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好日子过起来简直像飞。在一般人眼里,男人女人的好日子,是从结婚之后才 开始的。在鞠广大那里却不是,它从一行四人到他家看家的当天就开始了。因为那 一天,刘大头夫妇和黑牡丹走后,三黄叔留了下来。三黄叔说,准备准备,过了七 七四十九天,阴历九月十八,就把事儿办了。有了这句话,鞠家生活的变化也就开 始了,炕需要重盘,行李需要重整,棚需要重裱,家具需要重打,院墙需要重垒, 关键是这一应活路,不等鞠广大想,不用鞠广大干,第二天,马上就有人来替他想 替他干了,包括山上的地瓜,田里的水稻和豆子。刘大头调回了在外面干活的两个 远房亲戚负责瓦匠活儿,找来老牛山前屯的王裱匠负责裱棚,让黑牡丹的两个姐姐 一个妹妹负责买花布做行李,鞠家院子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人来人往,恍如一个施工 工地。在这繁忙里,鞠广大一点不忙,他只这里站站那里看看,客人一样,还姐夫 长妹夫短地被一声声叫着。这真是鞠广大做梦也不敢想的局面,临办事的前一天, 他的大姨姐姐从镇上为他买了一套西服,前襟扯后襟拽地让他试。看着这个曾让自 己记恨了二十年的女人,鞠广大的眼窝一下子就湿润了。 亲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如何就一下子化掉了二十年的恩怨啊! 好日子是从除旧换新这一刻开始的,好日子更是从一帮亲戚无中生有这一刻开 始的,无中生有,多么意想不到啊。重要的不光是“有”,而是“生”,如同种子 落到地里生根发芽,是“生”,使鞠广大跟“有”有了血缘的联系,就像孕妇和婴 儿之间的联系,那是血肉相连的感觉。可是又是谁促成了生呢,难道只是黑牡丹吗, 难道只是三黄叔吗,要是他鞠广大没死老婆,有一千个黑牡丹一万个三黄叔又有什 么用呢?在这一天天除旧换新的日子里,鞠广大对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的操纵都近 乎有些感激了。 结婚这天,好日子真是登峰造极,是鞠广大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好日子。刘大 头为鞠广大雇了四辆轿车,还雇了录像,一切礼数完全和年轻人结婚一样。歇马山 庄大街上聚满了看光景的人。曾几何时,这里也聚满了人,那是打发一个亡灵入土, 而时光过去四十九天,这里在迎接一个新人进家。乡亲们的感慨也是鞠广大的感慨, 鞠广大的感慨却并不全是乡亲们的感慨。乡亲们的感慨偏重于过去,是看着眼前想 过去,想鞠广大和柳金香不富裕却很平和的日子,想柳金香和郭长义的后来。而鞠 广大的感慨偏重于今天,是经过对比之后的今天,是身前身后全是自己亲人的今天。 送葬那天,院子里也挤满了帮忙的人,他也被广大广大地叫来叫去,可是那一天除 了儿子,他没有一个亲人。今天,儿子不在身边,帮忙的人里边,有一大半都是亲 人,四辆轿车里拉着的更是亲人,是亲人的亲人,这让他禁不住一阵阵吁着长气, 将感慨浸透到了喘息里。 黑牡丹打扮起来不是一般的漂亮,她画了嘴唇,描了眉毛,烫了头,穿一身紫 红色金丝绒旗袍,真的就像一朵花,一朵曾经蔫巴了又被水泡开了的花。不过,她 的漂亮在这一天里并没吸引鞠广大,或者说,她的漂亮鞠广大已经看到了。但她是 一棵长在百年老树上的花,与她相连的是关系密切的树干,千丝万缕的枝杈,它们 挡住了她,使她变得影影绰绰,不那么清楚。 清楚的当然是结在树干和枝杈上的另一些人,是刘大头,是刘大头从县税务局 回来的儿子,是他在乡当农委主任的女婿,是他在水库库区当巡逻员的弟弟,是乡 党委书记以及乡政府领导一班人。他们中,有的,鞠广大见过,有的,不曾见过, 可是他们在人群里一出现,鞠广大就能准确无误地将他们识别出来。识别出来,他 便上前迎接他们,与他们握手,把他们送到重要座位。因为要面对一个摄像机,要 面对所有看光景的人,鞠广大在做这一切时,俨俨然就是一个演员了。 