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矫情归矫情,盼望还是一点点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的日常生活。潘桃不再动 辄就往李平家跑了,而是在家里里外外收拾卫生。李平不但地下棚上家里家外扫了 个遍,还到镇子上买来天蓝色油漆,重新漆了一遍门窗。盼望在她们做完了这一切 之后,又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身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们分别从内心里赶 走对方,一个人在新房里默默地等待一个如胶似漆地拥抱的时候,一种刻骨铭心的 身体里的饥渴竟山塌地陷般率先拥抱了她们。 冬月初三,歇马山庄的民工们终于有回来的了。他们先是由后街的王二两带头, 然后山路那边,就出蘑菇一样;一个一个钻出来。他们由小到大,由远到近,几乎 两三天里,就一古脑儿涌进村子。他们背着行李,大步流星走在山路上,歇马山庄, 一夜之间,弥漫了鸡肉的香味烧酒的香味。这是庄户人一年中的盛典,这样日子中 的欢乐流到哪里,哪里都能长出一棵金灿灿的腊梅。 然而,欢乐不是乡村的土地,不可以平均分配。在欢乐被搁浅在大门外的人家, 腊梅是一棵只长刺不开花的枝条。当捎口信的人说,玉柱和他的父亲,和一家装修 公司临时签了合同,要再干俩月,空气里顿时就长出了有如梅花瓣一样同情的眼睛。 在外边,谁能揽到额外的活谁就是英雄好汉,最被人羡慕,可回到家里,就完全不 同,回到家里,捎信人倒变成了英雄好汉。捎口信的人刚走,潘桃就晃晃悠悠回到 屋子,一头栽到炕上。 在婆婆眼里,潘桃的表现有些夸张了,无非是晚回来几天,又不是遇到什么风 险,是为了赚钱,大可不必那个样子。再说啦,就是真的想男人想疯了,人面上也 得装一装,那个样子,太丢人现眼了。但是,婆婆没有说出对潘桃的不满。自从寒 风把男人们要回来的消息吹了回来,婆婆也变了样子,变回到年初潘桃刚结婚时那 个样子,一脸的谦卑,好像寒风在送回山庄女人丢失在外的那一部分生活时,也带 回了温和。潘桃的婆婆不让潘桃干活,不停地冲潘桃笑,当天晚上,还做了两个荷 包蛋端到西屋,小心翼翼说,桃,起来吃啊,总归会回来的嘛。 一连好几天,潘桃都足不出户,她的母亲闻声过来叫过她。要她回娘家住几天, 潘桃没有答应。父亲回来了,娘家的欢乐属于母亲而与她无关。婆婆劝她上外边走 走,散散心,或到成子媳妇家串串,潘桃也没有理会。山庄的女人一旦被男人搂了 去,说话的声调都变得懒洋洋了,她不想听到那样的声音。李平倒不至于那么肤浅, 会当她的面藏着掖着,故意说男人回来的不好,甚至会说多么想她。可是,好是藏 不住也掖不住的,相反,越藏越掖越露了马脚。冬月,腊月,两个月的时光横亘在 潘桃面前,实在是有些残酷了,它的残酷,不在于这里边积淤了多少煎熬和等待, 而在于这煎熬和等待无人诉说,而在于这煎熬和等待里,抬头低头,都必须面对一 个人——婆婆。 女人的世界其实没多大,就两个人。李平实在了不起,李平的总结太精辟了。 李平的男人回来了,就有了她的又一个世界,李平有了那样男人女人两个人的世界, 便抛下她,撇下她,婆婆便成了她惟一的世界。最初的日子,潘桃对婆婆是拒绝的, 不接受的,婆婆冲她笑,她不看她,婆婆把饭做好,喊她吃饭,她爱理不理,即使 吃,也要等着婆婆的喊停下十几分钟之后,那样子好像是婆婆得罪了她,是婆婆导 演了这天大的不公。结婚以来,她一直拒绝着与婆婆交流,她将一颗心从李平那里 收回来,等待的本是玉柱那巨大的怀抱,现在,那怀抱不在,却出现了躲避大半年 的婆婆,这哪里是什么不公,简直就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对她的惩罚,那意思好像在 说,这一回看你怎么办? 老天爷对潘桃的惩罚自然就是对潘桃婆婆的奖赏,老天爷把儿媳妇从成子媳妇 那里夺回来,又不一下子送到儿子怀抱,潘桃婆婆真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十几年 来,男人一直在外边,独自守日子惯了,男人早回来晚回来,已不是太在乎,换一 句话说,在乎也没用,你再在乎,为过日子,他该出去还得出去,该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什么时候回来,凡是命中注定的事,就是顺了它才好。而儿媳妇就不一样,命 中注定儿媳妇要守在你身边,如何与她相处,做婆婆的可是要当一回事的。潘桃婆 婆也知道,这新一茬的媳妇心情飘得很,跟那春天的柳絮差不多,你是难能捉到的, 尤其一进门男人又扔下她们走了。但她抱定一个想法,她们总有孤寂的时候,她们 孤寂大发了,她们那颗心在天空中飘浮得累了、乏了,总要落下来,落到院子和灶 坑。