成子媳妇只吸来了一双眼睛,那便是她的姑婆 婆。姑婆婆的目光从敞开的大门口射进来,是藏在一条窄窄的缝隙里,她先是眯着 上下眼皮,之后抻开了眼角睁开来,是把她推到远处再拉近的样子。姑婆婆把她从 眼睛中推出去再拉进来,却没有一句批评,接着就去讲买什么样的鸡崽的事。但姑 婆婆的不批评,是要告诉她她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然而在这件事上,成子媳妇恰 恰没有立即检讨,她希望用时间来告诉姑婆婆,她一春天也不会换掉它的,她会用 日光和泥土来弄旧它,从而告诉她,这其实就是下地干活儿穿的衣服。 然而,成子媳妇做梦不曾想到,在她目光跳到躯体之外,常常以局外人的角度 打量自己,因而很少向自己的真实生活细看时,她的家里来了潘桃。地瓜的须蔓从 村西爬到村东经历了怎样的难度成子媳妇无法知道,地瓜地须蔓在爬进一方孤零的 宅院时,一张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只葡萄一样黑幽幽的眼睛。当时成子媳妇正在为新 买的鸡崽夹园子,突然转头,看见了潘桃。成子媳妇初见潘桃,一下子惊呆,你… …潘桃笑了,葡萄里闪出两颗灵动的核,没有说话。 你是潘桃! 作出这样果断的判断之后,成子媳妇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扔掉手中的苞米秸 子。成子媳妇在最初的一瞬,还肤浅地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毛衣,以为是毛衣吸来了 潘桃。后来,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这种落,不 是落到踏实的平地,而是往泥坑里陷,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 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 ………… 你叫什么名字? 李平。 你的毛衣挺好看的,显得人苗条。 嗯…… 走在路上时,潘桃并不知道见到成子媳妇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会进门就夸 她,都因为潘桃心中的成子媳妇,还是河边那个臃肿的成子媳妇。 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 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底的真。而一旦见了心底的真,说了真话,局面便立即变成另 一个样子。成子媳妇十分清醒潘桃夸自己,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也十分清楚潘桃 的夸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穴见插图136页? 雪因为有了这样一层感受,成子媳 妇觉得自己在从泥坑往上升,往上浮,眼睛的潮湿瞬间蒸发,留下股微微的凉意。 随之,成子媳妇眼睛里汪满了笑,说,都说潘桃是咱村最漂亮的媳妇,果真不假。 相互道出肺腑之言,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那情形就 仿佛一对初恋的情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公开了相互的爱意之后,反而不知所措一 样。她们不是恋人,她们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 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尤其在潘桃那里。她们对看 着,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实一阵虚一阵,实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深深 的羞法,虚时,她们的眼睛、鼻子、脸,统混作了一团,梦幻一般。一阵迷乱之后, 成子媳妇终于笑出声来,说,看我,还不请你到家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