鞠广大重新找回了演员的感觉,这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这个感觉和祸难 最初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祸难最初,他演戏,是为了掩饰老婆被人占了这一事实, 他的观众,是所有村里人;现在,他演戏,是为了张扬有了众多重要亲戚这一事实, 他的观众,除了看光景的村里人,除了摄像机,还有一个要多重要有多重要的人物 ——郭长义! 事实证明,一段时间以来,为除旧换新忙忙碌碌,在无中生有的亲情中进进出 出,鞠广大心里,从没忘记过郭长义,有时,他在他的心里,有时,他又从他的心 里跳出来,跳到他的对面。他在院子里时,他就在他家的墙外边,当他走出院子, 来到大街,他又退在街外的野地里。郭长义无论在哪儿,在鞠广大的感觉里,眼睛 都始终盯着自己。有那么几天,郭长义真的就在他家门口对着的野地里挖菜窖子, 而恰是那几天,鞠广大一身的威风满脸的喜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难以说清 难以抑制的快意。 这样说不清的快意,到了结婚那天,达到了极致,这快意,首先因为郭长义没 来,没来的意味,当然是不必言说的。但它在最初,并不是那么清晰。客人们喝完 了酒,一个个离席。客人们纷纷同鞠广大握手告别,久久不放。送到乡农委主任的 时候,他紧紧握着鞠广大的手,喷着满嘴酒气说,广大,咱们成了亲戚,郭长义那 小子,就走着瞧吧。心中的快意,被一句话从头灌到了脚后跟儿。鞠广大看着乡农 委主任,腰板越挺越直。快意在达到极致之后,说不清的东西终于能够说清了,它 是被乡农委主任说清的——和刘大头连襟,是对郭长义最有力的报复。 这是一个怎样的下午啊!如果说好日子到结婚这天达到了极致,这个极致就是 农委主任说完那句话之后的时光。鞠广大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到院子里,就再也 站不住了,就一下子坐在了三黄叔坐了一上午的木椅上。人在快乐时应该是精神抖 擞的,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的,可是鞠广大反而委靡下来,瘫软下来,反而痴 呆呆地两眼发直。他喝了太多的酒。 被一个巨大的报复的快感袭击着的鞠广大,在新婚之日的下半晌,烂醉如泥。 他眼看着帮忙的人们在院子里帮他干活,脑子里却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他的脸一直 仰着,眼直直地瞪着大家,表情极其空洞,那空又不是真正的空,是满了之后的空, 饱胀之后的空。因为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嘴里一口口吐着酒气。后来, 他的眼球瞪着瞪着就不动了,眼皮也有些僵硬。见他困顿,三黄叔差人扶他进屋, 可是他一直往外拽,不甘心告别这快乐和热闹似的,不肯进屋。但他没有拗过大家, 他还是被提前扶着进了新房。 鞠广大从沉醉中醒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这时节,帮忙的人们早已离去,热 闹和忙碌已经被沉寂和沉静替代,屋子里,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鞠广大睁开 眼睛,四下环顾,好像有些不适应,好像自己在做梦。他的眼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全是红的,红的窗帘,红的被褥,红的柜子,就连灯光也是通红通红。他脑子里一 点点浮出了白天里的热闹场面,多日来忙忙碌碌的自己。可是那样的热闹和忙碌浮 现出来,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梦,是白天还是现在。后来,他爬起来,他在东张 西望中看到炕头被子里躺着的女人。看到女人,他突然清醒过来,清醒了眼前的现 实:这是他的新婚之夜,这个女人是自己刚娶回来的女人。鞠广大一下子慌了起来, 腾的一声跳下地,他慌乱的样子,好像他对这一切毫无准备。 跟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正是一段时间以来忙碌的目的,正是一天来热闹奔着 的结果。可是当忙碌退去,热闹退去,女人像海上的礁石一样水落石出,鞠广大竟 惶悚得不知如何是好。 