她们一旦落下来,便和婆婆要多缠绵有多缠绵,有时候,都可能缠绵得为一句 话、一个眼神争得脸红或吵起架来。歇马山庄新媳妇不到半年就闹分家,就跟婆婆 打得不可开交的实在太多了,为了能和儿媳处好,潘桃婆婆在潘桃孤寂下来那段日 子,拼命和她说话,恨不能把自己大半生心里的事都敞给她,有时说得自己都不知 为的哪一出,可是想不到这反而把儿媳说烦了,把儿媳推给了成子媳妇。她怎么也 想不到,村子里居然出了个成子媳妇。那段日子,做婆婆的心底下翻腾得什么似的, 都快成一块岩浆了,飘飞的柳絮没落到自家的院子落进了人家,实在叫她想不通, 这且不说,忽而的进进出出,她看她都不看,把这个家当成了一个旅馆,饭店,这 也可以不说,关键是,她从来就没叫她一声妈!这就等于她们还没缠绵就吵了起来, 等于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好过。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样子其实两边不讨好,人们 会说,一边没娶上好媳妇,一边没遇上好婆婆,这实在是丢了刘家祖宗的脸。也是 的,拉不近儿媳,心里气不过,就和成子媳妇的姑婆婆好上了,也是同病相怜的好, 她们原来一点都不好。成子媳妇的姑婆婆曾苦天哀地地买了潘桃婆婆家一只老母鸡, 说是娘家老爹得了风湿病,要杀给老爹吃,结果,潘桃婆婆在让利十块钱卖给她的 第二天,就听人说她拿到集上卖了十五块。为此她们三四年没有说话。两个被儿媳 妇和侄媳妇抛弃的女人不得不又好上,把各自的媳妇讲得一塌糊涂,然而潘桃婆婆 无论怎么讲,有一点是清醒的,那就是,只要儿媳妇回到她身边,她是肯定不会再 讲她的。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虽然做婆婆的还弄不清楚,儿媳妇人在身边, 心是否也在,可是她想她的心不在这儿又能在哪儿呢,人家成子媳妇抛了她。人在 自信时总会变得明智,儿媳的心从外边收回来了,潘桃婆婆为了这个收,就尽量找 一些合适的话来说。婆婆知道说别人潘桃不会感兴趣,就说成子媳妇。她当然不能 说她好,成子媳妇现在已经够好的了,好得都把潘桃忘了,再说她好她就该飞上天 了;也当然不能说她的不好,毕竟她是潘桃的朋友,她们好时差不多穿了一条腿裤 子。婆婆的话是那些不好也不坏的中间性的话。这有些不好把握,如履薄冰,但自 信有时候还给人勇气,潘桃婆婆是一步步度探着往前走的。婆婆说,成子媳妇也不 容易,爹妈都不在身边儿,又没有婆婆。这话的潜台词是,哪里像你,爹妈在身边 又有婆婆,你该知足。婆婆说,成子媳妇倒挺随和,可怎么随和,那脸上都有一些 冷的东西,叫人不舒坦。这话的潜台词是,你尽管不随和,各色一些,但面相上还 是看不出的。婆婆说,成子媳妇看上去老实本分,其实村里人都说她很风流,是那 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流,她脸上那一点冷,就是遮盖着她的风流。这句话的潜台词 是,你尽管看上去很浪,但其实骨子里是本分的。婆婆所有的话,都是要从潘桃和 成子媳妇的比较中找到潘桃的优势,从而巧妙地达到安慰的效果。然而,这些话恰 恰是最致命的。安慰本身,就是一种照镜子,婆婆实际上是搬了成子媳妇这面镜子 来照自己,自己无论怎么样,都在这面镜子里。自己难道是要成子媳妇来照的吗?! 当然,最致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些关于谁最风流的话,风流,在歇马山庄, 并不是歌颂,是最恶毒的贬斥,这一点没有人不清楚? 熏可是此时此刻? 熏在潘桃 心中? 熏它经历了怎样的化学反应? 熏由恶性转为了良性? 熏潘桃一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听到婆婆强调李平的风流时,她的心一瞬间疼了一下,就像当初在街门 口,看到成子媳妇与成子挽手走着时? 熏心疼了一下那样,她想我潘桃怎么就不风 流呢?她的眼前出现了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的场景,出现了李平被许多城里男人拥 在怀里的场景。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被一些城里男人拥在怀中,并不是在歇马山 庄里与自己厮守了大半年的那个李平,而正如婆婆说的,是风流的,是从眼睛到眉 梢,从脖子到腰身,通通张狂得不得了的李平。堂屋里的空气一层层凝住了,有如 结了一层冰。这让潘桃婆婆有些意外,她说的话在她看来是最中听的话。潘桃婆婆 先是从潘桃眼中看到了冰凌一样刺眼的东西,之后,只听潘桃说,当然成子媳妇风 流,你们哪里知道,她结婚之前,做过三陪,跟过好多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