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不幸的消息灌到工地时,吃午饭的哨子刚刚响起。鞠广大在脚手架上,抹 完最后一条砖缝,就听工地那边一声尖叫:“鞠广大,恁老婆死了——” 老婆死了,这是扎人心窝子的坏消息,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任何消息的到来, 都仿佛刚刚建起的楼壳,赤裸裸没有丝毫掩饰:王均胜,恁外甥来啦;李金有,恁 媳妇生啦。前些时一个叫刘长生的民工,儿子坐天禹号客轮遇难,民工们就一传十、 十传百地在工地上喊:刘长生,恁儿子沉到海底淹死啦—— 这世界上的坏消息,蚊虫一样到处乱撞,撞到谁家,谁家就塌了天。现在,鞠 广大家塌了天,鞠广大却没有半点准备。听到喊声,他身子抖了一下,之后顺脚手 架往下看。民工们蚂蚁一样往楼壳外移动,手里端着饭钵饭盒。他们听到喊声,打 了个停,也仰起脸,但没一会儿,就又往食堂涌去。鞠广大从脚手架往下下时,只 听喊声又一次响起,但这次,喊的不是鞠广大,而是鞠福生,“鞠福生,恁妈死啦 ——” 鞠福生是鞠广大的儿子,也在这个工地当民工。跟儿子同在一个工地,是鞠广 大最怕人知道的事儿,半年来,为了保密,他们不住一个工棚,不在一起吃饭,即 使在工地上相遇,也不认识似的,绝不说话。偏偏,那声呼喊响彻了整个工地。鞠 广大的脸顿时涨成猪肝,手在脚手架上一阵阵乱抖。如果前一声喊是一根针,它扎 进鞠广大后背的同时,也扎进了鞠广大的心,那么后一声喊,便是一把带钩的刀子, 它在鞠广大心窝上旋转了一下,将心扭成了血淋淋一团。因为它在向工地公布鞠广 大和他的儿子都是民工的同时,印证了一个致命的事实,那便是,鞠广大的老婆真 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鞠广大颤颤巍巍从脚手架上下来的时候,欧亮还 站在流动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因为没有看见鞠广大,刀鞘脸呈出焦急。鞠广大虽踉 踉跄跄,但步子迈得很大,他希望欧亮尽快发现他,闭上他那张臭嘴。可是,欧亮 的目光偏偏越过了鞠广大,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并毫不犹豫地又张开了嘴巴,“鞠 广大——恁——” 声音刚刚在空气中滚开,一只拳头就砸向了欧亮后背,“奶奶的,闭上你的臭 嘴。”欧亮没有防备,原地旋转一周半,之后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当他终于反应过 来,朝力量的始发处看去,鞠广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已恶狠狠地穿过他的眉骨。 “谁老婆死了?” “恁,恁老婆!” “奶奶的,恁老婆才死了。” “你……你这人,俺才刚接的电话。” 鞠广大拳击欧亮,本是不想让他再喊,可一不留意,狠狠地咒出欧亮的老婆死 了,有那么一瞬,鞠广大真的认为欧亮喊错了名报错了信儿。他的老婆才只有四十 三岁,他的老婆从未得过病,半年前离家时,为他包酸菜馅饺子,蒸高粱米年糕, 把屋子搅得热气腾腾,她怎么能死了?鞠广大逼视着欧亮,眼睛里有一丝骇人的光 芒,好像欧亮如果不改口,不说是自己老婆死了,他鞠广大会把他剁成肉酱。可是 很快,鞠广大眼睛里的光芒消失成一缕轻烟,随之而来的,是雾一样的迷蒙。欧亮 的眼神、表情,都在向他证明,确实是他鞠广大的老婆死了而不是别人,在以往的 日子里,作为工长,作为工头妹夫的欧亮,在民工中穿行,脸上罩的永远是傲慢、 牛气,而现在,他看鞠广大的目光里,竟藏着同情和可怜,好像在说,你他妈的真 是个倒霉蛋! 鞠广大呆呆地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了。