鞠广大朝女人看着,她在被子里睡得很沉,因为她的脸上仍然戴着白天时的妆, 有点不像真人,不过喘息声还是能够听见的,是真人的喘息,睡得十分香甜的喘息。 鞠广大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推开门,经堂屋来到院子。院子里一派狼藉,喜事之 后的狼藉,他穿过狼藉解了一泡尿,之后,回到屋里,站到炕前。他点燃一支烟, 一边吸着,一边极力寻找着白天的快意。可是,他忆起了白天乃至一段时间以来的 所有景象,他甚至忆起了乡农委主任那句话,就是找不到快意。那快意好像白天的 阳光,一经被夜晚吞噬,便再难找到,关键是,鞠广大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他不知 该如何对待眼前的女人。 吸完两支烟,鞠广大上了炕,但他没有去动炕头的女人,他从炕梢拿来一床被 子,将枕头移出来,躺了下来。他已经大半年没有沾过女人了,那样的暖意,在工 地干活时天天都想,即使老婆死后,他也在睡梦中想过。可是眼下,鞠广大没有半 点那样的念想,她的喘息,她的睡相,都让他感到陌生。在这新婚的夜晚,鞠广大 想起了前妻金香,金香不管多累,从没有先睡的时候,当然是因为他睡了黑牡丹才 睡了,可是换了金香,肯定会等到他醒或把他叫醒,毕竟,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快意,忙碌热闹中的快意,真的就如被夜晚吞噬的日光一样消逝在眼前的现实 里,随之而来的,是面对一个女人的陌生。前妻柳金香如何镜子一样站在鞠广大对 面,让他在自觉不自觉中有了参照,照出黑牡丹的陌生,这一点鞠广大并不清楚。 那个晚上,他内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天快一点亮,也许天一亮,一切都会好 起来。 天终于亮了,天是因为鞠广大的盼望才亮的。鞠广大在第一束光线照进窗玻璃 时,霍一声爬起来。然而,当鞠广大在院子里干了一早上的活儿,终于等到屋子里 的女人起来,彼此间的陌生,如同日出之后天地之间的距离,更加地大了起来。 其实鞠广大刚刚起来不久,黑牡丹的外甥,刘大头的侄子们就来到院子里帮助 收拾残局了,有亲人帮着收拾残局,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因为炕上的女主人一直没 有起来,鞠广大内心特别焦急。有女主人和没女主人,总归是不同的。有了女主人, 用混汤菜打点人情的事,就不该是男人管的。有了女主人,一早生火做饭的事,就 不该是男人的事。都七点多钟了,女人还没起来,鞠广大只好把送混汤菜的事交给 外甥,进门揭锅生火做饭。七点二十,女人终于起来了。女人起来,洗了脸,梳了 头,上了厕所,之后,就在炕上慢慢地叠被子,一直叠到饭收拾到桌子上。 新人进门,都有一个熟悉的过程,黑牡丹又不同别的新人,结婚之前,没怎么 登门,他们结得太急切了。开始几天,鞠广大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一日三餐,只 要到点,就总是拿草,生火。为了让她了解家里油盐酱醋的位置,鞠广大每用什么, 都顺嘴喊一声,油在碗柜下的坛子里,大米在厦门西南角的缸里。可是,黑牡丹哼 哈答应着,看都不看一眼。第二天,第三天,鞠广大只要说下去,她就答应下去, 她每天能干的惟一活路就是烧火。只要鞠广大生火,她就蹲到灶坑,两眼瞅着锅底, 仿佛她嫁到鞠家只为了烧火。她烧火,看上去很投入,目光里映着火光,一跳一跳, 实际上早走了神儿,因为她只知加草,从不把握火候,鞠广大不发话,就一个劲地 烧。不做饭也不要紧,最让鞠广大不能忍受的是,吃罢饭,撤了桌,她马上打开电 视,什么锅碗瓢盆收没收拾,什么猪鸡鸭喂没喂,问都不问,衣裳倒是换得挺频, 每天都穿得新锃锃,一天一套衣服,家里家外走着,扭着腰,像个演员。当然,最 让鞠广大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无话,她的冷。要是鞠广大不和她说话, 她绝不主动说话,可要是她的姐姐来了,又嘁嘁喳喳说个没完。晚上,鞠广大为了 消除陌生,试着慢慢把腿伸到她的被窝,可一旦碰到她,她会嗷的一声,立即压住 被角。 鞠广大的生活,终于落到了现实的水面,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水面,是那种即使 有亲情,有热闹,也不会一波一浪的水面。其实内心里,还是要一波一浪的,但这 一波一浪,再也不是因为亲情的簇拥和热闹涌起的快意,再也不是对另一个人报复 的快意,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木讷、对日子的不闻不问,对一日三餐和鸡鸭鹅狗全 无兴趣而生成的压抑、憋闷。事实证明,正是这压抑和憋闷的一波一浪,冲淡了由 亲情唤起的快意,使女人在日子中的重要在鞠广大那里一日日显露出来。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乡下生活不成法则的法则,也是乡下生活最有滋味的地方。 那些男人出了民工的女人们,没一个不在做好饭之后,盼着自己男人从外面回来; 在外面做民工的男人,没有哪一个日子不在梦想,到了晌午晚上,一进家门,堂屋 里就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鞠广大虽没有出民工,却没有获得这样的滋味,鞠广大没 有获得这样的滋味,却获得了另外一种滋味。 那样的滋味,还是从亲情上获得的。那是他们结婚半月之后的日子,那是国庆 节。乡下人讲究仲秋,不讲究国庆,认为国庆是公家人的节。别人不讲究,刘大头 却要讲究,刘大头虽住乡下,可他上边对着的是乡政府,是公家人。刘大头讲究, 给村政府放了三天假。公家都七天,由七天减到三天,也算体现一点城乡差别。刘 大头讲究,不光要在村政府升国旗,自家也要挂旗杆升国旗,这是歇马山庄尽人皆 知的事情。每年国庆,五星红旗都要在刘大头家院子门口迎风招展,已经二十多年 如一日了。但鞠广大头一年做刘大头连襟,不晓得他也应该跟着讲究,关键是,他 的女人素常日子的饭都不愿做,还讲究个屁!可是就是这一天,刘大头女人上鞠广 大家来了。刘大头女人已经是鞠广大的大姨姐了,来鞠家串门,一般情况下,她都 是东看看西看看,先看畜类,最后才和妹妹说话。可是国庆节这天,她进门直奔鞠 广大。当时鞠广大正在院墙边垛草,一个人站在草垛上,一叉一叉往上挑。正挑着, 只听一个声音飘过来:广大,今儿个什么日子,还垛草? 鞠广大愣住,什么日子? 过节就得像过节的样,咱不挂国旗,总得做点好吃的,你不能还和早先一样, 什么都不讲究。 提到早先,一股火一下子就顶上了鞠广大脑门,但鞠广大还是忍住,听着,没 有吱声。 大姨姐又说:牡丹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不能让她再受委屈,嫁你,就以为你是 知冷知热的人。 鞠广大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从草垛跳下来,看着大姨姐,一字一板地说,你是 说,你还是瞧不起俺鞠广大是吗?你是说,俺鞠广大就因为是没根没底的人,与你 家连了亲,就得替杨疯子还债,就得找个女人来家供着是吗? 这些话,鞠广大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了,要不是她亲自登门,他都想上门找她 说出来了。可是,这天下午,这样的话蹿到他的嗓眼里,终是没有说出,因为她的 大姨姐说完话,就转身走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鞠广大自然是深深知道的,他知道,却又说不出是什 么滋味,委屈、难过,寒冷,都是又都不是。如同哑巴吃黄连,他的心在那一瞬不 是疼,而是冷。鞠广大下了草垛,再没上去,他目送大姨姐走远,转身推开门进了 屋。鞠广大进屋,并不是听大姨姐的话,为国庆做什么好吃的,而是指着炕沿边的 黑牡丹,抻着脖子,厉声吼道:我鞠广大瞎了眼—— 显然,黑牡丹被疯男人吓出毛病了,见鞠广大朝自己瞪眼,嗷的一声蹿出屋子, 撒腿就跑。鞠广大根本想不到女人会跑,当看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一瞬间 就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